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恢互联网
终于有一天，你在路上遇到熟人，劈头便问的不是“吃饭了吗”，而是“今天上网了吗”，那人匆匆回答：“刚上过，你呢？”临别，你打一个嗝，招招手说：“网上见！”你听见身后的人回答：“网上见！” 你在网上游历已久。可以预见的是，你将终其一生游荡在这营造于二十世纪末的迷宫与歧途上，一无所获。哪里是旅途的终极？哪里有无尽的宝藏？你不知所措。无数扇蓝荧荧的门向你幽幽打开，你打开其中一扇，便有更多蓝荧荧的门出现在眼前，让你依稀辨认那些迷人的去处：娱乐、旅行、教育、商业、新闻。但你仍然犹豫不决，在门外徘徊。 你大可不必如此谨慎。打开任何一扇门都不需要钥匙，也不需要胆量。假如你闯进了影星的闺房（一个妖媚的、搔首弄姿的女郎），不用说道歉，悄悄出来就行。你怯生生地误入白宫（不用排队，也没有门卫检查你的全身），你鲁莽地退出别人的喁喁私语（小说里的著名段落，早已被人背熟），你迎面撞见了张牙舞爪的野兽（珍稀动物几十年前的照片资料），你慌张地躲闪到另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一个数学怪人的主页，用令人晕眩的无数符号堆积而成）。你精疲力竭。 在更多的门洞内，你终于找到了你渴望的一切。饿了，你可以在屏幕上端上一盘干烧龙虾（只是没有香味，也无从下手）；累了，夕阳下风景如画的山川便铺展在眼前（只是无法踏入其间呼吸新鲜空气，也听不见鸟鸣声）。你回到了故乡的小城（没有人跟你打招呼），你回到了少年时的校园（教室里是从未谋面的学童），你回到了出生的医院（你当然不认识也不可能找到给你接生的医师）。你走进一幅幅空荡的照片，下面写着：“访客请在此签到！”你留下了你的电子邮址，等待又一个陌生人的贸然造访。 另一次，你成为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在网上的不速之客。你窃喜，企图窥见那些你原先并不知情的隐私，但只有他的履历在那里冷冷地袒露着，一动不动地，仅仅偶尔（如果你探进头去瞧一眼）会在几扇小小的窗口里显示一两张十几年前的笑脸，用循规蹈矩的盛情来邀请所有的来宾。那无非是一张自制的成绩单罢了：技能、学历、专业成就。难道还能期待有人来探究他的内心吗？还指望谁关心他的愉悦和痛苦吗？ 一片屏幕便是一座“万镜楼台”。你可以自由地旅行，从欧洲、亚洲穿梭到月球，来回于中世纪、春秋战国和今天的《纽约时报》。 一个未来的世界，就是一个除了网络之外别无他物的世界。当然，最先淘汰的是学校、图书馆、音乐厅和电影院。随后，饭馆也随之消失。你不再需要从网上订购晚餐，而是在网上烹调晚餐：只要用鼠标选择菜名（比如，上汤苋菜或响油鳝糊）和口味（比如，重辣或微臭），网络便在几分钟内从一只形似炒锅的驱动器里为你托出一盘香喷喷、热腾腾的菜。还有什么比这更振奋人心的呢？ 未来的世界将越来越接近许多年前北岛的一首题为《生活》的诗，全诗只有一个字：“网”。 多有远见的科幻诗。 【选自杨小滨著《无调性文化 瞬间》中国人民大学出 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