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五十年前的恋人
写作《霍乱时期的爱情》，我不知道马尔克斯是否有一种故意冒险的企图。小说情节其实简单，青年阿里萨爱上了费尔米纳，之后费反悔了，她为自己“曾迷上这个气质跟挨了打的狗似的小职员而惊奇、羞愧”，而阿里萨眼睁睁看着她嫁了一个留洋回来的医生，但他没有气馁，恋爱如初，而且一不留心爱了半个世纪。他进入了耄耋之年仍然单身，仍然爱着费尔米纳，也是耄耋之年的费尔米纳最终动心，阿里萨才有机会与“像装有金属骨架一样的胸部、塌陷的臀部和老母鹿般的大腿的费尔米纳”温存一番。这样的故事又怎么写？写阿里萨一年又一年不厌倦的相思；写在公共场合一次次的巧遇；写失恋者勤奋工作，最终当了大公司的总经理而获得与费尔米纳丈夫同等的地位，等等。光靠这些世俗的情节如何能填塞五十年的岁月？ 马尔克斯真敢冒险，他似乎无视这五十年的时空，照样有滋有味地一路写来。邮递员阿里萨送信来到了这一人家，当他在缝纫室的对面穿过时，从窗户里看到一个妇女和一个姑娘，坐在两张并排的椅子上，同时读一本摊在那个成年女人膝上的书。脚步声传去，姑娘抬起头，想知道是谁在窗口走过。读者不会料到这一瞥，引起了一场持续半个世纪的爱情。于是在姑娘去礼拜堂经常经过的公园，他候鸟一般等候，在公园里一张靠背长椅上，在扁桃树下佯装读诗。这种方式居然获得了成功。他还利用职业之便，和姑娘通信往来。在时冷时热的交往中（姑娘家不会让小邮递员跨入他们的门槛），他把所有的感情和精力投入了这一场爱情之战，还把身体作成本彻底抵押了进去，相思导致腹泻，吐绿水，失去辨别方向的能力，甚至昏厥。他母亲十分惊慌，认为这些症状不像是爱情引起的身体失调，倒像是染上了可怕的霍乱（爱情也能导致霍乱？）。其实，这些症状出现主要缘于阿里萨太投入，他不是在谈恋爱，而是任随自己在爱火中煎熬。 总之，作者将这个爱半个世纪还不过瘾的情爱母故事作为轴心，把各种各样的爱情子故事作为铺垫与陪衬，那爱情种种，或高尚、或庸俗、或粗暴、或放荡，全绕着这个轴心转，通过轴心转动，一幅反映南美世俗情爱的图画展现开来。同时作家凭借平实的语言、传统的结构，摒弃了原本热衷的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在这部小说里，没有女人的升天，没有一场雨下了几年的奇异之景，写法迥异于《百年孤独》。通常而言，写这种离奇的小说，戏不够，荒诞凑，荡开一折，来一个羽化出神之景，这样就可以敷衍过去几万言。而马尔克斯没有，哪怕撩人心魄的高潮戏都没有，开头也平平常常，全然没有《百年孤独》开头那种魂牵梦萦的韵味，“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 小说取得了成功，原因之一就是依赖平实的叙述方式，作家并没有玩弄词藻和技巧，没有埋伏太多的隐语和象征，甚至连小说应该有的激情也没有，抽去附丽在表的巧饰，只剩下故事蠕动节奏的推进，有时不经意无情地越过了几十年，有时流连缱绻在某一天。当然小说也有感情的高潮，小说最后，费尔米纳丈夫去世，巧与五十年前的恋人重逢，这老恋人百般劝慰，助她自拔于悲痛中，费尔米纳被眼前垂垂老者所表现出的少年纯情所动，这激动是潜伏在平静的江水下面，不露痕迹，并没有启动千般激情的辞藻，如一个诗人所说“不是浮躁的冲撞，而是一种透彻的激动。”昔日小邮递员身上传达出的情感是一种象征，费尔米纳的跟随，也成了象征，特别是在霍乱流行万般处于颓唐之际，传达出的某种寓意“既在此，又不在此”。 这平实的写作并非每一个作家都敢尝试。哥伦比亚评论家卡瓦耶罗称赞道：“这部多彩多姿、时间跨度为五十年的悲欢离合的爱情专著，展示了所有的爱情可能性，所有的爱情方式。它堪称是一部充满啼哭、叹息、渴望、挫折、不幸、欢乐和极度兴奋的爱情教科书。倘若不是出自马尔克斯这样一位天才的手笔，读者肯定不会相信。”
程 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