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地址的火车站
一
青涩岁月活像一列就要出站的火车,轻轻一晃便鸣笛远行,转眼山迎水接风雨兼程,叫人想来至今都难忘怀:哦,离站了,上路了!尽管心性中缤纷的单纯无畏的幼稚,总想把旅程的每时每刻都弄得像过节,可车过桥梁时的凌空轰响过隧道时的无边黯黑,终究没法不让人想到旅程的艰辛:未知的人生前方,既烟霞蒸腾又云雾迷茫,一眼看不到头的铁路到底通到哪里,自己能走到哪里,在哪个站歇息哪个站下车,统统都不知道也无暇顾及――人生的列车,说到底不就是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么?
据说年轻时的记忆无论苦辣酸甜,都是一笔财富可受用终生,是真是假我说不清,惟至今想起于晦暗风雨中的懵懂出发,心里竟满是些酸涩的甜蜜快乐的轻愁。其时我恰在铁路做事,回想中的往事恍惚又清新,仿佛就在昨天,上班时头儿说嗨你去出趟差吧!问清事由我带上“免票”便去坐车――普通铁路员工出差别想坐什么汽车、飞机,火车就像坐公交车,去来倒也方便。注定我不是个能在办公室摸爬滚打混个一官半职的主儿,倒喜欢那些东奔西跑的日子――在一座小城长大。到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外出求学前,还没见过真的铁路和火车,选学铁道工程无非想当个工程师,修铁路坐火车,能满世界到处乱跑――在“80后”“90后”们看来那简直是傻,傻不傻只有自己知道,反正没后悔过。虽说尔后也阴差阳错地换了趟车,如今人已下车到站,心倒依然像在远行之中,总在企盼着下一个车站的出现――还真应了“线长点多”那句老话……
那是句铁路行话,“线”指铁路,“点”即车站。要端稳那个“铁饭碗”,出差自是常事,或跟车去来,或在某个“点”呆几天,最长的一次,我竟在成昆铁路一个车站一呆就是三个月:单调落寞笃定叫人有些无奈,好在那些“闲”得叫人发慌的日子,竟让我读懂了那个车站和周边的山山水水,也自得其乐。于是,至今梦中总有车轮刺耳的撞击火车头粗重的喘息。就那样,动则几百上千公里的铁路,一如巴尔扎克的多部头长篇,翻来覆去不知读过多少遍,直至长长一条铁路,不惟大大小小的火车站站名尽皆烂熟于心,能像幼时背乘法口诀一样倒背如流,甚或谙熟它们的前世今生,了然它和它附近的人情世故。再好的长篇小说,读后好多情节迟早会忘,惟那些精彩细节会铭记终生。读铁路这部多部头长篇倒是反过来,漫漶细节或早已忘却,盘在心里的那条线那些个“结”,倒怎么都解不开:一个车站就是一个结,或大或小,离开愈久倒系得愈紧,想解开不易,索性就让它在心里盘成个死结。细想那样的“结”不惟在我心中,终归是在大地上在山水间――铁路到处都差不多,无非路基、桥梁、隧洞、道砟、枕木和钢轨;车站不同,再小再旧也有别于它者,历史选定在那里建个车站,绝非随心所欲,怎么说其中都暗含着机缘与命定;如果一个火车站真是一个结,或可说那是环境之结、地势之结、气象之结,也可说是风习之结、历史之结、文化之结。于是如今我想起铁路,眼前往往不是那条长长的铁道线,倒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车站;车站也不惟是一座站房几股轨道,还是它周边的环境、历史与文化。
由是,当我回头一望,那些曾与我生命中某些时光胶结在一起的车站,有的至今还在,有的却早就消失了时,一种无端的惆怅便无由而生。
于是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没有地址的火车站,其实有好多地址;脍炙人口的经典小说,百看不厌的经典电影,永世流传的经典绘画,哪一处不是火车站的“地址”?当现实生活中那些古老的火车站渐行渐远,甚至骤然消失时,我们却能在小说中读到它,在电影中、绘画中看到它,它摇身一变,成了小说,成了电影,成了绘画;一句话,它隐身于经典艺术作品,变成了文化。传至永久。要寻找老火车站,怎么不到艺术中去找呢?顿时,我豁然开朗。
2
邂逅与相识,重逢与离别,缠绵与分手,爱情与复仇……说起来,人生古来就有的经典剧情就那么几幕,赶巧,那几幕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火车站发生着,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精明的艺术家不可能不看到这一点,巧妙而又合乎逻辑地把发生在火车站的人生故事编织进他的作品,也再自然不过。由此,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成了火车站的第一个“地址”。
十九世纪的俄国,彼得堡。一列客车刚刚驶达彼得堡车站。前去火车站接母亲的渥伦斯基,跟着乘务员向客车走去。在车厢门口他停住脚步,给一位下车的妇人让开路。凭着他的社交经验,他一眼就断定那个妇人属于上流社会。“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他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也不是因为她全部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端丽和温雅,而是因为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列夫-托尔斯泰整整一部《安娜・卡列尼娜》,关于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和一个寻找真爱的女人的故事,就从彼得堡车站那匆匆的一瞥开始。提供那个机会的,正好是个火车站――那既是故事的背景,也是命运的机缘。
专一描述火车站的长篇小说似不多见,但情节涉及铁路、列车与火车站的,则不在少数,谨记得的就有左拉的小说《野兽与人》,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而《安娜・卡列尼娜》却从头到尾,都跟铁路跟火车站较上了劲儿。年轻时读它读得如痴如醉,未及深思,如今想来竟惊异万分:安娜与渥伦斯基邂逅于彼得堡火车站,殊不知分分秒秒都充盈着相识之乐与分离之痛的火车站。已在冥冥中注定了这段恋情的悲惨结局。到小说的结尾,男女主人公在一番大吵之后。渥伦斯基愤然离去,安娜感到一切都完了,打算坐火车去找他。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她接到了渥伦斯基的来信,说他10时才能回来,可她已万念俱灰,在心里向渥伦斯基说道,我再也“不让你折磨我了”。最后,身着一袭黑天鹅绒长裙的安娜,镇定地扑倒在火车站的铁轨上,让呼啸而过的火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和那段无望的爱情。足见老托尔斯泰选择火车站作为安娜与渥伦斯基的邂逅之地绝非偶然,他早就洞悉了火车站的这一特性,留下了这一伏笔,而痴心的读者直到小说的结尾,才大梦初醒。
对火车站的关注,仿佛从来就是苏俄文学的传统。老托尔斯泰之后一个多世纪,前苏联吉尔吉斯作家艾特玛托夫的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竟也描述了一个名叫鲍兰雷・布兰吉的火车站。读那本书是上世纪乍暖还寒的80年代初,书的“出版前言”竟煞有介事地对该书作了些“批判”,但书中对那个火车站的入木描绘,却让熟悉铁路与火车的我忍不住用铅笔划下了好多道道。如今物是人非,艾特玛托夫早已作古,但他对火车站的精道体认仍让我念兹在兹。不同于老托尔斯泰笔下彼得堡火车站那种浓郁的都市气息。艾特玛托夫的那个火车站有的倒是另一番阴冷风景:小说开头那只正在暗夜中觅食的狐狸,一下就将我们带进了中亚荒原,黑夜,风雪,迫害,死亡,送葬――书名中的“一日”,正是兰
雷・布兰吉小站铁路工人叶吉盖为老工友卡赞加普送葬的那整整一天。这部交织着多种主题、素材、时空、艺术手法和语体的“交响乐式”作品,可以简单地分为现实、传说和科幻三部分,尽管对那个风雪小站的描述只属整个小说中的现实部分,但这惟一的现实部分,却成了建构全书的基础:传说是过去,科幻是未来,只有那个风雪中的小站才是眼前。书中一句话明白不过地道出了作家的深意――过去还间接地存在着。谁忘记过去,就不再能面对未来。这次,发生在车站的送别同样与死亡相关,不同的是,小站对鲍兰雷・布兰吉不止是个孤零零的小站,尽管它只是萨雷・奥捷卡大草原上一个荒僻的铁路“会让站”,却毫无疑问地成了现实、传说与未来的连接点。会让站是铁路上等级最低的车站,只供列车交会,没有客货运输作业。但这个特殊的会让站,不仅通过传说与过去相通,还通过一条铁路专用线与一个秘密火箭发射场、甚至与苏美两国的太空争霸相接。与这个小“会让站”是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连接点一样,作品中的人物,普通的铁路工人叶吉盖、卡赞加普和教师阿布塔利普,也都既是历史命运的承载者,也是未来的思考者。阿布塔利普命运坎坷:参加过卫国战争,当过战俘,脱逃后在南斯拉夫游击队里屡立战功,战后尽管当了教师,可战俘的经历使他一再受审,后冤死狱中。老工人卡赞加普聪明能干,关心他人,但他心上的创伤却永远无法弥合:父亲被错划为富农。遣送西伯利亚;一家人东离西散,苦心养大的儿子萨比特让成了一个夸夸其谈的无能之辈。而作品的一号人物叶吉盖是咸海渔民,复员军人。他热爱生活,勤于思索,富于同情心和正义感,疾恶如仇。是他为阿塔利普的不幸遭遇奔走呼号,对他的遗属查莉芭和两个孩子倾注了他全部的爱;也是他坚持要把卡赞普加的遗体安葬在神圣的母亲墓地,并为墓地被火箭发射场侵占而感到愤愤不平,声言要告到“党中央”――如此种种,都会让人想起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某些事情。
不同的人生命运就那样交集在那个风雪小站,从另一个角度显示了火车站的魅力;聚会与分散,相识与离别,连通与阻断。尽管彼得堡火车站是真实的,鲍兰雷・布兰吉会让站是虚拟的,但火车站的被作家关注,却再一次证明了这个看上去让许多人不屑一顾的地方,它所包含的巨大的文化内含,它所蕴藏的丰富的艺术元素,为艺术创造提供了巨大的可能性。火车站是左拉的小说《人兽》里的重要角色。伟大的普鲁斯特甚至在《追忆逝水年华》一书里,也描绘过巴黎的圣拉查尔火车站。
其实,无论是像彼得堡、巴黎圣拉查尔这样的大站,还是鲍兰雷・布兰吉会让站这样的小站,我们的身边又何止千百个?可至今为止,在中国,涉及铁路与火车站的小说,除了那部《铁道游击队》,实在是凤毛麟角。
3
电影堪称火车站的第二个“地址”。以火车站为背景的电影中外皆有,而因文化视点与艺术直觉的差异导致的对火车站态度的千差万别,倒让人怎么都有些发人深省。
电影《魂断蓝桥》,凄美忧伤。这部堪称经典的爱情影片,主要场景是滑铁卢大桥,男女主人公罗伊与玛拉的相识。以及女主人公玛拉的死都发生在那里。可影片情节的两次戏剧性转折,却都发生在滑铁卢火车站:第一次是无奈的离别。第二次是意外的重逢――导演对火车站特性的把握,显然精道准确到了极致。主人公罗伊和玛拉在一次跑警报中相识后一见钟情,迅速坠入爱河,决定立马结婚,可法律规定教堂下午三时后不能举行婚礼,必须等到第二天上午十时。可惜当晚罗依被召回军营,即将当新娘的玛拉毫不知情,依然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之中。就在她准备与女友们一起去剧场演出时,她接到罗依的电话:部队要提前开拔,二十分钟后出发。玛拉不顾一切地赶到滑铁卢车站,无奈火车已经启动。渐行渐远的列车无情地撕破了玛拉的梦,第二天她又因头晚与罗伊幽会耽误了演出被老板解雇。几经周折,她生活无着;后来她接到罗伊的信,说他已请他母亲前来照顾她,约定在某处见面;而就在她准备与罗伊的母亲见面之前,竟从报纸上读到了罗伊已在前方战死的消息:绝望的玛拉再也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打击。一病不起。为了支付生活费和玛拉的医药费,她的女友凯蒂和她相继沦为妓女。
命运的再次转变,同样发生在滑铁卢火车站。已沦为妓女的玛拉浓妆艳抹,媚眼闪动,以此招徕走过身边的官兵。没人搭理她,匆匆忙忙的人们,都在忙着寻找着自己的亲人。可突然间,玛拉呆住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来,那是罗伊,他没有死,他回来了!见到玛拉,罗伊兴奋得不能自持,玛拉却百感交集,号啕大哭……
早年看过的苏联影片《两个人的车站》,以一个小火车站几近单调乏味的背景,演绎两个人多舛的命运,竟也起伏跌宕婉转低回得让人唏嘘不已。重逢与分别这一人生的经典性剧情,在影片中再次显示出历久不衰的魅力。该片恰恰抓住了火车站每时每刻都在上演这一活剧,将人生的分离聚合演绎到淋漓尽致。让人肝肠寸断。于是火车站既成了整个故事发生的场景,也成了意义的深度象征。其实世界上每个大大小小的车站,无不每天都车来车往,上演着无数人间的悲剧、喜剧和正剧,却无人去关注去探究。而片中那个离我们相当遥远的荒原小站,一经艺术家的点拨,便坦然破题:无论人们潮水般地来又潮水般地去,也无论日月升起又落下,影片中的主人公都以他们善良、完美的人格,在斗转星移的悲欢离合中,永远像礁石般屹立在那世俗而冷漠的小站,成为照亮那里的惟一不二的生命光源!时间啃噬去的只是些于身心并无大碍的碎屑。留下的反倒是让人觉着灵魂更为坚挺伟岸的骨架。看完整个影片,你不得不由衷地感叹:那里,真的只是――两个人的车站,可难道又只是那两个人的车站吗?或许那个车站也该是你的、我的和他的,是我们大家的!
意大利著名导演维多里奥・德・西卡的《终站》,讲述的同样是两个陌路相逢者的爱情故事,车到罗马车站,出于各自的原因,他们必须分手,于是,罗马车站既成了列车的“终站”,也成了爱情的“终站”。但电影的真正主角并非那对恋人,倒是罗马火车站固定的空间和不断流逝着的时间。世俗羁绊,列车上那段充满爱的时间,到了火车站这个空间,便只能戛然而止。故事的凄婉与车站的凌乱,成了隐藏在人世背后的最大不幸。于是那部充满想像力的电影。最终成了一部关于火车站这一公共空间的素描。据称,影片的故事情节、背景完全真实,而正是那种纯粹的写实,让人更为惊骇:火车站作为一个人来人往的、过渡性的公共空间,怎么都不具备让爱情这一私密事件继续演绎的时空条件:但关于火车站嘈杂的公共空间和感情的私密空间的天然矛盾性却超越了那个空间和那段时间,成了电影内外无数人生的哲学依托,故事动人的悲剧意味因此也和盘托出。
那样的电影国内至今少见。《周渔的火车》倒多少涉及到了铁路:火车上满满当当都
是人,为生计或为别的什么而奔忙,那个叫周渔的女人也是一样:先是为了一个男人,她的丈夫,然后是两个,丈夫和情人,他们分别住在那趟火车的终点和起点;可周渔的爱情并不真在那两个“车站”,她以为在,其实不在。据说女人是水,通体透彻可肆意流淌;周渔却是让爱封冻的冰,尽管晶莹却无力选择,只能任由列车载着她的矛盾、欲望和对爱的幻想。在往返去来中迷失。幸好每次乘车去来,都要经过大大小小的车站,那些矛盾、欲望和对爱的幻想,有的被卸下,有的又装上。但冰还是冰。最终她才明白,她的爱其实在那趟列车上,只有那种寻求才是为了她自己。于是那块冰融化在她自己的内心。列车也由此成了周渔成长的地方。据说这是一部关于女人成长的电影。导演孙周甚至说:当周渔在我的笔下,在拍摄中活起来的时候,我只能跟随她,就像那列火车,我不知道她的终点在哪里。也许,我永远不能真正体会她,但却真实地看到了她的成长,而那才是最令我感动的。她始终在列车上,始终在运动之中。
影片的这一哲学背景怎么都有些抽象,普通观众除能听到隆隆车声外,恐怕少人能看到那些让周渔“卸下一些又装上一些”爱情的车站。或许影片是为了避开国外经典电影对火车站的描写,另辟蹊径,以列车的反复穿行隐喻人生意义的无味与无助?可怎么看都既嫌表面又嫌生涩。中外艺术对作为空间艺术的建筑在理解上的差异,由此可见一斑。其实它透露的是对建筑这一空间艺术理解上的巨大差异。其中的缘由,到底是因我们对建筑,比如火车站的内涵少了些敏感,缺乏形而上的思索,还是国人对这一毕竟来自域外的事物至今感情隔膜体认不深?说不清楚。铁路、蒸汽火车乃工业化的产物和象征。欧美发达国家早就完成了工业化,众多与铁路、火车站相关的艺术作品,都是那时问世;而在中国,真正的工业化则迟至上世纪后期才刚刚起步,那时整个世界已先后进入后现代化时期。如此巨大的时间差异,自然也会反映到艺术上来。想起来怎么都让人觉着诧异。
4
不管到底有多少画家画过火车站,就凭莫奈的一幅《巴黎圣拉查尔火车站》,也足以让绘画成为火车站的第三个“地址”。
开头我还真没想到莫奈也画过火车站。其实印象派画家实乃“水”的画家,阳光、水雾是他们的心爱―那有赖于天气,为捕捉一个好场景,一幅画往往要在同一时刻、同一天气条件下,经连续多日的观察与绘制方可完成。早期的蒸汽机车乃工业化革命的坚硬先驱,赶巧又是个喷云吐雾的大王。画过《日出》和《睡莲》的莫奈早年就画过蒸汽机车,或许并不意外,虽说那是为摸索表现雾气的技巧和手法。有一次他兴奋得对雷诺阿喊道:哦,我画出来了!机车喷出来的烟雾水气浓得让人看不见东西,可那是个多迷人的梦幻世界啊!可仅凭记忆作画,他到底失败了;后来他发现该在现场捕捉光线和水汽:“我得叫他们去把里昂的火车推迟半小时,那时的光线最好。”雷诺阿听了真疑心他这位朋友简直疯了。1877年,莫奈搬到巴黎蒙塞街17号,离巴黎圣拉查尔火车站已经不远。跟伦敦或莫斯科一样,巴黎也没有名叫“巴黎站”或“中央站”的车站,各种名目的火车站分布在巴黎市区东南西北的不同地点。圣拉扎尔站(Gare St-Lazare)乃巴黎最古老的火车站之一,位于市区西北部:1837年建成的,由这里往西到圣日尔曼・安雷的一条20公里长的铁路,将塞纳河口作为大西洋航路起始点的多佛尔、横渡英法海峡的港口底埃普、诺曼底地区的瑟堡尔等地,与巴黎紧紧连结在了一起。
自此,莫奈有空就往那个火车站跑,倾心观察火车头喷出的烟雾水气。几经摸索,终于画出了八幅以火车站为题的油画,并在第三届印象派画展上展出,其中最著名者,正是《巴黎圣拉查尔火车站》:金属结构的顶棚,月台上空的玻璃挑棚,蒸汽机车喷涌着淡紫色烟霭,正徐徐开进月台;莫奈捕捉到的那个寻常瞬间不惟让人充满想像,也让人感受到印象主义画家的惊人功力和独特美感。如果《日出》的美是静谧中孕育着希望,《巴黎圣拉查尔火车站》的美便是躁动中显示着力量。无声的画面里,却汽笛飘荡,充满了动感和一往无前的气势:隆隆车声就在耳边,烟雾水气拂过眼前;月台尽管被粗暴的机械之力震撼,连地面都在微微颤抖,但人类终究能让那个庞然大物奔行如风,倒怎么都充满了智慧与诗意。莫奈的价值,在于他那幅画已超越了火车站作为一个建筑空间,只为旅人提供乘坐火车方便的局限。迎面而来的火车头,让人明确意识到火车站的真正主人不止是来来往往的旅人,更是那个钢铁怪物,是由火车头开创的工业文明――发端于欧洲的现代工业文明,正是由铁路、火车开创的。火车头象征的那种壮阔恢弘的时代气象,映证着铁路、火车和火车站曾是那个时代的宗教。由此,巴黎圣拉查尔车站既成了城市的大门,也成了前往印象主义之圣地的起点。真正的艺术家,既惟美,又不绝对惟美,他是历史的传承,也是时代的产儿,既能像前辈艺术家那样从森林、河流中寻找到柔柔诗意,也怎么都能从最坚硬最生冷的事物中发掘出缕缕诗情,寻找到美感与温馨。如此,他才既是艺术的象征,又是时代的见证。
今天,还有几个艺术家会对火车站感兴趣?正像《巴黎圣拉查尔火车站》不惟证明莫奈画过火车站且画得很棒,还有他那种从寻常事物中探索美与诗意的坚韧一样,如今,被遗忘的也不止是几个火车站,既有跟火车站一样的昨天和前朝,也有惟当今时代才有的一切:当代的我们究竟还有没有能力,在坚硬、冰冷的后现代寻找到诗意和美感?生活在他所处的特定年代,既能传承历史的记忆,又能顺应时代潮流的艺术家,方可成为真正的艺术家。看着莫奈的火车站画作,遥想自己当年无数次站在月台上,看蒸汽火车头喷着白汽浓烟,汽笛轻鸣,缓缓进站的时刻,多少回忆油然而生――那或许就是莫奈寻找的那种奇妙的时代感吧?好的艺术让人想起的,怎么都是个人与那个时代相处的记忆,不管它到底是美好还是无奈。
5
如果小说、电影、绘画提供的火车站“地址”毕竟还属虚拟,那么,以老火车站改建成的艺术中心、艺术博物馆,倒实实在在得让人既看得见又摸得着――前者是火车站对艺术的闯入,后者却反过来,乃艺术对“火车站”的跟进,这才最终完成了时间与空间的完美融合。
火车站与绘画艺术的关联,说来还真别有意味。在欧美,绘画对所有建筑皆不可或缺,教堂尤是,大凡著名画家,都为教堂作过画:铁路、火车既然成了那一时代的“宗教”,将艺术引入火车站就势所必然。纽约中央火车站的艺术氛围斑斓浓烈:候车大厅里的主楼梯按照法国巴黎歌剧院的风格设计,大厅拱顶则由法国艺术家黑鲁(Paul Helleu)根据中世纪的一份手稿绘制出黄道12宫图,共有2500多颗星星,星星的位置由灯光标出,一通电源便满目生辉。西班牙阿维拉火车站站房屋
顶的绘画,精致优美;其时,绘画已经作为火车站的一部分而存在,密不可分。到了当代,许多欧美的火车站业已成为艺术展示的天堂。同是巴黎的火车站,也早已不像莫奈生活的年代,只有隆隆巨响与浓烟白雾,而是洁净宁雅如宫殿,在那里举办艺术展早已不是新鲜事;不少火车站前都以特色雕塑作为自己的标志。巴黎一个火车站的标志是一个摞积成塔状的时钟柱,而圣拉查尔火车站的标志却是一个摞积成塔状的箱包柱――新颖、意外,又在情理之中。这样的关联在国内却怎么都有些稀罕,或有也流于粗糙低俗――不是配合中心的宣传品,就是来历不明的末流之作――最具艺术传统的中国,却有意无意地放弃了艺术对公共空间的占领,何其荒谬?其实绘画与建筑是天生的一对,在营造一座建筑的总体风格方面,大有可为。当今许多由老火车站改建成的艺术中心,更让人领略了火车站的魅力。
位于塞纳河左岸的法国巴黎奥赛博物馆,犹如一座艺术宫殿,被誉为“欧洲最美的博物馆”。博物馆脚下的那片土地,竟历经过无数变迁,乃一片有记忆的土地:19世纪中叶,那里是当时的法国行政法院和皇家审计院所在地,1789年法国大革命期间被大火烧毁。1898年,为迎接巴黎世界博览会。奥尔良铁路公司买下这块地皮,修建了一个火车站。负责火车站设计的著名建筑师维克多・拉卢,尊重原建筑结构,保留了原有的柱子、铸铁横梁以及仿大理石装潢;建成后的新车站,其风格与对岸罗浮宫和杜乐丽宫花园的高雅格调互成照映。工程前后历时两年,于1900年巴黎世界博览会开展前通车。此后近40年中,奥赛火车站都是发往法国西、南部所有火车的起点,每天发出的列车多达200列。与国内所有的火车站不一样,即便那时,奥赛火车站竟然还曾是摄影、演出和拍卖的场所。更耐人寻味的是,1958年,戴高乐将军竟然是在车站酒店的节日大厅里,宣布准备“担负起共和国的权力”,就任法国总统。
奥赛火车站建成之初,面对刚落成的奥赛火车站,法国女画家德塔伊(1848―1912)便失声惊叹:我的天哪,这个车站多像一个陈列艺术品的宫殿啊!不料那话竟一语成谶:时隔80多年,那声赞叹竟成了现实。原来电力火车越来越长,原先长达138米的奥赛火车站站台,已无法满足当时的需求,无奈先将其改为专营郊区火车线路的车站,后来竟慢慢无人光顾,面临废弃的危险。以我们惯用的做法,将其一拆了之重建,当然容易;可究竟该如何利用这座设计精良的火车站,那时巴黎人提出的无数方案,都未被采纳。1972年有人建议。干脆把奥赛火车站改造成博物馆。没想到这个提议竟得到了时任法国总统蓬皮杜的首肯,此后又得到了德斯坦、密特朗几任继任总统的支持。意大利女设计师奥朗蒂精心分割了奥赛火车站长138米,宽40米,高32米的空旷大厅。大门开在西侧,由西到东是一个长100米,高32米的大厅,大厅两侧的一间间独立展室各有三层,用于陈列绘画作品。1986年12月1日,经过近八年改建,这座焕然一新的乳白色大厦,第一次打开大门迎接四面八方的来访者。还真是“不说不知道说来吓一跳”:该馆展厅面积竟达4.5万平方米,收藏近代艺术品4700多件。
人们当然没辜负这个用火车站改成的艺术中心,无数艺术家和艺术学徒,费尽心力,都要去奥赛朝圣。很难想像,坐落在塞纳河左岸视野最宽阔的地带,与罗浮宫隔河相望的奥赛博物馆,其前身竟是个普通的火车站,如今倒成了“欧洲最美的博物馆”,与罗浮宫、蓬皮杜并称为巴黎三大艺术中心。那天,一位年轻画家告诉我,与慕名而去的许多人一样,他也去了蓬皮杜和罗浮宫,那都容易,去奥赛博物馆却难。为一睹奥赛艺术中心古雅艺术的风采,他竟一连四次前往,最终才得以如愿。第一次,人太多,而时间又太晚,即便排队排到也已关门;第二次,博物馆休息;第三次,遇到罢工;直到第四次,他才能进去,且在那次艺术视看中得到了真传: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无不与神灵相关。画家们曾一次次将希腊神话诸神搬上画布。很难说他没在那里发过呆,想过事。细细研究传统绘画艺术的技巧。回国后不久,他开始构思一组既出自当代思考又颇具传统意味的画作。当他听说奥赛艺术中心原先是个火车站时,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无独有偶。1996年,柏林最早的客运火车站“汉堡站”经过设计改建,成了柏林最著名的国家艺术画廊――汉堡车站现代艺术馆:巨人的构架,通透的光照,为艺术品展示提供了极佳空间。其设计构想依然本着开发与保护相结合的思路,让旧建筑的历史感与当代艺术气息相映成趣。50年来,德国当代艺术的众多领军人物,都在这里建有他们的永久陈列室,艺术馆收藏名单上的艺术家也都赫赫有名,堪称世界当代艺术的重镇。
一座座险些报废的火车站,就那样以艺术的方式存活下来――幸好还有文化,还有艺术,它们为火车站提供了庇护所,倒真成了老火车站的“遗址”。成了火车站永世不朽的藏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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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再长,不过寿百;人类之寿却怎么都不好说,或许万年、百万年、千万年,或许很短,短到就在明天、后天;不管怎样,眼下已然几千岁的人类,也还属青春年少,青涩岁月或也像一列刚刚出站的列车,前面的路还杳远漫长。如若人生的列车说到底无非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人类的生存之旅,或许同样也是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对单个的人,年轻时的记忆到底是不是一笔财富可受用终生,怎么都只关乎个人,对人类倒怎么都是一笔可受用终生的财富,其中既有科学、技术,有文化、艺术,也有建筑,包括那些没有地址的火车站……未知的前方既烟霞蒸腾又云雾迷茫,人类的命运之路到底通到哪里,能走到哪里,该在哪个站歇息哪个站下车,怎么都该清楚明白,时时顾及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