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理性主义政治的批判

对理性主义政治的批判

从最小意义上讲，从奥克肖特对理念的道德观和技术性知识的理论批判中至少可以得出这样两条的结论：第一，政治不能以至善的理念的道德观或者说理想主义化的道德为目标；第二，政治也不能建立在技术性知识而非实践性知识的基础上。

然而，在奥克肖特看来，这些都不幸成为当前艾德礼政府的政治特征，或者说，理性主义政治的特征。什么是理性主义政治呢？

要理解理性主义政治，首先要明确什么是理性主义。理性主义是自启蒙运动以来逐步发展并占据人们思维的一种思想特质。它坚信人的理性的能力，因而，它是自信乐观的；再者，理性主义强调思维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独立，因而它对传统持怀疑主义的态度；第三，理性主义认为只要遵循理性的原则，人类就可以掌握所有知识，而这些知识是可以被机械地应用于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这些思想的指导和影响下，理性主义者充满了欲望，他们试图不经大量和长期训练或模仿而参与任何行动。他们将传统和习惯摒弃，将一切都简化为“完全建立于理性基础上”的信条或原则并将之视为真理。理性主义者将生活视为有待解决的无尽的危机和问题，而要解决这些危机和问题，最佳做法就是应用“完全建立于理性基础上”的信条或原则。

在政治领域，这种思想特质就是理性主义政治观。在奥克肖特看来，“理性主义政治观是早晨醒来问：世界应该成为什么模样？然后想办法使世界成为你脑袋里认为世界应该的样子。明确地说，政治上的理性主义者问：什么是可能的最佳政治安排？然后致力实现这样的安排。”1简言之，理性主义政治观中没有传统和习惯的位置。它只是依靠理性对政治进行优化设计并付诸实施。其特点有：（一）理性主义者以理性为尺度，以中立的态度自我标榜，否定一切传统；（二）理性主义者类似于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庸医，认为“做事情就是解决问题”2，将政治割裂简化，等同于工程；（三）理性主义政治是完美的政治和一式的政治。“在理性主义者的计划中没有‘在这些环境下最好’的位置；只有‘最好’的位置。”1

约翰·麦克里兰：《西方政治思想史》（下册），彭淮栋译，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34页。

3因为坚信自己的是最好的，理性主义者在进行政治实践时，不考虑时间、地点等因素，其政治特点为一式的。

在理性主义的强烈影响下，理性主义政治表现出完全不同于小心翼翼的改革和修补式的传统政治的风格，它以抽象和简化的政治经济原则指导政治活动，盲目自信地用大规模的计划和工程进行政治经济和社会改革。按照奥克肖特的知识论，理性主义政治的根基是技术性知识，而不是技术性知识和实践性知识的结合，因而必然招致失败。再者，由于理性主义政治是政府行为，其危险程度远远超过理性主义对个人的伤害。奥克肖特以自己的批判唤起人们对理性主义的认识和警觉。

奥克肖特以保守主义者自居。正如保守主义者都注重传统一样，他最无法忍

受理性主义政治否定传统的做法。他对此大加鞭挞。他认为，理性主义政治以理性为工具，以“白手起家”自命，将每一代人，每一个行政机关，看成是在其面前展开着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白板。传统权威荡然无存。但是，“政治总是深深布满了传统的东西。”而发展新技术的唯一文件基础是旧技术。上述观点在实际政治运作中无法立足。其次，理性主义政治虽然也谈论传统，但是传统被仅仅当作“上次”做过的事情，传统被固化和僵化，失去了它本身所应有的灵动。这种观点割裂了传统与现在的联系，打破了伯克所说的过去与现在间的伙伴关系。

奥克肖特认为社会存在一个连续性原则。他根据这一原则发展了分权思想，提出社会“是过去，现在和未来间的分权。”4因而政府的政策不是想象某种新的社会或改变现存社会，它还要深刻了解“要去培育的社会特性”，洞察现存社会的种种暗示。对当下的追求不能剥夺对过去的同情，政治与政策要与过去和谐共存。也就是说，政治与政策应该以所在国的传统为基础，要尊重传统应有的“权力”并将之与自身融为一体。奥克肖特认为，英国当前政治的可悲之处在于，“现在掌权的一代”，即工党，忽视了传统，导致大量的失调和未被分散的权力集中并积累下来。

奥克肖特所谓传统和社会连续性意指英国的自由主义传统。他对艾德礼政府连篇累牍的批判的目的，一言以蔽之，就是捍卫英国的自由主义。集体主义意味着一个被管理的社会，与自由主义相对立。只要人们还没有忘却对自由主义的热3

同上书，第6页。

爱，集体主义就不能被强加于爱好自由的连续性社会之上。由此来看，奥克肖特对艾德礼政府政策的批判动机是维护自由主义传统。

其次，由于这种割裂过去与现在联系的错误观点，理性主义者在治理社会时，往往只考虑当下，认为自己是在构建一个完全不同于过往的全新社会。在这种情况下，理性主义者往往将政治同化为工程，把一切不直接与他特别意图有关的东西从他的注意力中排除。而理性主义者的“特别意图”的出处，或者说，他认为要作何改革的认识来源，“不是由真正的、具体的关于持久利益和社会运动方向的知识来证明的，而是由‘理性’来解释的，根据意识形态的技术来满足的：它们是书本的政治。”5

奥克肖特亦将书本政治称为“所感知的需要的政治”。书本政治是自大的理论家的政治，其弊端在于忽视实践性知识，其行为就像是阅读了几本食谱就自诩为大厨；而实践性知识代表着传统。脱离了实践性知识或传统而进行社会改革完全是纸上谈兵。必须指出的是，奥克肖特对政治工程化的批判还从技术性知识层面扩张到了社会联系性方面。他认为，书本政治强调革命与改革，而不是改良和修补。在书本政治之下，“社会生活失去了它的韵律和连续性，瓦解为一连串的问题和危机。”6这些问题和危机破坏性巨大。奥克肖特断言人们最终将饱尝其不可恢复的破坏性的后果。

无论是“书本政治”、“所感知的需要的政治”，还是“意识形态政治”或“理性主义政治”或“一式的政治”，它们指代的都是同一对象。要避免这种政治所犯的错误，必须解决政治目标这个问题。在奥克肖特看来，真正的政治活动就像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航行。“既没有港口躲避，也没有海底抛锚，既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出发地。事情就是平稳地漂浮；大海既是朋友，又是敌人；航海技术就在于利用传统行为样式的资源化敌为友。”7按照这种理解，除了保证政治本身的平稳外，政治本身不应该设定任何目标。然而，政治危机始终存在于政治活动中，人们对之无法做出预测，故而也无法做出计划安排以应对。唯一解决方案是利用传统的政治资源。由于危机不可预知，任何工程和规划都没有必要，同时也没有意义。总之，“所感知的需要的政治”是对政治现实的误解。它忽视了政治的唯5

6 同上书，第21-22页。 迈克尔·欧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义》，第22页。

一目标就是化解危机，确保政治航船的平稳。

最后，理性主义政治大行其道的原因是“政治上没有经验的阶级”主导了政治，因而不知道尊重传统而转向了技术性知识。对奥克肖特而言，“当成功的政客，就是要在政坛学习，熟悉门路，学会审情度势，要是出生在政治家庭，更好。”8可是，“在最近400年间，新的政治上没有经验的阶级已经崛起并行使政治主动权与权威”。9作为新崛起的政治阶级，他们自然没有任何政治传统和经验可资利用。因为传统和经验对政治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要性，因此这些“政治上没有经验的阶级”必然会犯错误。

此外，随着对技术性知识的膜拜的增加，每一个新掌权阶级都需要一种抄本，一种政治教义，以取代政治行为的习惯。这些政治著作或庸俗或精辟，但都没有完全否认一种政治传统的存在或价值。然而，这些著作中所表达的不过是传统的缩略。传统被缩略成某几个规则或一套“抽象原理”。传统的丰富意义不可避免地从中遗漏了。两者加起来，使得新的统治阶级无法成为合格的统治阶级。这种阶级主要是指因选举权扩大而逐渐登上政治舞台的工人阶级。奥克肖特批判的矛头自然指向了艾德礼政府，而艾德礼工党政府和工人阶级有着紧密的联系。 总之，在奥克肖特这里，传统和经验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由于对确定性的追求和传统和经验本身的模糊，人们逐渐重视技术性知识并最终将其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技术性知识因为只是传统和经验的抽象和简化，无法应对种种实践问题，故而在实践层面必然失败。另一方面，随着历史的发展，新的阶级登上并主导了政治舞台。因为缺少政治经验和政治传统，他们不可避免地接受了书本上抽象的政治理论和原则。这些抽象的政治理论和原则是传统政治知识的抽象和简化，属于技术性知识，是理性主义的产物。理性主义政治因而产生。由于上述已知的原因，理性主义政治注定失败。 8

约翰·麦克里兰：《西方政治思想史》（下册），第9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