汪精卫与陈璧君--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中国传统的爱情故事喜欢讲英雄配美人，又喜欢讲才子爱佳人，西方的童话故事诸如白雪公主、灰姑娘、小美人鱼，主角们也都长着漂亮的脸蛋。可见古今中外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看脸的。但是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的两位主角偏偏不符合大众的审美，乃是美男子配丑女。

照片右面这位先生是有“民国第一美男子”美称的汪精卫，汪的另外一个头衔是“天字第一号大汉奸，卖国贼”，顶着这样的骂名还能与周恩来总理，张学良将军，梅兰芳大师同列民国“四大美男”，并拔得头筹，可见吃瓜群众对他的相貌不是一般的认可。左面是汪精卫的妻子陈璧君，只看照片，二人的相貌气质都不相称。有刻薄者将陈璧君列为“民国八大丑女”之一，她自己也自评说:“绝对清洁，但不齐整。爱好天然，不事装饰，除去爽身粉外，一生未涂过脂粉。”

陈璧君身材不高，有资料中说她身高仅一米五左右，体型矮胖，相貌平平，又不会装饰打扮。民国多才女，但陈璧君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懂音乐，“好看新、旧、中、外的画，但自己一条直线也画不出”。实在和才女一点边也沾不上。无才无貌的陈璧君，到底是怎样博得美男子汪精卫的欢心的呢？说起来实在是一个又长又曲折的故事。

我对汪精卫一直怀有深深的好奇心，小时候学历史，课本中对他只是一笔带过，说他是投敌卖国的汉奸、国贼。那时候，他的形象扁平的像一张旧照片。后来大一点，读到汪的一首诗：“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诗写得慷慨激昂，且文采飞扬，与课本里的那个汉奸国贼仿佛是两个绝不可能重合的形象。是什么样的经历，让汪精卫从爱国青年，革命领导者转变成汉奸卖国贼呢？我一直好奇且怀疑着。

汪精卫本名汪兆铭，“精卫”只是他早年参加革命时使用的笔名，后来却流传甚广，最终代替他的真名被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汪兆铭出身书香门第，早年间作为公派留学生留洋日本，在那里结识了孙中山并加入同盟会，开始了他的革命之路。汪本人文笔很好，很快成为同盟会刊物“民报”的主要撰稿人，他文笔非常好，写出了很多受欢迎的文章，“精卫”这个笔名就是在那时变得广为人知的。他与陈璧君也结缘于此。

陈璧君是富家小姐出身，父亲是马来西亚富商，曾资助过孙中山先生革命。陈璧君本人在女校上学时，就是进步女青年，常常阅读孙中山寄给父亲的“民报”，深受革命思想熏陶。“民报”上那个常常出现的名字“精卫”和他犀利的文笔给她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后汪精卫受邀去马来西亚演讲，陈璧君见他相貌英俊，风度翩翩，又已对他的才华仰慕已久，对汪一见倾心，从此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女追男行动。

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这句话在这里却不适用。陈璧君相貌平平，其他方面也不出挑，年轻气盛的汪精卫自然看不上她，便以家中已有未婚妻为由婉拒了。汪精卫早年确实由家中大哥汪兆镛做主定了一门亲事，但后来因汪兆镛坚决反对他参加革命，汪精卫一来为表革命的决心，二来为家人安全考虑，已同家人断绝关系，那所谓的未婚妻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以此为理由，不过是托词罢了。但陈璧君却越发觉得汪精卫有情有义，对他爱意更深。可见陷入爱情中的人果然都是盲目的。

此后，陈璧君对汪精卫的爱情攻势越来越烈，不仅将自己所有的钱都捐出来支持革命活动，还加入了同盟会，同汪精卫一起为革命到处奔走宣传。民国风气开放，陈璧君这种倒追的豪放行为并不至让他人侧目，却让她的父亲忧心不已。父亲很快为她择了一门亲事，男方也是豪富之家，与她门当户对，还是青梅竹马。如果陈璧君在此时放下痴心，依照父母之命结婚生子，也许中国近代史会稍有不同也未可知。但她这时对汪精卫爱情正炽，怎么能轻易放下呢。这门亲事遭到了陈璧君的坚决反对，最终她的父亲无奈取消了婚事，却告诉她“从今以后再不管你了。”没了父亲阻碍的陈璧君从此海阔凭鱼跃，追爱的劲头更大了，但始终也没能打动汪精卫。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1910年，汪精卫决意刺杀满清重臣——摄政王载沣，陈璧君也苦苦相求，希望能一同参加任务。这次的刺杀行动策划并不严密，很快汪精卫就因消息泄露被捕入狱了。那个时候的汪精卫也确有舍身取义之意，“愿为釜底之薪，为革命燃尽自己”。著名的“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就写于狱中，他确实下了赴死的决心。

而陈璧君呢，作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她当时的表现是很令人佩服的，她没有害怕逃跑，而是留在北京四处奔走，想要救出汪精卫。这时已经可以看出陈璧君性格中不同于一般女子之处，泼辣果敢，临危不惧。她买通狱卒，将信件藏在鸡蛋中送给了狱中的汪精卫，汪精卫果然非常感动，咬破手指为她回了一封血书，叮嘱她赶紧离开，“勿留京贾祸”。陈璧君当然不可能离开，不仅如此，她还借机又一次向汪精卫剖白心意：“我们已无法结为事实的夫妻，能不能在彼此心中宣誓，从此结为夫妻呢”，汪精卫大为感动，回复陈璧君的，是一个用血写就的誓言：“诺”。

如果汪精卫就此死在狱中，既成全了他为革命理想捐躯的愿望，他自己也可作为爱国志士留名清史，他与陈璧君的爱情也不失为一段佳话，或可为后人传颂也未可知。可惜历史的车轮并没有在他最光彩的时刻停下。

武昌起义爆发以后，清政府不得不将狱中的革命党释放，汪精卫重获自由。出狱之后，他便履行诺言，与陈璧君结婚，并许下了“不做官，不做议员，不嫖，不赌，不纳妾，不吸鸦片”的“六不”誓言。但他显然没有能一直坚守这个誓言。

因为刺杀载沣一事，汪精卫的声名地位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他又是同盟会的元老成员，在国内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袁世凯邀请他出来做官，也被他拒绝，此时的他，还是个爱惜声名甚于权势的有志之士。这一段时间，汪精卫与陈璧君远离政治，一同往返与国内外，携手度过了一段琴瑟和谐，闲云野鹤的平静生活。如果汪能一直坚持自己的“六不”誓言，这种生活也许还能持续很久很久，在乱世中能保有这样一种平静自由的生活，未尝不是最大的幸福。

但汪精卫毕竟不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陈璧君性格中争强好胜的一面也渐渐显露出来。1925年，孙中山先生病危，汪精卫成为了他遗嘱的执笔人和执行者，在党内的声望和权势都达到了顶点，隐隐有孙中山接班人之势，恐怕他自己心中也以正统继承人自居。陈璧君此时对外说不希望汪精卫做官，私下却加紧活动，帮助丈夫上位。不久后，孙中山先生去世，汪精卫当选为国民政府常务委员会主席和军事委员会主席，正式坐上党内第一把交椅。陈璧君也成为了“第一夫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这是二人一生中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刻。

但好景不长，手中握有国民党最精锐部队黄埔系的军人蒋介石异军突起，乃至压过了汪精卫，成为实际的掌权者。汪精卫一届书生，手中又无兵权，难以和蒋抗衡，不久就受到排挤自动请辞，从权利的巅峰下台了。汪精卫的死忠陈公博评价他“汪先生遇事便出之，和则留不和则去”，这种遇事不知抵抗，只知消极逃避的懦弱性格是造成他日后行差踏错的根源之一。

若汪精卫夫妻就此收手，从此不再涉足政治，做一对神仙眷侣，仍不至于招来骂名。但人一旦尝过站在一个国家最高处的快感，又怎会轻易放弃权利呢！自己是同盟会元老，有功于革命的功臣，孙中山的接班人，而蒋介石只不过是后起之秀，被蒋这样一个资历威望都不如自己的后生超越，更是汪精卫所不能容忍的。然而此后汪精卫几度出山又几度下野，始终被蒋介石死死压制，心中的不满也在一天天滋长。陈璧君也同丈夫一样，心中满怀怨气，她参加革命的时日很久，也有很大的政治野心，如今眼看着宋美龄在政坛和社交场合大放异彩，而自己这个曾经的“第一夫人”却无人问津，不免醋意横生。对权利的欲望和不甘扭曲了这对曾经的革命志士的心灵，将他们往错误的方向又推了一把。

历史的车轮隆隆，到了汪精卫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抗日战争爆发之后，汪精卫的处境愈加艰难，因为主张与日和谈，他遭到了国人的唾骂，声望降至最低谷。身为国家的领导者，汪精卫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方面是他懦弱，遇事回避的性格所致，另一方面，他也考虑到国内的情况，“两国军力悬殊，与日对抗，日本固然重伤，而中国唯有死而已”，陈公博在回忆录记载，前方战士不愿战，汪精卫对此非常忧虑，认为“今日的情势，日蹙国百里，谈不上卖国，简直是送国罢了”“目前能够替国家保存一分元气，以为将来复兴地步，多一分是一分”。不久后，汪精卫秘密派属下高宗武等人赴日，与日本政府中的主合派签订了“重光堂协约”，约定日本“不要领土，不要赔款，两年内退兵”，这份协定现在看来是天方夜谭式的笑话，对当时的汪精卫来说却是救命稻草。他一方面希望借和谈不费一兵一炮收回国家主权恢复和平，一方面期望借日本人之手对抗政敌蒋介石，重回权利巅峰。此事若成，他将是兵不血刃救国救民的大功臣，从此再没有人能与他比肩。

1935年，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后，与会代表按惯例要合影，但现场比较混乱，疑心较重的蒋介石便临时决定不参加合影，但汪精卫却坚持参加，结果被刺客孙凤鸣刺杀，身中三弹，侥幸未死，却留下了终身的疾病。从此事也可看出，汪精卫在政治上始终不如蒋介石老辣。陈璧君因丈夫受伤，面斥蒋介石，将他视为幕后黑手，汪蒋二人的关系至此难以弥合。汪精卫自以为取得了日本人的承诺，于是离开重庆，与蒋介石决裂，专心去搞他的“和平运动”去了。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盘算，日本国内军国主义势力越来越壮大，主和的政府很快下台，新政府根本不把和汪精卫的协议当回事，反而加紧了侵略中国。至此，汪精卫悔之晚矣，回头已无可能，蒋介石早就对他下达了追杀令。若他还是那个“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热血青年，还有以身殉国的勇气，或许还可以挽回名声。但此时两度死里逃生的汪精卫，早已失去了这样的勇气，反而在不甘无奈中彻底沦为日本人的傀儡。

抗日胜利后，汪精卫因旧伤复发死在日本，临终遗言是“我要回中国”，我想他在死亡的那一刻，心中应当是充满悔恨的。他的遗体被运回南京梅花山，比邻孙中山先生安葬，由于他已经是一个人人唾骂的汉奸头子，自然也不会有人替他竖碑立传。没有什么史料记录下陈璧君那时的心情，丈夫死了，事业一败涂地，自己也已身败名裂，她会想些什么？她有没有痛哭一场呢？这些都不得而知。只有一个小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蒋介石对这个政敌恨之入骨，命人炸开汪的墓穴，在他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书四个字——“魂兮归来”，落款是陈璧君。

汪精卫幸运地死在了对他进行审判之前，而身为他妻子的陈璧君就没能幸免。在他们的前半生，陈璧君的名字一直都是隐藏在丈夫汪精卫的后面，接下来的这段历史却颇值得玩味，甚至散发出一点独立女性的光彩。在国民政府审判陈璧君的法庭上，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人神态骄矜，口齿伶俐，一条一条历数蒋介石的罪过，在法官问她“汪逆与日媾和，你赞成吗？”时，她坚定答道：“汪先生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并反问“说汪先生卖国？重庆统治下的地区，由不得汪先生去卖。南京统治下的区域，是日本人的占领区，并无寸土是汪先生断送的，相反只有从敌人手中夺回权利。汪先生赤手收回沦陷区，如今完璧归还国家，不但无罪而且有功。”言罢便要求法官判她死刑，因为“我有枪毙的勇气，无坐牢的决心。”若不是她汉奸的身份，这一番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发言倒更像是出自革命烈士之口。也是因为她这段话，我对汪汉奸一事有了新的思考。

因汪精卫性格软弱，遇事瞻前顾后，而陈璧君为人果断，又好争强好胜，在许多资料里，陈璧君都被描述为将汪精卫变成汉奸的主要推手之一，“汪精卫无她成不了事，但没她也坏不了事”，那句著名的“难道当汉奸你都当不上第一吗？”也不知是否真的出自陈璧君之口。但汪精卫性格中文人天真、理想化的一面却无疑害了他。我倾向于认为汪不是一下子就转变为汉奸的，至少在他发起“和平运动”的初期，的确是怀着救国愿望的。我一直试图找出那个迫使他不得不背叛国家的理由，却发现其实在每一个主要关口，他的手中都握有选择，但或为权势，或因性格，他每次都选了最错误的那一个，在背叛国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想替他分辩，却发现一切都是无可辩驳的。我无法单单用“汉奸”二字为他下评语，他的一生，有过对革命的一片赤诚，有过苦心孤诣为国家奔走，但悲哀的地方在于，他竟相信已经亮出獠牙利爪的野兽能放弃嘴边的猎物，转而和猎物相亲相爱，而作为一个革命者，政治家，他本不应如此天真。所以看到他的结果竟被挖坟掘墓，挫骨扬灰，我虽觉有可叹之处，却又觉得，假如真留下个坟墓供后人点评唾骂，只怕对他来说更加悲惨。

新中国成立之后，陈璧君被关押在狱中一直到死去，坊间有个流传已久的说法：宋庆龄与何香凝曾因念及旧谊，向毛主席和周恩来请求赦免陈璧君，只要陈璧君写下悔过书就可以获得自由，最终被陈拒绝了，“对日的战与和都为救国，属殊途同归，无罪可言，无罪可悔，但愿在牢房中送走最后的岁月。”

陈璧君作为政治人物，汉奸的形象恐怕已无法扭转。她这一生中，对革命理想和国家都没能保持忠诚，然而对爱情，她勇敢地追求，并用半生的自由为代价维持了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如果抛开国家大义，这两个人的爱情倒是值得称颂的。

但终究不能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