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情感心理中的父亲情结_张建生

2003年9月 第40卷第5期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ofNorthwestNormalUniversity(SocialSciences)Sep.2003 Vol140No15

鲁迅情感心理中的父亲情结

张建生

(兰州商学院艺术学院,甘肃兰州 730020)

[摘 要]鲁迅情感心理中的父亲情结决定了鲁迅创作独特的审美选择,构成了其创作的独特的乡土情感和两极结构模式。

[关键词]鲁迅;潜意识;情结;艺术表现[中图分类号]I206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9162(2003)05-0094-03

父亲情结在鲁迅情感心理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鲁迅创作中有一个特别的现象,就是他作品中某些作为核心情节的/病0的描写,间接或直接地跟肺病有关系。5孤独者6中的魏连殳是/到一个月前,这才听到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也没有看医生;后来就躺到了0。魏连殳患的是什么病?根据作品交待:

/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说不出话来的0,而魏连殳/死去的前三天0,/就哑了喉咙0,他无疑是/痨病0。而5药6则是以对/痨病0的独特表述,获得了其深层含义的双线对称结构的。5明天6中的宝儿是/绯红带青,热、喘0,分明是肺炎的征兆。5弟兄6中的弟弟是/猩红热0,是极容易引起肺炎的一种病症。究竟是什么促使鲁迅对/肺病0产生这样强烈的兴趣呢?不是他偏爱肺病,而是他对父亲的病有着强烈的情绪记忆。父亲死于肺病,四弟死于肺病,鲁迅也死于肺病,这里是否有某种历史逻辑?正是这一点构成了他创作中独特的审美选择。审美选择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就是一种独特强烈的情绪记忆。父亲的病作为鲁迅独特的情绪记忆,对鲁迅的情感心理的影响是极其广泛和深远的。即以父亲的病所形成的其独特的社会意识,文化意识,愤激情绪几乎贯穿了他的全部创作,成为他创作结构中不少方面的潜在形式和情感原型。53呐喊4自序6曾经把父亲的病作为他对社会认识的重要线索来叙述,并指出/所谓回忆者0/便成了5呐喊6的来由0,更突出了/父亲的病0构成5呐喊6的重要内容的位置。5朝华夕拾6中5父亲的病6,完全可以看成是鲁迅以父亲的病所形

[收稿日期]2003-03-18

成的自己富有特色的深刻的文化反思意识。一是重

主观、轻客观,重内省、轻实践,重含混、轻实体的/巧人0文化观念,/医者,意也0;一是消极的/宿命0观念,/医能医病,不能医命0;一是以封建伦理为中心的道德观念,/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的资格也消失了0,/中西的思想确实有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业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0;一是拒纳新潮的保守性。

可以说由/名中医0、/奇特的药引0、/怪谬理论0所构成的这一独特文化形态,涵盖了鲁迅对中国文化基本的反思和认识,并在其创作中留下了深刻的审美烙印。由父亲的病所内化的愤激和压抑,是鲁迅情感心理的一种基本表现模式。从他离开S城去寻找/别一样的人0,到把名字列在/仙台医专0,再到对父亲的病的记忆在他创作中的多维度情感辐射,无不鲜明地贯穿和体现着这一特征。

父亲情结是构成鲁迅独特的乡土情感的重要内容之一。这既决定了他对乡土魂魄的摄取特色,又在这一特色中鲜明地反映了父亲情结在鲁迅乡土情感心理中的重要地位。某种父子关系或这种关系的变型,是鲁迅创作中体现乡土文化特质的重要结构。比如在5故乡6中,父子关系不仅在历时性上以乡土文化的微妙演变体现着独特的乡土特征,而且在共时性上体现着乡土文化的基本方面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的重要特质。作品中两代父子关系,具

[作者简介]张建生(1944)),男,陕西大荔人,兰州商学院教授,从事现代文学和文化学研究

有最直接的鲁迅对父亲的记忆的原型基础。特别令人感兴趣的是5狂人日记6中/狂人0和/大哥0构成的伦理文化特征,对乡土魂魄的纵深摄取。/狂人0和/大哥0的关系,无疑是一种封建传统/父子0关系的变型,它在更为深刻和典型的意义上,体现着这种父子关系的伦理特色。问题在于/狂人0具有最鲜明的鲁迅反叛者精神原型的特点,那么/大哥0呢?根据/大哥0对我/讲书0是所讲的/易子而食0、/食肉寝皮0的事,均出自于史书5左传6,根据鲁迅的祖父、父亲强调读书先读史书的事实,以及5五猖会6中背5鉴略6的事,可以推断/大哥0身上有某种程度的父亲的影子。鲁迅之所以说/大哥0而不说父亲,又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父亲完全代表了封建伦理传统,鲁迅的父亲恰恰有对封建传统/叛逆0的一面。这或许是他改/父亲0为/大哥0的重要原因之一。总之,在/狂人0和/大哥0的关系中,也仍然活跃着一定程度的鲁迅自身父子关系的摄影。正是在上述独特的父子关系中,鲁迅以自身父子情结的潜在形式,对乡土文化的魂魄作了深刻、传神的摄取。而且,鲁迅笔下乡土气息的总体审美特征,即一种冷漠的阴郁,很容易使人想起鲁迅病中的父亲的阴沉和狂暴。它的天空不是布满了阴冷的雪花,就是飞散着干爆的灰尘;它的街道不是掩没在浓重夜色里,就是死一般的沉寂;他笔下人物的病也多半是痨病、吐血、咳嗽,魏连殳是这样,华小栓也是如此,难道这一切没有鲁迅父亲的精神投影?没有鲁迅和父亲精神联系的无意识积淀吗?

鲁迅对旧中国的认识和批判是以父权意识为核心的,他在五四时期写的5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6、以及5祥林嫂6中对于旧中国妇女精神创伤的揭示,无不都是紧紧环绕着这一点的。这里显然包含着他对自己父亲的体验。同时,作为父权心理积淀物的鲁迅的父亲,他的个人命运又是极富悲剧性的,他的仕途的坎坷,不善经营,正直刚烈,孤独抑郁,庸医误生,都同时显示了范围广阔的父权制文化特征对其作为一个父亲的戕害。要之,他既是父权制的体现者,又是父权制的受害者。正是这种深刻的矛盾,给予鲁迅精神和心理以强大刺激,大大强化了他情感生活中的父子情结,决定了他创作中父亲情结的两极结构形态。作为父权制象征的父亲,曾给他幼小的心灵以无端的伤害,引起他强烈的憎恨。在5社戏6和5朝华夕拾6中他都表达了对父亲强制背书的莫名反感。作为父权制特有的愚

昧闭塞的文化体系的受害者,他又给予他以无限同情和挚爱。他在5狗、猫、鼠6、5父亲的病6中曾作了生动的记述。恨与爱所构成的这种两极情感结构形态,是鲁迅创作的基本情感模式。首先是对麻木的庸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0。如前所述,麻木的庸众,如闰土,华老栓等人常常是被鲁迅在潜在的父子情结的意义上给予表现的,而他们在这种或那种意义上联系着鲁迅对父亲的情绪记忆。他们作为父权制文化特征的体现者,鲁迅给以强烈的愤怒和憎恨,而作为父权制文化的受害者,鲁迅又给予他们强烈的同情。其次是悲剧和喜剧的矛盾统一。几乎鲁迅的全部作品,都是独特的悲剧成分和喜剧成分的/不协调统一0,由此构成他作品独特的喜剧性。问题是鲁迅创作中的许多悲剧性因素,常常是在人性的父亲,而不是作为父权制特征代表的父亲,或者说在他们已被父权制所抛弃的意义上,即作为父权制文化特征的受害者的情况下获得的,如孔乙己和小孩,魏连殳和大良、小良等就是。后者在寒石山的家族冲突中,处理变卖房屋的事实,实际是鲁迅父亲真实悲剧的移植。相反,喜剧性因素却常常是在他们典型地体现着父权制文化特征时出现的。如华老栓的愚昧,吕纬甫的庸碌等。在这些方面,鲁迅情感心理中的父亲情结,是在真实的对父亲的情绪记忆的基础上的审美和理性升华。在爱和憎、悲和喜的具体构成中,我们仍然可以找到直接的或隐蔽的鲁迅情感心理中的父亲情结。构成/狂人0和/大哥0,华老栓父子之间的独特关系的中介物质,仍然是那些曾使父亲送了命的老中医,而/药0实际上仍然有/医者意也0和荒诞的/药引0的潜在构素。

鲁迅和父亲的关系,被延伸到更为广阔的幻想和梦想领域,被赋予了更多的情感体验和超现实变形。不能简单地把华老栓父子关系等同于鲁迅父子关系,但如果我们可以认定由/中医0和/奇特0的药引为中介的鲁迅特定的父子关系,容纳着鲁迅远比这一特例更丰富的联想和构型,我们就不能否认华老栓父子关系正是这种联想中的可能之一;我们既然不能否定这众多联想的深层心理跟鲁迅对父亲病的独特体验的联系,我们就应该承认这些父子关系是鲁迅父亲情结的一种潜意识反映。这种复杂的情感形态和审美表现还突出地表现在他创作中被逐出乡土的/游子0类的表现模式。/游子0们大都具有作者自身浓厚的自叙传成分,尤其是在/逃异地0,不再看/S城的炎凉世态0这一意义上,

在更高的程度上活跃着作者自己真实的身影。而鲁迅的出走,跟父亲的/病0的纠结,跟对父亲情感的紧密相关,从根本上决定着这类表述模式中父亲情结的广泛的潜意识表现。游子对故乡的态度,体现着鲁迅对父亲爱和恨的统一,悲和喜的交织。5祝福6中第一人称的我,5孤独者6中的魏连殳,5在酒楼上6的吕纬甫,5故乡6中的我,都表现了远离家乡时对家乡的思念,而到了家乡后又对世态的愤激。我们说这种情感形式作为鲁迅对父亲基本情感态度的一种深层积淀的潜意识表现,不仅表现在这一情感形式与游子高度自叙传的形式中,而且在于它们被赋予某种浓厚的血缘乡土回忆。5故乡6中的/我0对老屋的不胜悲凉之感,5祝福6中/我0借居鲁四老爷家的心理冲突;吕纬甫为小兄弟的迁葬等等,都具有直接的/血缘0关系的特点。/血缘0关系所构成的回忆中心,显示着创作主体记忆选择的重要心理特征。如果联系鲁迅的实际生活,在他五四创作时期,能在实际上刺激他的/血缘0回忆的,无疑是他的留在绍兴的家族成员。而这些家族成员又常常与/死0联系着。老屋的易主无疑是/死0的一种象征,而小兄弟则早已死去,借居鲁四老爷家所联系的仅仅是自己直系血亲的不复存在,所有这些都把鲁迅的/血缘0记忆直指他已不在世的祖父、父亲、四弟等人,这里显然是父亲情结的潜意识积淀和影响。

鲁迅创作中与父子情结相联系的两极情感结构模式,显示了父子关系作为一种文化心理积淀,在

当时人们情感心理活动中的重要地位,这是毫不奇怪的。首先,这种心理特征是当时每一个先进的知识分子所必然负荷的沉重的/因袭0重担;其次,这种心理特征又是当时中国文化形态的最主要的形态和特征,它理所当然地成为人们最重要的反思对象,有些是有意识的,有些是潜意识的;再次是这种文化心理特征面临着新的时代转机和选择,它在最深层的心理意义上体现着当时先进知识分子的观念的蜕变和人生的选择,因而它构成了当时人们心理活动的重要特征,/五四0时期传统文化的转变实质上是传统的父辈文化的转变。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父子情结是鲁迅精神特征和创作中不容忽视的一种重要情感和心理现象。

我们断然否认弗洛伊德对文学创作的泛性欲解释,把艺术创作纳入/恋母0和/仇父0心理的狭隘和僵硬的情感模式之中,但是在相对的意义上,文学创作具有各种个性方式的情感郁结,并在潜意识的形态上在艺术创作中加以展开,成为一种深层积淀意识的体现,则不仅是可能的,而且带有某种普遍的规律性。不过它既非先天的本能性的表现,也不是固定的单一的/恋母0和/仇父0,因人、因事、因地、因时不同,其表现也是多种多样的。我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把鲁迅与父亲复杂深刻的精神联系,看成是他创作中独特的个性情结,即父亲情结,并在潜意识形态上制约了他创作中的某些重要特征。

[参考文献]

[1] 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吴小美,张建生,肖同庆.鲁迅与东西方文化[M].

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0.

FatherComplexinLuXunpsSubconscious

ZHANGJian-sheng

(CollegeofArt,LanzhouCommercialCollege,Lanzhou,Gansu,730020,PRC)

[Abstract]FathercomplexinLuXunpssubconsciousdetermineshisuniqueaestheticoptioninhiswriting,whichforms

hisdistinctivefeelingsfornativelandandthepatternofdouble-levelstructure.[Keywords]LuXun;subconscious;complex;artisticexpression

(责任编辑 王明丽Þ校对 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