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乡古丈梳头溪
茶乡古丈梳头溪
我们是循着茶香到达的。
梳头溪这个小村庄,此时正在微雨中。周围山腰,雾岚簇拥,不甚真切。我们就像一枚楔子,沿着小村的山口切入,两旁的青山逐步避让,腾出的地界, 空间顿时宽阔起来,一排排的屋舍开始显现。
小溪从村庄中间穿过。水清澈明亮,仔细看了,可见雨滴在水面制造出的波纹,细小的水圈,密密匝匝, 没有一丝声音。而周围的密林中,有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动静,嘀嘀嗒嗒。不闻鸡犬,雨中的村庄就愈发地静。那种静,有些寥落, 但真的很让人心平气和。
梳头溪的名字是有来由的。说是小溪的源头处,有一山峰形似美女,长发垂腰,状若梳头。梳头溪这名字就传到了现在。我们此时正在烟雨朦胧中,一切云遮雾绕的,无法证实真伪,就且听且信之。
有一树黄灿灿的枇杷,站在稍远处的屋旁,格外打眼。
诱人的颜色,让这个小村瞬时鲜活起来。鲜活起来的不只是这个小村,还有我记忆中的童年,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乡村生活。可惜的是,那满树的金黄,也无人去采摘,隔不久,怕就会白白地凋落掉。
这一树的孤寂,这一树的冷清,在儿时的乡村是不会存在的。如此金黄的火热,应是一村最迷人的风景,应是全村孩童最热烈的渴求。
我那棵枇杷树,就在我的家门口。从它有小小的青果开始,就是我们的热望。一天天盼着枇杷黄,盼着它甜。黄了,甜了,我们就蹭蹭地蹿上树。那是诱惑, 是满树的喜悦。近在手边的摘了不算,稍远的,倾着身子也要勾过来几颗。不经意处,得意忘形时,脆弱的枇杷枝突然断了。甜,瞬间变成了苦。对于这类冒险行为,大人们从来都是明令禁止的。
倘若违禁,父母定会怒不可遏,轻者,厉辞责备,重者,荆条伺候。幸好无大碍。诚惶诚恐地爬起来,弹弹尘土,声色俱厉地告诫更小一点的伙伴们,谁都不准泄漏此事半个字。我们都想做父母的乖孩子。有了教训, 愈往后,违禁的事愈少,我们的野性、野趣,也就愈少了。现在,这类事故大概不会在小孩们的身上重演。一则,枇杷已构不成诱惑,二则,据说如今的枇杷,站在地上,也能摘下来。我一直在困惑,当下的孩子是不是在成人的过程中,缺少某种历练。身体的?心理的?我不明白。我总在质疑他们立足社会,打拼世界的潜质
我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我被眼前的流水吸引。水是多么的清冽。绿茵茵的小潭纤尘不染。它复制了我家乡的场景。所以我情景交融,触景生情。在多少个炎炎夏日,我在小路旁搁下柴火、苞谷,谷子担子,忘情、迫不及待地浸入小小的水潭中,舒展四肢,任流水冲刷乱糟糟的头发,冲刷汗渍渍的皮肤,让潭水轻轻地托举着身体,飘浮、轻盈。那一刻真是神仙般的惬意。一切的烦恼、忧愁、沉重、疲惫,都无影无踪,都随清清的流水去了。这大概,是山水对劳动最直接、最简单、最本真的回馈。
柳宗元忘情于永州山水,是否是水之洁净能过滤俗世,排遣凄苦,安慰他的“望帝春心”?
溪畔的田里有人在劳作。准确地说,是有人在一片茶叶地里劳作。梳头溪的田园,已置换成一片片的茶园,绿油油的茶林,在雨中青翠欲滴。整过枝的茶叶地,是一畦一畦的风景。我理解,茶叶的价值远超水稻,田园变茶园顺理成章,不足为奇。沧海桑田,各领风骚,正常不过。我痛惜的是一个村庄的元素在梳头溪已经消失。那代表温馨、亲切、安稳的牛,在此已淡化出人们的视野,退出舞台。牛是村庄的灵魂 。牛是农人的支撑。无牛的村庄, 既不古典,又不典型。丰衣足食的乡村活,仿佛失去了根。“短笛无腔信口吹”的暮归风景,仿佛也只是回退到了纸上的经典。我是从田野走来的,牛承载着我的太多情感。它的谢幕,令人怅然。
茶园真真切切地铺展在眼前。我们是来看茶的。在我而言,“看茶”一说很好,很贴切,符合我的实情。行前,我们的活动就被定位:古丈看茶。按说,一群文人,奔着好茶、名茶去,看看,品品,说说,肯定是件好事,趣事、雅事。具体到我,却有些勉为其难。我的的确确是个门外汉。于茶,于茶道,于茶的出路,我有限的认知,让我真的是只能看,不能“说”的。既然随行,既然到了茶乡,看,还是得看。看就要看好处,哪里好?梳头溪。
梳头溪山好水好。很多茶商看重梳头溪,就是缘于它的山水。更有精到者,预购了茶山,为茶的生长,定下了颇为苛刻的地理条件:山顶有树,山腰为茶,山脚,四季绿水长流。最好还要云雾缭绕。不怪他苛刻,陆羽也说过:“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太严了点吧?还好,梳头溪一一应对了过来。梳头溪的茶园地毯一样铺绿了河谷,站满了山坡。在此优游,真的是“人在草木间”,遍地茶生香。
千古以来,国人对茶就有极高的讲究和要求。你看那著
名的茶联是怎么写的:“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 。仅是扬子江的水不行,必须得是扬子江“江心”的;蒙山的茶虽好也不行,必须是蒙山“顶上”的。精确如此,想必是选茶的极致。
古丈人智慧地将茶锁定为“山水精神”,算是神来之笔。这样说来,饮者喝的古丈茶,不仅仅是一片绿叶的精髓,而是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梳头溪,得天地之厚爱,精微地诠释了“山水精神”的内涵。
有人看中了梳头溪这块宝地,办起了现代的茶叶公司。梳头溪的茶叶,饱含着山水灵气,由是源源不断地走向大江南北, 芳香世界。
主人邀我们去饮茶,欣赏茶艺,其殷殷盛情,溢于言表。这是好事一桩。但这好事,恰恰击中了我的软肋。于茶道,我向来有自己固执且偏颇的看法。我惧怕所谓“茶道”的繁文缛节。我惧怕“茶道”所推崇的“沐浴焚香”的神圣。我接纳的是“得闲”饮茶。这是自然的、率性的,轻松的。这是一种“放下”的状态。在这种的状态下品茗,才会萌动思索,才会“顿悟”,才会“禅茶一味”。
我写过一首诗,叫《喝茶》,表达了我对喝茶的感悟和理解:“喝茶/是对春天最好的怀念/一些卷索的纤毫/上等的毛尖 放进/紫砂陶构筑的杯中/一江春水就慢慢地/涨绿了/茶香四溢的尘世/春天正依次逃离枝头/无悔的杜鹃啼声渐弱/清明的露水已被风干/没有谁知道/如何将春天挽留/善饮者 只有老谋深算的/善饮者 用茶作饵/用浓缩的智慧/将春天悄悄拦截……”“茶道”不是表演,不是程式,也不可欣赏。“茶道”是饮者对“茶”的理解,是清寂中的沉思。是饮者对饮者的理解和契合。是心灵与心灵的碰撞。茶之既为国饮,其“茶道”过于规范,势必让茶客束手束脚,最终会拒大众于门外,失之大道。况且,现今越来越商业化的“茶道”,是很难入智者的法眼的。
有一则故事,演绎了我心中真正的“茶道”:陆羽《茶经》一出,名满天下,被唐代宗请入宫中。一次品茶时,代宗问他有何心愿。陆羽答曰想见师傅。于是代宗遣人请智积
和尚入宫饮茶。智积勉强入宫。代宗嘱最好的茶师,用最好的茶,最好的水,精心泡制一壶茶奉在和尚面前,智积仅饮一口,就不复端杯。代宗嘱陆羽又泡了一杯茶奉送智积,和尚出于礼节,啜了一小口,顿时就惊住了,老泪夺眶而出:原来陆羽也在宫里!饮者、泡茶者默契如此,心心相印如此,真是千古美谈。
我非此等茶客。但难拂主人盛意。茶亭在一小山上,有顶无壁,通透自然。松风鸟鸣入耳,四围绿意迷眼,微雨山岚中,也是一个好去处。于是,面对主人的真诚,我端起一杯梳头溪浓浓的茶香。
作者简介:
彭世贵,男,土家族,六十年代人,现任湘西州《团结报》社政文、副刊部主任,湘西州作协副主席,国家二级作家,其诗歌曾获骏马奖,出版有散文集《经典湘西》等。为省第九次党代会代表、省十佳新闻工作者、全国十佳新闻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