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力松太郎:日本的"公民凯恩"
在《读卖新闻》的总部大楼,你会在角落里看到一座青铜像。青铜像雕刻的男人如猫头鹰般,秃顶、戴着一副厚厚的圆框眼镜,正埋头看着一份报纸。他就是正力松太郎,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收购了这份当时初创不久的左派报纸,然后将其摇身一变,成为右翼政客的桥头堡,甚至影响了二十世纪日本的台前幕后。
正力松太郎:日本的“公民凯恩”
译者:華生
发布:2013-01-06
《经济学人》驻东京办公室位于全球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读卖新闻》的总部大楼。每天穿过行礼如仪的门卫、清新整洁的前台服务员以后,你会在角落里看到一座青铜像。青铜像雕刻的男人如猫头鹰般,秃顶、戴着一副厚厚的圆框眼镜,正埋头看着一份报纸。他就是正力松太郎,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收购了这份当时初创不久的左派报纸,然后将其摇身一变,成为右翼政客的桥头堡。雕像可不好看:鹰鼻鹞眼的他似乎不是在看报,更像在找碴儿。
二十世纪日本的台前幕后都有正力的影子。他创立的许多东西至今仍旧影响着这个国家,奇怪的是,他却不像美国的威廉·蓝道夫·赫斯特(他是许多欣赏正力的西方人之一)那样为人所知。如果说“公民凯恩”是一个好斗、阴森、控制欲强、目光长远的人,那正力丝毫不亚于其原型赫斯特。
正力在接管《读卖》之前,曾是日本秘密警察的头目,该组织以酷刑闻名。后来为了推动报纸销量,他向日本国内引入了职业棒球。二战后他因战争罪指控入狱;出狱后他创立了日本首家私人电视广播公司。他还是“日本核能之父”,曾利用内阁职务之便与媒体的交情,把一个原子弹的受害国变为最支持核能的国家之一。如今福岛第一核电站的废墟就是他当年的遗产。
勇气的胜利
日本历史上许多行业巨擘的故事在国外鲜有流传。日人素来谦虚,故这些故事仅流通于他们自己创办的公司或工程中。正力则与众不同。他毫不遮掩:他的故事充满着冷血野心、狂妄自大。
早年在警界扶摇直上的时候,他就初尝了权力的滋味。1913年,28岁的正力加入警视厅。那时他刚从培养精英的东京大学毕业。比起学业,他对柔道更感兴趣,结果没有通过公务员考试。警察工作虽然不像公务员那样受人尊敬,不过却很适合他。不到一年,他就被升为彼时东京市中心日本桥地区的警察局长。
日本经济当时发展迅猛。一战对于一个正处于现代化瓶颈阶段的国家来说,可谓雪中送炭。在俄华的接连军事胜利和1910年日韩合并以后,趾高气昂的日本迅速成为列强之一。不过1917年的布尔什维克革命激起一股新思潮——日本国内也出现了要求扩大男子投票权的呼声——这引起了警察和武士的警觉。正力受命镇压早稻田大学的学生示威,早稻田是当时东京思想最为自由的学府之一。后来他派一名男按摩师化装成共产分子诱捕了三名激进的教授。所以直到今天,他还不受早稻田左倾人士的待见。
正力在1918年敏锐预测到从他故乡,边远的富山县爆发的米骚乱将会蔓延至东京。后来他通过暴乱人群的时候,始终将佩剑拴在一边,示意他并不想使用武力,不过一块尖石还是砸中了他的头。他脸上留着血,说服暴民冷静下来,这种勇气似乎完美地展现了他的作风。在《正力松太郎:日本奇人》这部1957年出版的传记(也被某些人视为捉刀手操作的偶像化自传)里,两名美国记者爱德华·欧蓝与大拿·托马斯形容他“不费吹灰之力驱散一群暴徒”是他此生最大的“勇气的胜利”。
可他也不是圣人。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正当共产党煽动各地暴乱,在日朝鲜人抗议日本殖民的声势愈发浩大的时候,正力升任警视厅官房主事,实际成为秘密警察的总管。他对渗透劳工与朝鲜人组织、铲除“赤祸”负有责任。
在日本共产党成立不久后的1923年秋,东京及毗连的横槟市发生毁灭性地震,连同随之而来的大火,共造成十万余人丧生。灾后一些投机分子之所以能够大肆屠杀朝鲜人,很可能与正力煽动,然后转嫁给社会主义者有关。
数月后虽然又爆发了大规模罢工,可是他在警界广泛的人脉却使他逃过一劫。后来有一次他在场的情况下,发生了青年社会主义者试图刺杀皇储(即后来的昭和天皇)的事件,正力为此遭到“纪律开除”的严惩。失业期间,一次他突然意识到做报纸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当时的《读卖新闻》正在苦苦挣扎,其总部大楼在地震中坍塌,新楼刚刚落成。正力需要十万日元(时合两万美元)将其买下;于是他向其旧部,一位右翼重要领袖寻求资金支持。投资很精明,正力将《读卖》变成了一个挑战现存权力结构的斗士。
在《读卖》六层高的图书馆大楼里可以看到他当时对报纸的影响。你得借用图书馆的放大镜来阅读那些印在纸上的密密麻麻的汉字。不过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些文字读起来更有活力,与今日那些陈腔滥调非常不同。“大正时代”的日本弥漫着少有的民主动乱和自我放纵的气息,这可以用一个和制英语eroguronansensu来概括,即色情的、怪诞的荒谬。正力虽然没用一个英语单词,但他把两个字混起来变成“grotic”和“erotesque”,这个词很快便成为了《读卖》的广告语。
别看,还真管用。在那些惊悚的通奸故事和暴露的摩登女郎照片旁边就刊登着治疗肇事后果的诊所广告(“您需要在参加年终聚会之前,把痳病治好”)。当其它日本报纸对风靡全国的新兴电台播放的流行歌曲还后知后觉的时候,《读卖》早已辟出数版予以报导。1931年日本入侵中国东北,正力趁机通过设立晚间版向读者报导发自中国前线的新闻,同与他不相上下的竞争对手,东京的《朝日新闻》与《每日新闻》相抗衡。
两年以后的1933年迎来了正力的全盛时期。他手下的编辑发现当时社会上的自杀事件猛增;常见的就是一对夫妇携手跳进三原山,这座活火山位于一个太平洋岛上,有大艇自东京往返。一年内就有944人跳崖:当时军国主义情绪弥漫,这种行为显然不合爱国时宜。
《读卖》认为应该告诫人们他们跳下去的是什么地方。于是报纸大量宣传,告知读者报社将分别派出一名编辑和摄影师乘缆车深入这个炽热的火炉。不过为了测试毒气含量,报纸起先送过去两只动物,获得了无价的新闻:“猴子全身瘫痪。老鼠一命呜呼。”后来当记者真的头戴防毒面具,潜入地下415米的时候,《读卖》兴奋地宣布此举打破了世界纪录。一人通过简易电话报告说在地表发现了尸体。这次事件使报纸销量节节攀升,不过自杀事件却不见回落。
《读卖》通过裹挟民意的幌子,附带惊悚轰动的报导,发行量扶摇直上。1924年至1937年间,其发行量从58,000份跃升至800,000份,一举成为东京地区第一大报。
贝比万岁
正力的职业生涯交织着商业实用主义与意识形态教义。不过他的后半生还有一个要素,那就是他与美国的关系。
棒球是其中第一项。正力自己并不是棒球迷,不过他认为体育报导能够推动报纸销量。可是日本还没有自己的职业棒球队。在一家竞争对手报社的老板建议下,他把当时传奇般的强击手贝比·鲁斯从美国带到东京。起初鲁斯因为太忙没空参加1931年引发全场爆满的全明星阵容。不过他1934年过了巅峰期以后,加上超重,还是来到了日本。
当时,无论日本国内还是外交场合的气氛都有些紧张。充满法西斯主义狂热的军人不断暗杀政府中的温和派,试图重新激发日本的传统“精神”。此次访问引发许多争议,因为这时候日本似乎正在要和全世界作对。正力的灵机一动很有效果:日本普通民众对鲁斯及其球队极为狂热。数以万计的人群充塞银座街道,都想亲眼目睹他们在敞篷车上的游行。在明治体育馆,人们蜂拥而至观看比赛,虽然本国球队常常败北,多数人却并不在意(尽管正力耿耿于怀)。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那样兴奋:一帮名为“战神社”的组织成员就抗议美国人“玷污”了献给明治天皇的场地。不久之后正力就因其亲美倾向被一名前警察用日本刀刺破颈部。当时他失血过多,几乎丧命。正力并没有被吓倒,反之,他创立了读卖巨人棒球队,这只球队至今仍引领着日本体育界。
然而正力与美国的关系由于战争尔变得模糊起来。《读卖》像其它竞争对手一样,非常支持日本的太平洋战争;所以正力的报社也随着皇军南下,在东南亚遍地开花。当1945年战争结束之后,正力遭受一系列严厉指控:他是1940年设立的半法西斯组织、鼓吹战争的大政翼协会的总头目。有人怀疑他的报纸是军国主义者的宣传机构。雪上加霜的是,许多最严厉的指控出自他手下的撰稿人和编辑之中。
当时正力腹背受敌。战争结束时,一群左派记者受到美国占领军自由思想的鼓舞,斗胆在报社发起了一场政变。几个月里报社内斗在头版公开化。即使正力还作为出版人每天露面,报纸标题却称正力为战犯。当年十二月正力和其他日本战贩被控以一级战争罪一起投入巢鸭监狱。
选择核能
监狱生活苦不堪言。正力开始每天静坐冥想数小时,同时利用一切关系来洗脱罪名。由弗吉尼亚大学在线出版的东京审判数字档案显示,他有一次甚至当众乞求将其释放,原因是“《读卖新闻》危在旦夕”。
关押他的美国人似乎突然认为对于正力的多数指控都是不足为信的罢工员工基于“意识形态和政治属性”所捏造的(美国对于其无意识中培养起来的左派工会主义愈发焦虑)。1947年8月22日,一封推荐信建议释放正力,于是在牢中21个月以后,他被放了出来。尽管仍旧禁止参与公众生活,他后来却打趣道在“巢鸭大学”的生活让他交了许多朋友。仅仅在1951年美日最终签署和平协议的四年后,正力就得以加入在其帮助下取得全国政权的右翼组织。
不过其时正力已经62岁了,要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政治权力,任务很艰巨。他的办法是电视和核能。这两项事业都牵涉到一个人,柴田英寿,他影像着正力的整个后半生。另一部由佐野新一操刀的正力传记主要来源于他,这部传记认为正力窃取了他手下人的点子,不无嫉妒地把功劳占为己有。不过从柴田方面看,这两人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柴田是一名新闻记者,当时他听说美国有计划以前敌国西德与日本为基地,利用电视向全球散播反共宣传。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正力,正力说如果美国人可以帮忙说服盟国最高司令将其从黑名单中删除,他就答应资助建设新的电视台。正力通过柴田与美国人的关系,威逼政府,要他们终止国家广播公司NHK(日本放送协会——译者注)的垄断经营。判决如期撤销以后,他于1952年融资八十多亿日元建立了日本首家私人广播公司,日本电视台。如今这是日本最受欢迎的电视台。
不过电视台并非他的当务之急。1954年以来,日本一直都在反美恐慌中。在日本经受广岛长崎原子弹的恐怖之后,又有23名日本渔民因美国在太平洋马绍尔群岛的氢弹试验遭到放射性尘埃沾染。其中一人感染死去后,反核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正力和美国的中央情报局担心苏联和中国可能利用此事减少美国对日本的影响。
他制定了又一宏大的计划,试图利用核能来壮大亲美的势力。另一位传记作者称此举为中央情报局的圈套,不过其他学者都嗤之以鼻,认为正力和美国人是相互利用,半斤八两。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当时刚发表了题为“和平利用核能”的讲话,鼓吹发展核能来洗脱核武器的污名。1954年12月,核能巨头通用动力公司总裁约翰·杰伊·霍普金斯,提议日本开展“原子马歇尔计划”。
正力督促霍普金斯亲自赴东京宣布这项消息;《读卖》在得知霍普金斯可能同意的暗示后,在头版显著位置刊登了这则新闻。1955年5月间报纸使出浑身解数,像20年前贝比·鲁斯来访时那样极力造势。为了散播支持核能的消息,同时提高初创的日本电视台的收视率,正力巧妙地在街角竖立起一块块巨型荧幕。
与此同时,他和他那些支持核能的死党在国会中疏通打点,取得了不同凡响的效果。因为核能演讲,他赢得了一个议员席位,随即又帮助创立了自由民主党。该党在接下来的55年中几乎一直统治着日本(如今即将重新执政)。1956年1月,在首届自民党政府阁员任上,他被任命为日本新成立的原子能委员会委员长。让委员会某些科学家吃惊惶恐的是,他初次讲话就宣布日本将在五年内设立一座反应堆。他从来不纸上谈兵。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日本最终有了自己的反应堆(讽刺的是,第一座反应堆不在美国,而在英国)。不过正力还是没能坐上首相宝座,实现他的最大目标,可能就是这个缺陷带来的失败感让他一直饱受折磨。他之前的得力助手柴田82岁的遗孀柴田宁子讲述了他最后的晚年生活。宁子现居于横槟一家豪华养老院中。当时她丈夫与正力不断争吵,回来后常常大发雷霆,回忆起事后正力塞给她一大叠钞票的情形,她咯咯笑了起来。至少对她来说,他既不是吃人怪,也不是胆小鬼。“不管你们喜欢还是讨厌正力,他可不是中央情报局可以随便摆布的小人物”,她很肯定。
1969年的正力时日无多,柴田夫人说那时候的他就像奥森·威尔斯的电影“公民凯恩”那样,最后郁郁而终。他妻子去世以后,正力与情人搬到了东京一间破败的房屋中。他在情人怀里感到死亡临近,忽然听到屋外酒鬼的嬉笑,迷幻中以为那是柴田因被抢功而威胁杀他。正力压根不需要担心他的遗产。因为无论如何,这些遗产犹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