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吹笛子的挑夫
一个朋友告诉我,到西安什么都可以不看,但不能不看华山,因为贾平凹说了:“华山是男人的山。”可是我还没到男人的山,就没了男人气,因为司机说,爬上去要一整天。到了山脚下,同大多数游华山的人一样,坐上了奥地利产的缆车。随着缆车不断地向上爬,缆车里的人有的开始惊叹,有的开始雀跃,有的闭上了眼睛。华山的险真是名不虚传。我相信,再迟钝的人在华山面前也会震动的。
我看华山的美体现在险上。在云雾缭绕中,华山更像美女与野兽,像一个大盆景,不像男人的山。下了缆车,举高远望,险不胜收;再爬几步,回头一望,又见更惊艳的险。还没爬一个小时,我就不想再爬了;不是因为累,而是所见的奇观已经消化不了,何不留给下次!华山,我想再来。
休息时,突然听到有人在下面唱《喀秋莎之歌》。于是,我吹口哨给他伴奏。人上来了,原来是一个年龄与我相仿、腰板挺直、衣衫褴褛的挑夫。他坐下来休息,我说:“你唱得真好!”他说:“我原来在部队,就是文艺兵。”我说:“你一定是50年代的人。”他说:“我是53年生人。”我说:“你比我大两岁,我是55年生。”我又问:“你这一担有多重?”他说:“六七十斤吧。”我们俩聊着聊着,又上来一个白头发老挑夫,也在我们旁边坐下来了。转业兵说:“这老头还会吹笛子呢。”我说:“是吗?大爷,您给吹一曲吧。”老头说:“不行,他们不让。 吹了,他们要罚钱。”我说:“什么!谁不让?!”转业兵说:“华山旅游管理局的,唱歌也不让。”我问:“为什么呢?”“怕我们向游客要钱,其实我们真不是要钱,我们就是喜欢苦中作乐。”老头说。我一听怒火中烧,这山不是人民的山吗?更确切就是陕西人的山,再确切就是他们的山,怎么他们在山上唱歌吹笛的权利都没有了?我说:“不就罚钱吗?我替你给。你给我吹一首。”老头说:“不行,他们还要没收我的笛子。去年中央电视台都给我们录像了,节目也播了,可他们还是不让。”在我再三请求下,老头说:“那我就给你吹一首,他们要罚我,你可要给我讲讲情。”于是,老头拿出一支短笛,试了试音,停下了,站起来挑上了担子。“我说,你这是干吗?”他说:“我必须挑着担子,才能吹笛子。”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运了运气,闭上了眼睛,一曲凄凉的《信天游》撕开了华山阴阴的天。吹着吹着,曲子又转到了欢快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吹到高潮处,老头的身体上下晃动起来,60多斤的担子也随着节拍,颤了起来。我也吹过笛子,我突然明白了,老头是用担子在打着节拍。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出乎我想像,一个老夫,挑着一副重担,顶着满头白发,穿着一件被汗沁黑了的红毛衣,站在华山之巅,伴着落地就化的春雪,竟连吹带跳了起来。我完全没有了意识,彻底被笛声、老头、华山和雪所组成的画面吸进去了。突然,山上传来一声大喊:“干什么呢?!”担子立即停下来,笛声嘎然而止。抬头望去,离我们50多米的半山腰,在一个小庙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年轻人。他用陕西话冲着老头嚷:“找死呀!”老头尴尬并抱歉地说:“你看看人家不让了。”我的心一下子紧了,像刚吃下一口红烧肉,突然发现碗里有一只绿头苍蝇。老头苦笑地摇了摇头,说:“没办法,我们反映多少次了,都没用。等会儿上去的时候,你们送我过去,说是你们让我吹的。”我说:“行!”可是,此时,我再也没有欣赏华山的心情了。旅游本来是放松的,没想又摊上个事。我说:“咱们上吧。”老头站起来,把笛子递给我说:“你帮我拿着,过去再给我,他们会搜身的。”“我靠!形势还真严峻了。”我心里暗暗骂道。
爬到了庙前,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双脚岔开站在那里,挡住了华山仅有的一条路。他一身警察,没带警章和警帽,但胸前别了一个白塑料牌,我相信那是他的执法证明。在爬那50多米台阶时,我就在想应该用什么方法帮老头通融。可是还没想好,就到了。只见那小伙子,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冲着老头轻轻地掂着,那神态就像中学生里的恶霸学生,向弱小学生的收过路费一样。他说:“交出来吧。”老头说:“我这里没有,在他们那儿呢。”于是,他把手又蛮横地伸向了我们。看来老头真是被他们吓坏了,还没逼供,就把我们招出来了。一看他的阵势,我的办法立即从骨子里出来了。我诚恳地说:“我是香港民乐队的导演(因为中央电视台都不管用了),听别人说这个老头吹得好,我坚持要他吹给我听听。如果犯规了,是我犯规。您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小伙子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咕嘟了几句我们没听清的话。然后,撤开身,让开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放我们过去了。
到了小伙子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同伴把笛子掏出来,交给老头,并告诉他:在笛子里面塞了20元钱,老头没说什么就接受了。我们又坐下来一起歇着,老头又给我们讲,有个游客看他吹笛,给他做了一首诗。说着说着,他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来,声音愈来愈大,突然下面又传来小伙子的吼声。老头好像已习惯了被人喝断似的,苦笑地摇摇头,不是很愤怒,不是很不在意,也不是很尴尬,又停了。
从西安回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别人都和我有同感,很愤怒。可是文章写到这时,我的疑问出来了:管理局禁止老头吹笛好像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个老头确有卖艺之嫌。否则,他至少应该让一让再收那20元钱,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收钱;第二,怎么一切都像排练好似的,有惊无险,显然老头充分利用了我们这些游客的猎奇心、同情心和“正义感”;第三,老头好像很怕管理人员,其实他不怕,如果真怕就不会带笛子来,更不会在管理员眼皮底下吹。他原来同管理员玩的是痞子游击战——我反正身无长物,不怕罚,不怕抓,也不要脸(如此大年龄,习惯了被孙子辈的人训斥)。
可是话又说回来,即使是卖艺,有何不可?管理局可以收管理费,老头可以增加收入,游人可以娱乐,皆大欢喜。然而问题的关键恰恰在此,卖艺在别处可以,在华山不行,因为华山只有一条路。而且,这条路大部分窄得只能勉强通过两人。因此,在游人如织的华山上,如果出现堵塞,是很危险的,华山管理局不让卖艺的这条规定是对的。这就是我在给MBA讲课时经常强调的:管理永远是具体的道理。然而,不在此山中的人,往往容易像我一样忽略了具体,就事论事,轻松地产生了正义感。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如果这个挑夫老头真不是卖艺的,他把我们给的钱,看作是帮助,而不是对他表演的报酬;他真是爱好在负重爬山的过程中,吹笛自娱自乐;那么管理员对他的粗暴限制就变得不合情理,也不合法了。于是,管理的第二个关键点出来了,怎么判断老头是否卖艺?其实,他不挑担,只吹笛,都很难判断他是否卖艺。他可以说:“我挑担子爬了一辈子山,现在退休了,不上山吹笛子我难受。”所以他边挑担边吹笛,就更难判断卖艺与否。管理局不可能派一个人跟着他,看他收不收钱,因为管理成本太高;再说,他是专业爬山的挑夫,管理员也跟不上他。有人说:“可以放蛇呀,派出像你这样游客的便衣诱惑老头,如果他一收钱,就抓现行,取消他挑夫执照。”可是老头吹笛子的水平竞争不过街上卖艺的,靠吹笛子养活不了自己,不让他当挑夫,政府就业办不干了:要求他必须在华山就业,因为挑担子爬山是他惟一的劳动技能。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打擦边球了,一旦躲过了管理人员的视线,就开始向游人卖艺。山上卖艺的收入一定高过山下,因为,人在山顶看到大自然时,灵魂多少会净化些,出手也就大方些。另外,挑担子卖艺的收入,一定高过空手卖艺的,因为,人们对挑夫存在同情心。因此,华山管理局如果对老头开了口,西安卖艺的,就会一下子掀起负重登山的训练高潮。于是,华山的挑夫数量陡增,挑夫的文艺水平也高了。华山,于是堵塞了。再于是,华山管理局不得不开始通过秤挑夫们的担子,以识别真假挑夫。可是,不久就发现山上有卖假担子的了,因为假挑夫,一过完秤,就把重量卸了,但为了骗取游客的同情和管理局的监督,还必须挑一个貌似沉重的担子。
他妈的!难道旅游管理局还要管卖假货的?管理问题真是复杂。写到此,我有些后悔,当时怎么没担担老头担子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