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楼2013年第6期
何少保抬起头,看一眼老婆子,犹豫了下,才说,今天,我放牛吧。 老婆子刚喝了口粥,一噎,差点就呛了。牛一直由她放的。何少保不做打碑的活了,要么在院里编个筐兜,要么和几个老头凑一桌长牌。主动争取放牛,今天头一遭。想从脸上看个究竟,那边已经埋下头,只把满头的白发现在粥碗上。跟着就明白了,心里生出些好笑,又生出些怜悯。想去李大庆家坟地看热闹,又抹不下面子,拿放牛作幌子呢。脸上不表现出来,只淡然地应了,说你放吧。 吃过饭,把老黄从牛棚里牵出来,何少保出了院子。转过房角,往上翻三条地埂,是自家的草坡。齐着膝头的茅草,叶片上还沾着露珠子,细微的晨风一拂,微潮的空气里,青草的气息,让老黄欢快地哞一声。何少保脚步不停,只拽着绳,佝着腰往坡顶走。李大庆家的坟地在坡顶。那里热闹几天了,挠得他心慌。 从前那热闹,何少保不单置身其中,还必定是主角。从天马沟往外数,周围十个村,论打碑的手艺,得他排头号。常常是正月没出头,收下的碑帖子,已排到了清明。这些年,也有人家找,却不再是打碑。就编写个碑文,掐算个时辰。七十过头了,眼花手抖了,描不好字抡不动锤了。更要紧的,现在都机械化,碑板拿机器磨,碑文用电脑排,两小时不到,一块碑就出来了。 李大庆会看风水,在城里开丧葬服务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小车子都换几茬了。那编写碑文、掐算时辰的功夫都有。清明要给父母砌坟立碑,没请教何少保,只放出话,说要建大门楼。 打碑几十年,何少保没建过大门楼。只在卿家祖坟看到过。全用上好的青石精雕细作。高约两丈三宽约三丈七。坟地前作三层台阶,上去是两根粗过海碗的立柱,浮雕祥云滚龙。柱顶三层拱檐挑斗,有楼有阁。首层最宽最高,中间刻“流芳百世”四字。下有五尺宽横廊,放燃香烧纸的石鼎、摆放祭品的石案。再后面,又两根圆柱,镌刻 “山青水秀福缘地,人杰地灵子孙荣”字样的楹联。圆柱外与箍坟石连接一体。内镶尺宽石板,镂空成一圈卷草图。再往后,才是高约两米的一块整碑。可惜,这嘉靖年间建就的大门楼,破四旧时全毁了。 学打碑那会儿,师傅就教过,碑的规格大小,完全有讲究。什么身份打什么碑。卿家为什么建大门楼?坟主人官拜大学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得起。李大庆的父母,当一辈子农民,那身份当得起大门楼么? 再翻道地埂,顶上,就是李大庆家坟地了。何少保慢下来,匀了口气,放松一直紧攥的绳子。老黄却不乐意,并不去吃路两边的草,倒抢了两步,走到何少保前面了。他只好跟着上了地埂子。入眼就见坟地,七八个工人正忙活着。 李大庆蹴在块石头上,嘴角叼根烟,正向工人说着什么。见了何少保立刻招呼,老辈子,放牛呀。跟着过来,从口袋里掏出烟,老辈子,整支中华烟? 何少保接过烟点燃了。李大庆把烟满派了圈,指指何少保向工人介绍,这老辈子从前呀,可是咱们这最有名的打碑师傅,有啥不懂的,你们得请教。说过了,便邀请何少保参观成品或半成品的石件。 石件大多已经成了型。用机器是真的快呀。从前,做一个伸面,拿墨斗弹上线了,用錾子顺线錾伸,再得过三道戳,把面戳平戳光。现在,顺线一刀过去,伸面就出来了。雕刻要的图案,也不像从前一笔笔描,就用个纸片子,上面印好了图案,覆在石头上,拿笔一涂,形就出来了。 坟地左角上,码着堆水泥。水泥堆前立着打好的碑,青油油地亮着。何少保伸出指头,在碑面上蹭了蹭,心里有些不屑。这碑是用机器磨的,旋磨旋放蜡,指头蹭过去,就粘层蜡油。从前的碑板,全是人工磨的。两块石板,作碑的放下面,另一块放上面,拿绳固定了,由人绷着,来回研磨,边不停浇水降温,磨出来了,虽不及上过蜡这般亮,但那光亮是匀实的,碑板也不易钙化。 摸过了碑板,开始细看碑文。那文字,写得倒真的好,金钩铁划的。李大庆很得意,说我花了一万块,请书法家写的呢。百年千年后,咱老汉妈这碑,绝对是文物! 读到中间的大字了,何少保心里咯噔一下。不对呀,这写墓位的文字,要么依小黄道,按“生老病死苦”排,某某之墓最后一字,须落在“生”上。若依大黄道,依着“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时还乡”,最后一个字,得落在带“辶”的字上。现在这文字,可是大小黄道都不合。是书法家不懂?还是当道士的李大庆不懂?又或者是如今这规矩,早有了改革? 何少保有些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