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外一篇)
阳光透过硕大的泡桐叶,将融融的光倾覆下来,倾覆在满地的绿叶紫苏上。阳光是绿色的。空气里,紫苏清香微苦的气味,混合着地上腐叶的潮腥气,在绿色的光里弥散……这是外婆的石板洲,万物蓬勃生长,衰亡,腐烂,再萌发。 我们在外婆身边,像是一个丛林植物部落。而外婆,是最寂寞最疼痛的那一棵。 今年端午节前,我去看她,买了她爱吃的菜带去。她住在二舅家的老房子里,请了保姆服侍。因为去年夏天的一次摔跌,她半身不遂了,从此卧床,或坐轮椅。踏进二舅家的大门,迎面看见她嵌在后门口的侧影,坐在轮椅上的侧影,如一团陈年的墨洇在宣纸上。她坐在轮椅上,看着后院,那里一架丝瓜的藤蔓正汹涌地往上攀爬,一畦小白菜婆娑摇摆在微风里,腊梅树下歇着一只漂亮的牧羊犬,是二舅养的,往上,是丝瓜架上的半块灰蓝的云天……后院里,一切都在生长,膨胀,覆盖,重叠;而外婆,像是一棵已过了生长期的植物,被拔出泥土,勾到畦边,成为旁观者。我叫她,她缓缓转过脸,她已经不太能认识人。她跟我招呼,叫我坐,但我知道其实她有点茫然,她分不清我是她的外孙女还是侄女。 回家的时候,偶然抬头看见人家楼顶边停着一只灰色的鸽子,张皇地看着灰蓝的天,不觉又想起轮椅上的外婆。心底涌出两个字:孤独。她曾是地主家的长女,订的是娃娃亲,嫁给另一个地主家的儿子――我的外公。经历批斗,陪外公戴纸糊的高帽子站在台上。年轻时,她是石板洲上有名的美人,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眼睛清亮如莲花上的晨露,石板洲上的人笑称她是“水白菜”。 我无法想象中年丧夫给外婆的打击,在当时,那既是一场生死之别,又是半生艰难的开始。外公去世时,大舅十三岁,姨娘十一岁,二舅九岁,三舅七岁,小舅四岁。我妈最大,已经出嫁,刚生了我。外公把一窝的孩子扔给了外婆。一窝的孩子,要吃饭,要穿衣,要长大,米坛是外婆最大的苦恼。每次陪外婆去池塘边淘米洗菜,水塘边的人总要逗问,阿宝,你又来啦,荷包里可揣米带来了呀?我笑笑,不回答,外婆也跟着轻轻地笑。那么苦,那么难,外婆不说,以至当年的我对外婆的艰难浑然不觉。记忆中,每放假去外婆家,老远看见外婆灰蓝的褂子在菜园的绿色里浮浮沉沉,她似乎已长成菜畦瓜架的一部分,是竹架,是叶子,是藤蔓,辛苦供应着花朵和果实。我老远叫她,那时她的听力可真好,总是腰还未直时已经声音清脆地应了我。夏夜乘凉,蛐蛐在瓜架下草丛里唧唧地唱,夜风吹拂,各种草木的清气混合之后在皮肤上濡染,我仿佛听到瓜蔓登架的声音,野草拔节的声音,木槿打开花冠的声音,露水从一片叶子掉到另一片叶子上的声音……外婆伸手细细抚摸我的腿脚,一边探我有没有凉透,一边喜滋滋地说我的脚大得像她的蒲葵扇了。 一切都在生长,日子永远向前继续。连我的世界也在生长。 我的世界也在生长,在时间里长,在空间里长,在内心里往纵深处长,但外婆的世界就只有石板洲。最难忘外婆穿白色平布斜襟褂子的样子。夏天,去我家,白衣黑裤,摇一把蒲葵扇,夹个包裹。那时外婆五十几岁,梳着髻,皮肤依然白,一路悠悠走来,神态安详宁静,像出门布施的观音。她在我家一般歇两夜,第二天,穿家常粗陋的衣服――包裹里带来的灰色斜襟短袖褂子,帮妈妈忙活家务。那件白色平布斜襟褂子已经洗过浆好,晾在庭前,像一朵淡雅的白莲花。第三天早上,赶早凉回家,外婆依旧穿那件来时的白色平布斜襟褂子,穿过蝉鸣鼓噪的林荫路,回到石板洲。村里人都知道,我有个美丽的外婆,却不知道外婆只在来我家时才收拾得那样清美无染,回去,她那件白色斜襟褂子照例要洗过浆好叠齐,深深地放进箱子里,直到下一趟来我家时穿上。我的家,在她的人生地图上,在当时是最美也最远的去处。及至后来,二舅组建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在城里安家,外婆也只在二舅家住过短暂的一两年,然后又回到石板洲。 我在办公室里抚玩同事桌上的地球仪,看着深蓝海水包裹着的大陆和绿岛,想起“世界”这个词。世界那么大!心里想起外婆,外婆一定不知道地球仪上的“世界”,外婆的世界,只是一座村庄。再大些,也不过是一座村庄牵上了另一座村庄,她的女儿家和她的娘家。一座村庄牵着另一座村庄,悠悠荡荡,便荡尽了一个乡村女人一生的时光。 即便是这样小的世界,也在时令里经霜。记得八十年代中期,那时,大舅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穿喇叭裤,不务正业,骑“大桥”牌自行车贩买贩卖,卖小猪崽,卖冰棒……外婆家的那三间草房子已经盖了青灰的瓦片,四个舅舅有两个在西边的大厢房里睡,房间的墙上贴着八十年代的明星朱明瑛们。另两个舅舅在承包的赵家塘看鱼,睡在鱼棚里。外婆和姨娘睡在东边的房间,这是个厨房兼卧室的房间。每每放假来外婆家,我就挤睡在外婆和姨娘的这张小床上,闻着柴禾间里晒干的芦苇叶子散发的清香,觉得夜晚如睡莲盛开般美好。 从姨娘开始生病起,那些个充满草木好闻气息的夜晚,好像是枕在了巫婆的咒语上。和姨娘肌肤贴近,我感觉姨娘的身体瘦得像失了水分的蔓草。外婆不说话,也不叹气,外婆每晚睡前总会摸摸姨娘的腿脚,将被子掖了掖,然后熄灯。小小的房间,空旷无边。一块巴掌大的月光,透过窗子上的玻璃纸斜落在锅沿,像一床窄小的被子扯来拉去盖不严实一家人的身体。我们的心里都憋着一口凉气不敢吐出来,我们都怕,害怕某一个时刻到来,咒语灵验,大地在黑夜里沉陷。我想,外婆夜夜睡在姨娘体侧,她一定比谁都明白一个鲜活的生命是怎样一点点地失去水分,失去芬芳,失去活力,开始剥离。死亡的气息,一夜夜地在外婆的体侧逼近,而她,无法阻挡。姨娘去世是在冬天,一副新上了红漆的棺材架在逼仄的堂屋中间,外婆伏在棺材下面哭,她已经站不起来。她的哭声里,听不清句子,其实是没有句子,只是哭,声音喑哑地哭。头发模糊衣服模糊哭声模糊,老来丧女啊! 这之后,去外婆家,晚上睡觉,我睡在姨娘从前睡的位置,外婆坐在对面的床头。她常常喜欢静静地坐着,双手松松地交握在被子上,头靠着墙,不说话。斜襟的袄也不脱,目光迷离,就那么空茫地望着墙壁。那一刻,我想她是怀着疼痛的,自己哀伤,自己舔舐。 姨娘去世后,大舅盖新房子结婚,三大间红砖瓦房,在当时也算是小有阔气。外婆丧女的悲痛渐被舅舅们接踵而至的成家立业所覆盖,仿佛树木在风雨之后抖掉残叶折枝,收敛伤口,结上一个硬硬的节,继续生长。是啊,万物生长,生活继续。在乡间,兄弟分家,几乎没有不吵架的。我的四个舅舅,也许因为没有父亲,反倒分外团结,不在一物一事上究竟。 大舅的三间房子,开始说好大舅只得两间,另一间归后面三个舅舅。三个舅舅分一间也没法分,于是三个舅舅就都慷慨说不要,送给大舅了。未过门的二舅母对那一间房子的情况大约没弄清楚,以为是大舅霸占去的,所以在二舅造房子时心有不平,写信给大舅,言辞颇不敬。写信的事被小舅知道了,义愤填膺,认为是外人对自己的老大不敬,就是对他们弟兄的不敬,发誓要打过去。隔壁,二舅的房子正在砌墙,这边小舅哭哭啼啼地闹着要打架,人心惶惶。我看见外婆系着黑色的围裙,两头颠,慌乱无主的样子。 也是冬天的晚上,已经睡下,忽然听见二舅在屋外说话。他就站在小舅的窗外,跟小舅讲道理,说着说着,二舅竟哭起来。他大约有太多委屈夹杂在劳累里,这会儿如洪水决了堤。二舅曾经喜欢一个姑娘,白皮肤,大眼睛,狠追了一番,可是人家看二舅家贫兄弟多,没敢同意。外婆起来了,她捏着二舅的胳膊要他不讲了回去睡觉,她以为只要睡觉了,不说话了,一切就都安定了。她其实是没有办法。我说,就让二舅说吧!那时,我已经半大不小,我能体会二舅的沉重,倒掉心里的委屈,兴许彼此都会轻松。外婆很听话,不再扯拉二舅,只单薄地瑟缩在二舅的胳膊边,我看见她撩起斜襟棉袄的下摆,似乎是在拭泪,但没有声音。抬头,没有月亮,星光暗淡,庭前的泡桐树顶上依稀剩有几片枯朽的叶子,也瑟缩在星光里,夜风吹拂,簌簌欲碎。远处的沙地一片朦胧,村庄阒寂。除了我和外婆,大约没有几个人在那冬天的夜晚,那么近地听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的哭声。风鼓起窗子上的玻璃纸,哗啦哗啦地响,也像是破碎的声音。冬夜荒寒,春天在村庄之外,在江水之外,还未抵达。 大舅结婚后,外婆跟后面三个舅舅过。等到二舅结婚,她又跟后面的两个舅舅过,直到小舅结婚。她像个列车员,将乘客一站一站地送下,又一站一站地迎来新的乘客。她后面二十多年的时光,不为柴米犯愁,只是做饭洗衣,在舅舅们离家闯荡的日子里,在舅舅们新造的房子里,独自抚育一个又一个孙子孙女。仿佛是侍弄韭菜,一茬又一茬,直到近八十岁时才得休息,独住在二舅的老房子里。 八十岁那年的正月初六,已经算是出人头地的舅舅们,开着“宝马”轿车载她去饭店,为她隆重过生日。放礼花,切蛋糕,儿孙绕膝,起坐喧哗。正月之后,我去看她,她的房子被她收拾得依然简洁干净,只是有点空落冷清,像放学之后的教室。她的圆圆的髻早已被剪,听大舅母的安排,梳短发,好洗。她当年的斜襟褂子也换成了对襟钉纽扣的普通式样。在廊檐下,我跟她相对坐在矮椅上聊天,阳光暖融融的好,菜园里白菜萝卜花开欲燃,春气勃发。繁花照眼明,只是外婆在春色面前显得旧了。我夸她比从前胖了,她一听,耷拉下脑袋,手拍在膝盖上,又来回摩挲了几趟,很沮丧地说,哪里是胖了,是起气,这腿一按一个凼。我说生日不能做的,不该放炮竹,让阎王爷晓得了…… 我听了,心里发酸,又有些想笑,终于明白,何谓“苟且偷生”。她说她前日参加了她堂弟的葬礼,回来睡觉总梦见她堂弟。醒来,她一个人对着黑暗的房间说,你就放心地走吧,别来我家了……我心里知道,她怕!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她亲眼送走自己的父母兄弟,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小女儿;也迎来了九个孙子孙女,还有一个重孙――我的儿子。她还爱恋着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像一株植物的根系还爱恋着返春后温暖潮润的泥土。她告诉我,她在自己的床底下放了一把不用的菜刀,辟邪的!她说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不可说不可说的玄妙和机智。 今年端午后的第二天,是午后,父亲打电话给我说,快去石板洲吧,老人家恐怕不行了!我握着电话,惊慌不已。坐车十几分钟赶到二舅的老房子,空无人声,也没看见外婆。她已经被搬到大舅家新造的两层小楼里,乡下风俗,老人去世应在长子家。在大舅家看到外婆时,她已经昏迷,脸上的皮肤依然白净,不像是要大去的人。只是张着嘴,艰难地呼吸,仿佛是一只搁浅在沙滩上的蚌,张开蚌壳,等着海浪将之召回。我叫她不应。拼命忍着,我的泪水还是满脸披覆。 在给外婆守灵的间隙,我坐在大舅家的庭院里,看屋西边的蓊郁树木,还有满地冉冉生长的绿叶紫苏,阳光是绿色的,将前来吊唁的亲戚和乡邻们都罩进一片清寂和阴凉里。我忽然想起二十六年前,也是在这样的路边,那时树木那边是森森然的黄麻地,蝉鸣如沸,我陪着生病的姨娘在树下乘凉。傍晚,外婆送来两碗莲藕羹,大碗的给姨娘,小碗的给我。蓝边的白碗,羹像透明的白月亮。如今,白月亮彻底地沉了。水逝。风散。我的外婆,在长江边的一个小村子里,静静走完了她没有传奇的一生。八十四岁,算是高龄,算得圆满。 耳边,舅舅请来的乐队奏起低回婉转的曲调,那曲调听起来像是衰草在秋风里,深深地弯下了腰,种子落下,然后腐叶归入泥土。安详,又充满悲悯。外婆的一生,封闭,孤独,柔弱而有韧性。她以一株草本植物的卑微姿态,经历死之痛,生之艰,将岁月一程一程延伸。 外婆入土后,舅舅们在为亲友准备了十几桌外,还另加了几桌,请了整个小村子的老人来吃饭,当作白喜事来做。我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们细细轻轻地说话,觉得她们都像我的外婆,皱纹沧桑,眼神平静。我知道她们许多人和外婆一样,一辈子基本未出过村庄,生在这里,也将毫无悬念地死在这里。她们在这里,迎接生之蓬勃,送别死之静寂。她们在生死之间,生育,生活,伤心,坚持;在苦涩边沿,暂得欢喜,便悠然知足。 外婆去世后的这段日子,我常在电脑上点一首佛乐来听,是桑吉平措唱的《白度母心咒》。在藏传佛教里,传说白度母是观音菩萨的左眼的眼泪所化,她聪明美丽,温柔善良,她来到人间布施恩慈,成为长寿之尊。她让我想起穿白平布斜襟褂子的外婆。夜深人静,闭目聆听《白度母心咒》,只觉得一切苦痛遁去,身心轻盈。在僧人的唱诵里,我看见月光普照,群山空寂,一条白色的河流蜿蜒地穿过大地,身后两岸,绿草萋萋,万物生长…… 公共澡堂 公共澡堂,很像菜市场屠宰区域,生杀活剥,热气腾腾。 不论雌雄老幼,一个个,脱得片甲不留。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牵无挂,好像圣贤。 然后张开架势,拉开膀子和腿脚,在狠狠地推,搓,揉,擦…… 老早读师范时,女生宿舍楼共四层,底下一层住男生,经常到半夜还嚎叫,就像我们女生的看门犬。上面三层住女生,走廊晾满花花绿绿的衣服,随风摇荡。男生第一回上来,穿梭在那些零零挂挂的衣服下,会脸红心跳。 此处雌气旺盛,牵魂绊魄,不宜久留。所以男生找人,往往扯着脖子在楼下喊名字,不敢凉飕飕登上楼来。 那时,一层一个公共澡堂,在洗手间后面,小如方盒。且没有热水供应,得自己打了热水拎进去,是盆浴。 一个澡堂里只能放四只超级肥圆的塑料大红盆,但通常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洗。 不能多。多了,水从盆里溅出来,溅到另一个洗好正穿衣的姑娘身上,很扫兴,就像宿舍里藏的化妆品被人偷用一样扫兴。 通常,两只红澡盆,放在对角线的位置,旁边置一方凳,上面层层叠叠,是内衣、沐浴露什么的。 洗澡的两个姑娘,互不对话,各自屁股对人,唯恐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正面。 一般,我若后进去,我就想赚点便宜。不拿脊背对人,而是侧身对人,这样方便偷看那姑娘的体形和肤色。 女人看女人,从来都带着挑衅的意思。 比如,她肤色好不好,比我还要好吗?胖不胖?是胖到正好还是胖得过分?在近距离无保留的目测比较中,不断强化对自己的完整认识。 但是一旦对方洗好,穿衣,我立马转身,脊背对人,屁股尽量往盆里藏。 所以,读师范时的女生澡堂,那绝对是一首婉约的小令。含蓄,羞涩,小格局,人淡意远。 两个十七八的女生,默默地,各自清洗各自鱼一样的身体,好像露水里两朵安静的兰花。 有一回,在那样的小澡堂里,看见过一个结了老茧的屁股。是啊,屁股还会结茧,我也是第一回知道。过后琢磨,应该是姑娘读书过于勤奋,久坐板凳所致。 后来,每每在走廊遇见穿了整齐衣服的她,可我总是不争气地想到结茧的屁股。一想到,就恨自己,好像很猥琐似的。其实,我是同情她的辛苦,及格就好了,要那么多分数干什么呀,不如和男生女生都湖边溜达去。 那时候,洗澡的环境空前绝后的糟糕,至今想起,仍想骂人。 墙边的下水道管子边,害烂疮似的,塞了许多片用过的卫生巾。大约是一些懒姑娘,在脱衣的时候,就把用过的垃圾顺手塞在那里,人走了,东西不走。慢慢,越积越多,脏不忍睹,令人恶心八辈子。 我想,这样的懒姑娘,她若记得她干过这样的事,她一定后悔终生。 打扫卫生的老婆婆,每天扫荡洗手间,倒厕所垃圾,但就是忘记深入敌后,去清理洗澡房里的陈垢。无法可想,只想快快洗完逃离。 毕业之后,有了自己的小房间。结婚之后,拥有单位第一批套房。配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的套房,在那时,比结婚还要让人激动。 一个人洗澡,再不用小令婉约,羞羞涩涩。 一个人,放一缸水,开着音乐,备着饮料,甚至还拿着一本书,天荒地老地泡。好像全世界就你一个人。 人一结婚,好像把天捅破一般,什么都不怕了。 不怕去公共澡堂。 甚至是,有点向往,向往那里特别民间特别原生态的热闹。 在政府家属楼对面,老早就有一个公共澡堂,一到冬天就开张。 曾在那里洗过许多回。买了票,径直穿过大厅,再右拐,便是女澡堂。推开一扇重门,里面水雾迷蒙,人头攒动,水声,人声……简直像在过年,杀猪宰羊,手忙脚乱,喊声震耳,好不热闹。 我像杀鱼一般,坐在长椅上,打掉自己全身的鱼鳞,围巾毛衣袜子通通塞进柜子里,然后把自己放进更浓更白的水雾里,去做一盘水煮鱼。 好小的孩子,大约还没断奶,被大人放进盆里,灌水来泡。小孩子大约初到陌生环境,紧紧抱着妈妈的脖子就不沉下身子,一边肢体对抗,一边嗷嗷大叫。 还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头发墨黑,倒披过来,正低头弓腰在莲蓬头下洗,好像乌贼在喷墨逃生。且逃且洗。头发被水冲开了,冲成一块黑布。黑布好长好宽,坠得她的身子越来越薄,薄得像姜片。 她中年的妈妈在旁边,一边洗自己肥胖的身子,一边指导女儿洗头,一边跟临近莲蓬头下的女人聊着昨天的麻将。 一对母女,一个薄,一个厚;一个是骨,一个是肉。看她们,就会明白时间都去哪儿了。 时间啊,至少是去制造脂肪和赘肉去了。 她们从容悠闲地洗着头发,捋着脚趾,毫不羞涩地呈现她们的身体在几十双眼睛里。 反正都不吃亏,被人看了,也看了别人。 见过一个女人,洗着洗着,趁人不备,蹲下身,一看就知道是在随地小便。以为洗澡堂里小便没关系,到处都淌水,淌淌就冲走了,等于自己不曾随地小便过。可是,自然是让人心里疙瘩一下的。谁都不愿意看的,肯定就不是好景致。 一个老太太,瘦骨嶙峋,被一个中年女人搀扶进来。两个人都是探身走着,唯恐踩到地雷,就地摔倒牺牲。 不知道中年的女人是老太太的儿媳妇还是女儿,只见她干练地打开莲蓬头,转来转去,调好水温,牵老太太站进去。 老太太正面背面都是瘦,骨头历历可数,整个人像被猫啃剩的鱼骨头,现在从盘子里被扶站起来。两个干瘪的乳房蔫在胸前,好像两个假口袋,插不进去钢笔。 在那样的公共澡堂,遭遇过两次擦背。 一回是隔壁莲蓬头下的女人,湿漉漉凑到我面前,提议跟我互相擦背。我看了看她毫无遮挡的身体,肩宽背阔,身体表面积起码是我的两倍,就笑笑摇头。 还有一回,是女澡堂里面的收票员,兼着清理垃圾,想赚点外快,就找背擦。她走到我面前,满脸花开的热情,要不要擦背? 我摇摇头,笑笑。 她不罢休,又说道,不贵哎,十块钱一个背,包擦干净! 我笑出声音来了,她自己也笑了,见我没有买擦的意思,就拎起旁边的垃圾桶出去了。 我不换背擦,也不买擦背,我太珍重自己的小身体了。不敢想,一个陌生女人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肤上耕耘奔驰,会是怎样的尴尬。是啊,除了妈妈,没有第二个女人触碰过我的身体。如今长大,连妈妈的手指也觉得生疏了,也不能接受她贴近了。 在公共澡堂,我像是站在镜子里的人,只能看人与被看,但不能被触碰。 那样的公共澡堂,热闹是有,但到底显得凌乱。拥挤,人味烘烘,而且,奇形怪状。 是奇形怪状的女人:胖的厚的,瘦的薄的,老病的,还没换牙的。一个女人一生的体形走向,在这里完整地展示。你刚想羡慕小姑娘的线条简洁流畅,可是,昨天你就是那样。你真想低眉,不看那满身横肉在走动弯腰时都哆嗦,也许将来,那肥肉就不幸转移到你的身上。 你看着满澡堂的女人身体,赤条条的身体,觉得自己是没喝孟婆汤就投胎的鬼,前世和来世,在眼前缭绕错乱。太痛苦! 什么都看到了,就痛苦。 所以,渐渐,就躲在家里洗。一个人洗。 多年不去公共澡堂了。想象那里,声音,气味,水,人……人世喧哗生猛。而我,回想回想就够了。 一个人在家里,静静洗过,喝杯咖啡,看人世,热闹又遥远。 许冬林,安徽芜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十月》《清明》《散文》《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著有散文集《一碗千年月》《桃花误》《菊花禅》《旧时菖蒲》等,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