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庭院里的诗意栖居
蓝,就像晴朗的天空那样明媚而纯净的蓝,掩映在苹果树林里,伫立在路边的尘土中,在晨光中浮动,或者从急速的车窗外一闪而过。我常常像第一次看见一样,热切地在刷着蓝色围墙的维吾尔人家门前停留。院子里葡萄架下的阴凉和带着波斯风格花毯上的寂静,仿佛显示了中亚一个寻常的午后,而空气中弥漫的老宅院的潮湿和树底下可爱的婴儿摇床,可以让人看到时间从这里走过,留下关于出生或死亡的故事。我觉得自己了解这一切,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并不了解,我感到陌生,但又无比熟悉。在一种芬芳的气息里沉醉,但也在这种气息里迷惑。我走不到他们深处的生活,我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成了庭院旁边永远的邻居。
我曾经对命运有一种奇怪的想象:上苍的手掌里把握着无数生命的种子,他将一些种子撒在城市,一些种子撒在乡村,让他们在繁华的地方感到冷,在荒凉的地方看到奇迹。上苍觉得自己是公平的。这一天,工作使他感到疲倦,可是还有一些种子未撒完,他想了想,松开手,让风去做他未完成的工作,然后拍拍衣裳起身离开。恰好此时一阵风向西吹过,于是这些生命的种子跌跌宕宕,或者坠落于高原峡谷,或者被吹到戈壁草滩。也许上苍一时的疏漏更符合命运本身不确定的性质,那些随风飘荡的生命隐藏着命运更多的秘密。我在这种隐秘中无法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偏僻的西部。我甚至觉得命运的辗转就是为了带我来到这里――西部边缘,一个“世界能够阐明自身的地方”,在多元文明交汇而产生传奇的区域体会它的丰美与绚烂。在我还未出生,命运就已经意味深长。
这片土地散发着一种丝绸和香料的味道,从高山古道飘过来的雨水,以及葡萄酒的甜蜜与沉醉,这种异域风情使我至今都没有找到更好的描述它们的方式。推开蓝色庭院厚重的木门,树下花毯上的餐布已经铺好,刚刚兑好的奶茶在碗中荡漾,盘腿坐下来,一场属于民间的盛宴开始。我已经可以和他们一样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姿势。奶酪、烤肉、瓜果,一道道美食铺满了绣着花草的洁白餐布。《十二木卡姆》的旋律越来越激越,所有人的脚开始舞蹈,男人们打着响指,昂首、立腰的姿势充满了维吾尔人的风趣和飘洒。而女人的手腕和脖颈是那样柔软,具有无法抗拒的妩媚和多情。我的目光总会与人群中那个美丽的维族姑娘相遇,她深褐色的眼睛有着旋涡般的诱惑,但也有爱情的迷惘和不可抵达的遥远……在欢乐的人群里,我突然感到内心柔软的疼痛。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在这样的氛围里产生一种温暖的困倦,在真正的放松和欢乐、自由和满足之后,靠着身后柔软的枕头沉沉睡去。
也许睡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是笑容凝固的瞬间,醒来的时候歌舞还在继续,面前的奶茶还没有凉。怎么会有那么长久的欢乐啊,在蓝色的庭院里,在漆着蓝色图案的廊檐和蓝色木窗下,热烈而平和的欢乐仿佛也是蓝色的。是的,蓝色里面有浪漫、深情、明媚,但也有禁忌和隐语,这也许是一种最能表达维吾尔民族浪漫精神气质的颜色。每个民族都有能够表达自己的主体色,就像汉民族喜欢用红色来渲染节日、激情、诞生,甚至死亡。
我发现生活在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民族也喜欢红色,女人们艳丽的首饰、纱丽和衣裙无一不染着霞光一般的红,可是她们的神情却肃穆得像身后沉默的岩石。褐色高原上的无边孤寂已经使她们不擅长用表情和语言,只有火一般的红传达内心热烈的深沉之爱。每次看到这些来自帕米尔高原的照片,我都会感到,她们将红色表达得如此震撼,红色是她们心灵深处的表情和语言。
但让我奇怪的是,只有伊犁的维吾尔民居会频繁地使用蓝色,喀什噶尔和吐鲁番的维吾尔民居虽然也在装饰上使用,但只是点缀,而非一种情感的需要。我曾去过喀什噶尔具有千年历史的、老城东南端黄土高崖上的民居群落。这里居住的维吾尔人世代繁衍,使得宅院建筑不断扩大延伸,房连房,楼连楼,高低无序,小巷顶头凌空搭建的“空中楼阁”是一种玄乎的建筑,显示了维吾尔人的智慧和幽默。走进光影交错的小巷,千年土墙、斑驳的木门和门上发亮的铜环,全都是物质本身的原色,没有经过任何涂改和修饰。当我爬上一户制陶人家的楼梯,站在宽敞的屋顶的时候,放眼望去的情景更加令人吃惊:一眼望不到边的民居群完全是泥土的颜色,层层叠叠,像灰色的波浪一样起伏,破落里透着古朴,壮观里显示出生机。
南疆的维吾尔民居至今还保持着中世纪风格,蒙面女人从小巷深处的光影走来,就像一个悠远历史的细节再现。风吹开南疆历史的书页,我们看到的只能是一些灰色或黑白的画面:沙漠里第一支寂寞的驼队;贫穷的少女阿曼尼沙汗清晨推开柴门,就已经听到《十二木卡姆》隐约的旋律;马赫穆�浴たκ哺晾锍嘧惚甲咴诳跻埃�他怀揣伟大的《突厥语大词典》;至今,艾提尕尔清真寺上的羯皮鼓还在回响……
在可以代表新疆缩影的喀什噶尔,在表现新疆神秘、悠远、古朴、苍凉的整个南疆,能够用什么色彩来渲染?没有,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一切都是他最初的样子。
我觉得可能是新疆的文化和历史实在太丰富、厚重,以至它自己都不能用一片土地和天空来包容,所以绵长的天山将它分成南、北疆,让南疆承载历史的风尘,让北疆迎接生活的晨光。北疆更多表现的是新疆另外一种性格――浪漫的阴柔之美。
地域可以改变或影响一个地方民众的性格。北疆神奇迷人的自然色彩,悠久的草原文化,雪山、冰川、古道、寺庙,蓄积出一种幽深的宁静和明朗的妩媚,使伊犁散发出一种和自然特别亲近的温暖和自由,这种气息熏染着维吾尔人的精神和气质。就在今年夏天,我陪一个学习少数民族民俗的朋友采风,与他一起穿行在伊犁一个个带着蓝色庭院的小巷。小巷里的维吾尔人热情好客,无论走到哪一家,主人都会抚胸或者站起来欢迎,坦诚的风度使人感到世界是打开的。我看见两个在树下摘李子的姑娘,一个站在凳子上,一个将托盘放在头顶。头顶托盘的姑娘的姿势,突然让我感到与许多个叫“古丽”的维吾尔姑娘重逢,幻化成举着篮子摘葡萄的姑娘,旋转舞步撒开长辫子的姑娘,在水渠边约会掩嘴哧笑的姑娘,她们是小巷里的光,庭院里的玫瑰。我们走过去,品尝盘中紫色的李子,猜测她们不可知的未来。裹着头巾的妇女在削土豆皮,晚餐的香味开始弥漫。院子里刚刚洒过水,潮湿的地面散发出泥土的清新,一切具有黄昏般的诗意,仿佛进入田园的梦乡。城市里的诗意栖居,令我的朋友感到深深的迷恋和羡慕,他说,如果有钱,将来一定要在这里买个院子。可是这里的维吾尔人并不都有钱,蓝色的院子只是伊犁维吾尔诗意生活的一种外在形式,他们内心的平和与爱才是诗意生活的起源。金钱有时候和诗意生活其实是两回事。
树底下的盛会还没有结束,讲笑话的依沙木身旁围满了人,时时爆发出的笑声放浪而纵情。这个乐观的民族有着与生俱来的幽默,但是他们的幽默并不是简单意义的开心,而是闪烁着对生活的理解和自嘲。我在一本书上看到阿凡提的最后一个笑话:阿凡提已经很老了,他感到自己生命的烛光正渐渐黯淡。有一天,老伴让阿凡提去买油,他拿着一只碗来到卖油摊。摊主往阿凡提碗里装满了油之后还有一点装不下,怎么办呢?阿凡提将手里的碗翻过来:“就倒这里吧。”碗里的油全泼在了地上,围观的人哄笑起来。可是阿凡提平静自若,端着碗底的油蹒跚走远。年轻的时候,他一定会站在人群中,让欢乐的笑声震痛自己的耳膜,现在那些好时光再也回不来啦。阿凡提回到家,老伴一看便问:“怎么这么一点油?”阿凡提把碗又翻过来说:“这里还有呢。”结果碗底的一点油也泼在了地上。老伴气得哭起来,可是阿凡提却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笑掉了一颗牙。第二天阿凡提离开了人世,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生命是珍贵的油,碗里碗底的,全给我泼完了。”
真正的幽默并不只有欢乐,里面隐含着人生无尽的苍凉与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