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写作和底层写作:简谈张二棍
诗人张二棍
草根写作和底层写作:简谈张二棍
文‖安琪
我时常想象这样一个画面,荒无人烟的大地上,瘦小的张二棍像诗经时代的采诗官,向他路过的贫瘠山村、向荒野上偶然遇到的哭丧人、向一只蚂蚁、一头受惊的兔子、向苍天上的白云、夜空中的星星、向众生,叩询蕴藏在他们体内的诗句,犹如勘探大地的秘密一般。
这一个执着的采诗者,自身就是大地的一部分,他远离人群,并不理会喧哗的诗坛,2010年他胸中的郁积已经足够多时,他拿起笔,此前一路行走所观察到、聆听到、收集到的诗作喷涌而出,如丰富的石油,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黑色光芒。我们今天很幸运地读到了它们,《诗经》中“风”的部分。这是叙写中国当代底层生活的“风”,作者和他笔下的人、事、物平等相处,“我即他人他物,他人他物即我”,张二棍清醒自己的诗写位置,他的写作视角是平视的,他和那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害怕告密者的风;他和堂屋中的神仙一样,接受小脚祖母的擦洗、照顾;他理解哭丧人对生死的理解因为自己也是生死的一部分。
生活中的张二棍木讷,但心思十分发达,时时处处能看见生活中残酷的诗意,张二棍笔下的诗意不风花雪月,不无病呻吟,不为赋新词,不玩弄语言,他的诗意全然来自他所置身其中的生活,他必须记下他所经历所见到的荒凉而清贫的生活。新世纪以来,“草根写作”被李少君先生提出,“底层写作”被张清华先生提出,已成为一个普遍获得关注的命题,但要到真正来自底层的余秀华、张二棍的出现,这两个命题才算得其所得,真正获得共鸣。只有来自底层的诗人才能确实抓住我们时代的底层众生相,他们的表达有说服力,他们自身作为底层代言人的形象有说服力,他们判然有别于那些养尊处优、身居官员阶层、享有荣华富贵的诗人居高临下的悲悯而发出一种质朴的召唤,引用张二棍的话就是,“诗歌和你见过的一草一木、山神庙、羊圈都是一样的,它们一直就在那里。”进一步引申,诗歌不是你们坐在舒适的空调房、暖气房、苦思冥想造句造出来的,它需要你走出自我的小空间,走向民间,走向大地,去遭遇它,去被它选中,成为它的代言人。
年轻时我热衷于阅读外来译作,现在,我更倾心于中国当代诗人作品,我想看看本土诗人对中国当代现实生活有何呈现、如何呈现,这样的阅读提供给我更多营养和启迪。譬如今天,我在张二棍的诗中读到了他精微细致的入笔点可以小到一只蚂蚁、一句儿子的惊叹,谁没有听过幼小的孩子发出的“咦”的惊喜声,谁又能捕捉住这一声而让它入诗?张二棍的《蚁》照出了我们粗糙的心灵。《原谅》一诗是张二棍的代表作,前面的一连串排比罗列了一个又一个活在底层的人民,仿佛叠出了一架梯子,为的去够着最后出现的两部圣典:《宪法》和《圣经》,而这两部圣典也和人民一样,是用来尊重和践踏的,这是中国社会的现实,被张二棍说出。
张二棍的诗应归之于现实主义这一脉,但他的表达跳出了老派现实主义的语词使用和语句构造而不落俗套。从张二棍的诗中我们看到了民间生活的艰难和对艰难的承受,好比《比如,安详》一诗,老两口一年一年漆着棺木,几千年的时光,一代又一代人老生病死于这片土地,没有抱怨,没有愤怒,他们接受这样的生活,安然处之。张二棍本身不是抗争的人,他笔下的众生也不争不怒,从这个意义上,张二棍并没有受到西方各种主义(尤其是个性解放、普适价值)在思想意识上的影响,他温和地面对命运的赐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并不知道张二棍的学历背景,但从他的诗中,我读到张二棍中国传统文化的修为,它们浸润在他的写作中,他作品中流泻出的哀而不怒,用他诗中的句子,“我学会不动声色地/埋葬溺水的亲人。我和所有的水/没有敌意”,这确实是中国广大民众的心理方式和行动方式,从古至今,他们麻木地活着也缘于此。但张二棍赋予了这种麻木一份超然,仿佛这麻木也有了存在的理由并且很值得赞赏。好比《六言》,“因为苍天在上/我愿埋首人间”,同样是一种不思进取的自我辩白因为有了“人间”二字仿佛妥妥地立足大地而因受到认同。
我推测张二棍的阅读应大部分在中国书籍里转而甚少接受西方现代主义熏陶,他满足于呈现现实所见的卑微苍凉但也仅止于此,因此他不会分裂,也不会绝望。每个人都只能按照自己的个性去生活,也只能按照自己的个性去写作。张二棍很清醒自己能做什么,能写什么,在《娘说的,命》一诗中,他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人生观,这也是中国99%民众的人生观,当然也是我的人生观。让我们向不认命的1%致敬吧!
2017-1-9
张二棍的诗
▎蚁
一定是蚂蚁最早发现了春天
我的儿子,一定是最早发现蚂蚁的那个人
一岁的他,还不能喊出,
一只行走在尘埃里的
卑微的名字
却敢于用单纯的惊喜
大声的命名
——咦
▎旷野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
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
放纵着翅膀。而我
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
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
暗暗的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丝丝风
漏过环扣的指间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
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的回过头来
却发现,我也有一双
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
相拥而泣的亲人
▎多像是爱情
多像是爱情!谍战片里的
男男女女。他们有的穿风衣
那么浪漫。有的不穿,也浪漫
一个人,不远万里,去打听
另一个人的下落。只用暗号
他却回答,你找错人了
也可能说,我就是
你要找的那个人
多刺激的台词呀,像是爱情
像是爱情的反方向
明明找错了,还要纠缠
明明找的就是这个人
却还要,拔出枪来
嘭,嘭……
明明知道死了
还要补上两枪
嘭,嘭……
多像是爱情过后呀
……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六言
因为拥有翅膀
鸟群高于大地
因为只有翅膀
白云高于群鸟
因为物我两忘
天空高于一切
因为苍天在上
我愿埋首人间
▎原谅
原谅少女。原谅洗头房里十八岁的夏天的呻吟
就是原谅她田地间佝偻的父母
和被流水线扭断胳膊的弟弟
原谅嫖客。原谅他的秃顶和旧皮鞋
就是原谅出租屋的一地烟头
和被老板斥责后的唯唯诺诺
也是原谅五金厂失业女工提前到来的
更年期。以及她在菜市场嘶哑的大嗓门
原谅窗外越擦越多的小广告
还要原谅纸上那些溃疡糜烂的字眼
这等于原谅一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
在一个汗流浃背的下午,
靠在城管的车里,冷冷的颤抖
也等于原谅,凌晨的廉价旅馆里,
他狠狠的撕去,一页去年写下的日记
原谅这条污水横流的街道吧
原谅生活在这里的人群
原谅杀狗的屠夫,就像原谅化缘的和尚
他们一样,供奉着泥塑的菩萨
原谅公车上被暴打的小偷,就像
原谅脚手架上滑落的民工
他们一样,疼痛,但无人过问
是的,请原谅他们吧
所有人。等于原谅我们的人民
哪怕我们说起人民的时候
他们一脸茫然
哦。最后,原谅这座人民的城市吧
原谅市政大楼上崭新的钟表
等于原谅古老的教堂顶,倾斜的十字架
它们一样怀着济世的情怀
从不被人民怀疑
哦。原谅人民吧
等于原谅《宪法》
和《圣经》
它们,和人民一样
被摆放在那里
用来尊重,也用来践踏
▎哭丧人说
我曾问过他,是否只需要
一具冷冰的尸体,就能
滚出热泪?不,他微笑着说
不需要那么真实。一个优秀的
哭丧人,要有训练有素的
痛苦,哪怕面对空荡荡的棺木
也可以凭空抓出一位死者
还可以,用抑扬顿挫的哭声
还原莫须有的悲欢
就像某个人真的死了
就像某个人真的活过
他接着又说,好的哭丧人
就是,把自己无数次放倒在
棺木中。好的哭丧人,就是一次次
跪下,用膝盖磨平生死
我哭过那么多死者,每一场
都是一次荡气回肠的
练习。每一个死者,都想象成
你我,被寄走的
替身
▎静夜思
等着炊烟,慢慢托起
缄默的星群
有的星星,站得很高
仿佛祖宗的牌位
有一颗,很多年了
守在老地方,像娘
有那么几颗,还没等我看清
就掉在不知名的地方
像乡下那些穷亲戚
没听说怎么病
就不在了。如果你问我
哪一颗像我,我真的
不敢随手指点。小时候
我太过顽劣,伤害了很多
萤火虫。以至于现在
我愧疚于,一切
微细的光
▎黑夜了,我们还坐在铁路桥下
幸好桥上的那些星星
我真的摘不下来
幸好你也不舍得,我爬那么高
去冒险 。我们坐在地上
你一边抛着小石头
一边抛着奇怪的问题
你六岁了,怕黑,怕远方
怕火车大声的轰鸣
怕我又一个人坐着火车
去了远方。你靠得我
那么近,让我觉得
你就是,我分出来的一小块儿
最骄傲的一小块儿
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模仿着火车
鸣笛的时候,我内心已锃亮
而辽远。我已为你,铺好铁轨
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
▎比如,安详
比如,“安详”
也可以用来形容
屋檐下,那两只
形影不离的麻雀
但更多的时刻,“安详”
被我不停地挪用着
比如暮色中,矮檐下
两个老人弯下腰身
在他们,早年备好的一双
棺木上,又刷了一遍漆
老两口子一边刷漆
一边说笑。棺木被涂抹上
迷人的油彩。去年
或者前年,他们就刷过
那时候,他们也很安详
但棺材的颜色,显然
没有现在这么深
——呃,安详的色彩
也是一层一层
加深的
▎默
大水漫岸。大水退去。
大水没有冲垮房屋
没有淤平田地
没有带走牛羊
1961年没有
1980年没有
最近也没有
甚至,没有大水
没有地震,瘟疫,战乱
这生机勃勃的村庄
这沉默如谜的人们
没有一个祖父厌世
没有一个父亲虚无
在这里,我学会
写春联,编鱼篓,杀鳝
我学会不动声色地
埋葬溺水的亲人。我和所有的水
没有敌意
●穿墙术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
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
我见过。在县医院
咚,咚,咚
他母亲说,让他磕吧
似乎墙疼了
他就不疼了
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
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
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
吸纳了多少苦痛
才变得如此苍白
●有间小屋
要秋阳铺开,丝绸般温存
要廊前几竿竹,栉风沐雨
要窗下一丛花,招蜂引蝶
要一个羞涩的女人
煮饭,缝补,唤我二棍
要一个胖胖的丫头
把自己弄的脏兮兮
要她爬到桑树上
看我披着暮色归来
要有间小屋
站在冬天的辽阔里
顶着厚厚的茅草
天青,地白,
要扫尽门前雪,洒下半碗米
要把烟囱修的高一点
要一群好客的麻雀
领回一个腊月赶路的穷人
要他暖一暖,再上路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现在林子没了,什么鸟还有
早市上,一排排笼子
蹲在地上。鸟们
蹲在笼子里
卖弄似的,叫得欢
那人也蹲在地上
默不作声
这一幕,倒像是
鸟,在叫卖笼子
叫卖那人
●我不能反对的比喻
在动物园里,灰老虎,
不奔跑,不咆哮。甚至
不随地大小便。偶尔
有人用树枝拍打它的脑袋
它就彬彬有礼地走开
儿子说,原来课本也骗人
它多么像
钉鞋的老爷爷
我不能反对这个比喻
更不能反对一个笼子
是它,让这个比喻如此贴切
●娘说的,命
娘说的命,是坡地上的谷子
一夜之间被野猪拱成
光溜溜的秸杆
娘说的命,是肝癌晚期的大爷
在夜里,翻来覆去的疼
最后,把颤抖的指头
塞进黑乎乎的插座里
娘说的命,是李福贵的大小子
在城里打工,给野车撞坏了腰
每天架起双拐,在村口公路上
看见拉煤的车,就喊:
停下,停下
娘说命的时候,灶台里的烟
不停地扑出来
她昏花的老眼,
流出了那么多的泪,停不下来
停
不
下
来
●与己书
许多事情不会有结局了。坏人们
依然对钟声过敏,更坏的人
充耳不闻。我也怀着莫须有的罪
我要照顾好自己,用漫长的时光
抵消那一次,母亲的阵痛。你看
树叶在风中,而风
吹着吹着,就放弃了
我会对自己说
那好吧,就这样吧
我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是的,这世间有我
已经不能更好了
●暮色中的事物
草木葳蕤,群星本分
炊烟向四野散开
羊群越走越白
像一场雪,漫过河岸
这些温良的事物啊
它们都是善知识
经得起一次次端详
也配得上一个
柔软的胖子
此刻的悔意
●修行者的秘密生活
整座青山就是一个道场
几孔窑洞也是。他说,
山即是空 花即是色
躬身入窑后
他像遁入一个秘密
拈花为茶的修行者
他不舍昼夜。在清溪边
吐纳花香,弹指云雾
那一年,他三十有一
和我仿佛。如今,
轻得像一个孩子
他指着朦朦天空
眼含敬畏,“在此地,我耳中的雷声
比你们多”
●我已经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
哪怕一个人躺在床上
蒙着脸,也有奔波之苦
▎石匠
他祖传的手艺
无非是,把一尊佛
从石头中
救出来
给他磕头
也无非是,把一个人
囚进石头里
也给他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