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字摹状的艺术
“复叠”与“摹状”,是汉语言文字的两种修辞方法。复叠是在连属的语句中,把相同的字词或短语接二连三地用在一起,有复辞和叠字两种方式。摹状是摹写事物情状所引起的各种感觉,主要有摹写听觉的摹声和摹写视觉的摹形。用叠字摹状是这两种修辞法的结合,可以突现事物形象,增强抒情性,使语言富于节奏感和音韵美,是诗词写作经常运用的。
在我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大量叠字摹状句。摹声的,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周南・关雎》),“交交黄鸟,止于桑”(《小雅・黄鸟》),“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小雅・伐木》);摹形色的,如“桃之天天,灼灼其华”(《周南・桃夭》),“鹑之奔奔,鹊之疆疆”(《廊风・鹁之奔奔》),“瞻彼淇奥,绿竹青青”(《卫风・淇奥》)。可见,摹状所用的叠字词,都是副词、形容词或用做副词形容词的:但在摹声时,概只取其声音,不问意义。《诗经》中有些篇章连用许多叠字摹状,如《卫风・硕人》末章:“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恩、?岁’?岁,鳢鲔发发,葭荧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竭。”7句诗有6句用了叠字,12个叠字合成6个形容词,分别描摹河水、渔网、鱼儿、芦苇和少女少男的形象,有声有色,生动活泼,又有音韵节奏美感,真是惹人喜爱。
《诗经》之后的《楚辞》,在一首中叠字摹状的句子更多。屈原《九歌・山鬼》有16个叠字;宋玉《九辩》篇幅更长,共256句,用了78个叠字,足见古代诗人们对叠字摹状修辞的喜爱与重视。
当然,并不是叠字越多越好,而要看叠字摹状能否营造出情景交融的意境。如《小雅・采薇》末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人只用“依依”两个叠字,就活现出万千杨柳条儿在骀荡春风中轻柔飘舞的意象。这意象蕴含依恋不舍的情意,从而渲染出生机蓬勃的明媚春光,有力地反衬戍卒昔日不忍离别家乡与亲人的愁情。清代诗论家王夫之由此悟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即情景反衬的艺术表现手法。“霏霏”生动描绘雨雪交加纷纷扬扬的迷茫凄寒景象,其中也已融人愁绪绵密情意,把戍卒归家途中的艰辛与痛定思痛的悲哀衬托得极其强烈、深重。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评赞这一章诗“真情实景,感时伤事”,“绝世文情,千古章彩”。屈原《九歌・湘夫人》开篇,也是叠字摹状的妙笔: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眇眇”画出湘夫人盼望湘君的惆怅、迷茫、忧愁眼神。“袅袅”,据《辞源》解释,有“摇荡不定貌”、“细长柔弱貌”、“缭绕貌”、“声音回旋”等意义。诗人用来摹状有声无形的秋风,真是灵心慧思,大胆创造。写的是秋风,却令读者从“袅袅”中联想到湘水女神清秀轻盈袅娜的身姿。“袅袅”与“眇眇”都是上声,同一韵部,前呼后应,读来节奏舒缓,音调婉转,再加上洞庭波涌和木叶飘飘的景色烘托,一幅美丽而略带轻愁的女神图便跃现在我们眼前。清人林云铭评赞这首诗有“写景之妙”与“写情之妙”,又有“情景相生,意中会得,口中说不得之妙!……开后人无数奇句”(《楚辞灯》),洵非过誉。
东汉后期文人诗的代表作《古诗十九首》巾,亦不乏妙用叠字摹状法写景抒情的佳篇。请看《迢迢牵牛星》一首: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首诗的作者巧借天上牵牛和织女被银河阻隔的神话故事,抒写人间夫妇相思而不得相聚的哀怨。10句诗用了6个双叠词来摹状织女眼中意中的牛郎和景物,婉曲深微地揭示思妇内心深沉的痛苦。诗的意境明净优美,韵味悠悠不尽,颇得力于叠字摹状之妙。明代钟惺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千古断肠,目前拈出。‘脉脉’字叠得奇不可解。”(《古诗归》)清代金圣叹也称扬此诗“妙在叠用双字”(《唱经堂古诗解》)。
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田园诗名篇《归园田居五首》抒写隐居躬耕之乐,其一有“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联。“暖暖”,模糊不清貌。“依依”,化用《小雅・采薇》的“杨柳依依”,却借用来摹状炊烟。在诗人的眼中笔下,远处村庄人家隐约模糊,近处墟落轻烟袅袅上升。他用两个叠字词传达对田园倍感亲切温柔的情意,表现出一种和平、恬静的农村生活氛围。再看《和郭主薄二首》(其一)的首联: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荫。“蔼蔼”描绘夏天草屋堂前林木葱茏茂密,透出欣欣生意,给人无比阴凉清爽之感,也自然流露出诗人热爱田园之情。下旬的“贮”字,把清荫写成波光晃漾的一泓清潭,它可是堂前林在炎夏里特意为诗人贮存的呢。叠字形容词“蔼蔼”与动词“贮”,正是陶渊明以一颗童心体物并融情人物所收获的语言珍珠。“蔼蔼”二字吟诵起来,声音柔美,也有助于诗人闲适快乐心情的表现。
在唐宋近体律绝诗和词中,因为字数、格律的限制,在一篇作品里一般不可能用过多的叠字状景抒情。一首律诗绝句的叠字词一般是一到两个。崔颢的七律名篇《黄鹤楼》,在颔联对句“白云千载空悠悠”后,颈联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全篇3叠词6叠字。在唐人七律中,王维与杜甫各有一联诗,绝妙地运用叠字摹状,为历代诗评家和广大读者关注、赞赏。先看王维的: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积雨辋川庄作》唐人李肇《周史补》说王维这联诗窃取了李嘉稿的“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宋人晁公武驳斥说:“今嘉秸之集无此,岂肇厚诬乎?”(《郡斋读书记》)更多的诗评家指出,此联之妙,正在“漠漠”、“阴阴”两个叠词,倘若删去这4个字,便成死句。现代诗人兼学者林庚先生说,多了“漠漠”和“阴阴”,就把原本各不相干的“水田飞白鹭”与“夏木啭黄鹂”连成了一片;又说:“阴阴让夏木有了一片浓阴之感,漠漠使水田蒙上了一片渺茫的色调,岸上的一片浓阴与水田的一片渺茫起着画面上烘托的作用,这就是情景中水分的作用。从浓阴的深处到渺茫的水田,到鲜明的白鹭,越发衬托出白鹭之白与茫茫中飞动的形象,使得整个气氛鲜明活跃,潜在的感性因素如鱼得水地浮现出来,这才不是干巴巴的。”(《唐诗综论・漫谈中国卉典诗歌的艺术借鉴》)赏析十分精彩。
再看杜甫的: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登高》“萧萧”摹落叶之声,“滚滚”状长江波涛汹涌之态,加上“无边”与“不尽”对时空的极大扩展,于是令人如见黄叶漫天飘落,又闻其萧萧之声,更见长江浪涛滚滚,永不停息地奔腾向东。“萧萧”与“滚滚”一摹声一摹形,相互衬托,使这幅峡江图富于强烈的动感、声响与气势,既悲凉沉郁,又雄浑壮阔,传达出诗人忧时伤世感慨韶华易逝壮志难酬的悲愤,也表现了他对宁宙自然运动变化的深切感受。南
宋大诗人杨万里评:“全以‘萧萧一滚滚’唤起精神,见得连绵,不是装凑赘语。”(《唐诗广选》引)明代吴山民称扬:“次联势若大海奔涛,四叠字振起之。”(《唐诗选脉会通评林》)清人管世铭也赞赏此诗“叠字生色”(《读雪山房唐诗序例》)。
以上所举叠字,多是摹状自然景物的。下面我们看宋人王安石抒写家庭生活的七律名篇《示长安君》: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
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这是王安石使辽前写给他的大妹王文淑(封长安县君)的诗,抒发兄妹久别后短暂相逢又将远别的凄怆之情。颔联的“草草”,是简单、随便的意思,用来修饰“杯盘”,犹言家常便饭。“昏昏”,这里形容灯光暗淡,也暗示夜深。如果没有这两个叠字词。这联诗显得干枯直露,缺少具体生动的细节,读者难以感受与体验。诗人精心地选择了“草草”、“昏昏”这两个平实而新鲜的叠字词置于句首,表现了长安君生活的俭朴和对兄长不拘客套的亲情,更营造出一种浓郁的家庭气氛。亲人久别重逢,在昏黄的灯光下边吃边谈漫话平生的温暖亲切情境,许多人都经历过、体验过,并留下深深的记忆,但从未有人表现:王安石这联诗将这种充满骨肉至情的场景描绘得如此逼真细腻,网此能够扣响历代无数读者的心弦,引起共鸣,使这联诗具有永久的生命力。
宋代杰出女词人李清照运用叠字摹状是最大胆创格的。她的名篇《声声慢》开篇3句,纯用叠字,而且连下14个:“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层层深入地抒写她在国破家亡后的凄惨境况和心情。如果细细分析,有3段7个小层次。这些叠字绝大多数是舌齿音,发声艰涩,非常切合表达凄楚呜咽情态。而下片“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两句,用4个叠字摹状景物,同上片14叠字情景配合、映衬,上下呼应。艺术构思与章法、句法巧妙缜密,也使人叹为观止!南宋张端义《贵耳集》说:“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明代茅映《词的》评:“连用十四叠字,后义四叠字,情景婉妙,真是绝唱。”清代徐钒《词苑丛谈》也赞扬14叠字“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也”。
总而言之,叠字摹状是诗词作者营造意象和意境的重要艺术手法。诗中叠字决不是凑字数,绝非“装凑赘语”,应是振起一句一联乃至全篇精神的点睛之笔。前贤用过的叠字可以采取,但须摹状新情景,营造新意象,传达新意味。最美妙的叠字,应是作者奇思妙想所得,又经反复锤炼独创出来的。推敲叠字,当然要考虑其摹声绘形是否准确、妥帖、鲜活、精妙,还要注意与别的词语能否梆调。更应当时刻谨记:诗歌是抒写情志表现性灵的语言艺术,因此,不能纯客观地冷漠地摹景叙事,必须融入主观情思,表现出自己独特的感觉和感受。南朝梁代著名文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濂濂’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嘤嘤’学草虫之韵……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这段话所列举和赞赏的佳句,都是《诗经》中用叠字摹状景物的。总之,他在这篇文章中反复强调诗人要以心感物,融情人物,调动视听等感觉,驰聘联想与想象,状物要形。神兼备,用字应自然简练,这样才能使诗的意象“以少总多,情貌无遗”。这是指导诗人创作的精辟之论。
让我们认真感受生活,努力在古典诗歌中吸取艺术营养,妙用叠字摹状,写出更多的佳篇警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