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柯 | 退欧风云:英国保守党的"光荣"与尴尬
分手了,日子真的会好过么?英国卡梅伦的保守党政府最近被这件欧洲内部的“家务事”搞得焦头烂额。大小媒体沸沸扬扬吵了半年多,核心问题就是一桩英国跟欧盟的“离婚”官司。从1973年开始算起,英国和欧共体(也就是后来的欧盟)之间的“婚姻”磕磕绊绊、风风雨雨,也算是度过了40多个年头。可走到今天,英国政府的“娘家人”们仿佛是对这场“婚姻”产生了怀疑,张罗着要在今年6月23日全体表个态,到底是离还是不离?
这桩离婚官司的来龙去脉还要从2013年联合政府时期说起。早在2013年1月,卡梅伦在伦敦的一场公开演讲中表示,如果保守党能在2015年大选中获胜,届时将有可能在2017年举行全民公投,决定英国在欧盟中的去留。这一表态为当时民调不甚理想的保守党争取了相当数量的支持。时间走到今天,“娘家人”当真了,七姑八大姨们都站出来说要赶紧公投。卡梅伦忙不迭呼吁英国民众理智对待“脱欧”,希望英国继续留在欧盟内部,然而不管是英国国内讨论的甚嚣尘上,还是保守党内部分裂的愈发激烈,都已经远远出乎当初的预料。
退欧还是不退欧,这是一个问题
今年1月的一次民意调查显示,目前英国民众以52:48的比例倾向于脱离欧盟,两个选择之间差距之小,不难看出目前英国所面临的矛盾与纠结。反对退出欧盟一方强调英国与欧盟的“双赢”局面,认为一旦退出欧盟,英国的就业和经济将大受打击,欧盟的人口和物品的无障碍流动是现在维持英国经济的一大保障;人口流动为英国人在海外找工作提供了便利,也在一定程度上拉动了英国的旅游经济。而赞成退出欧盟的人的担心则集中在国家安全,就业以及国内资源被外国人乱用的问题,加之近来难民潮对欧洲大陆的冲击和接二连三的恐怖袭击,民众对于移民问题的担心成为了退欧派最强力的武器之一。
目前的英国媒体上,各方政客你方唱罢我登场,使出浑身解数希望引导民众接受自己的主张。绿党、民主党、苏格兰民族党、工党的投票者基本倾向于留在欧盟;而英国独立党的支持者顾名思义,坚决支持英国退出欧盟。最令卡梅伦头疼的是,保守党内部对于退欧问题产生了两极分化,以卡梅伦为代表的部分保守党领导层倾向于留在欧盟,而以伦敦市长为首的保守党成员,却旗帜鲜明地表示支持英国退出欧盟。焦头烂额的卡梅伦不仅要与英国独立党的政客进行辩论,拼尽全力说服民众相信留在欧盟的好处,回过头发现“后院起火”,还要在议会上对着自己人辩论和解释。卡梅伦迫切地呼吁民众支持留在欧盟,然而以公投手段决定英国前途,就意味着影响最终结果的,是现在还没有明确表态的中间选民。是走是留,剩下的时间内各方的游说与宣传能力,将直接影响公投的结果。
保守党内部留欧派
保守党内部退欧派
英国保守党与欧盟的“爱恨情仇”
事实上,今天保守党内部的分裂事实上是对一个共同认知的不同角度的叙述——不论是留欧派还是退欧派,都在跟公众说,只要信他们,英国就能荣光再现,经济就能腾飞。留欧派表示,要重构光荣英国、保障英国国民的幸福生活,就必须要留在欧盟内部;退欧派则表示要实现上述目的,就必须要退出欧盟,实现光荣独立——不论手段如何,其最终的目的都是实现“光荣英国”的重构。剥去表象的内部冲突,横亘在英国与欧盟之间的,始终是孤独的英国中心主义的灵魂。
这一点从保守党在欧盟的整个建立过程中摇摆不定的“精分”状态可见一斑。在欧洲大陆各国努力建立欧洲煤钢共同体、欧洲防务共同体等欧盟前身之时,丘吉尔等保守党领导层就一直保持既不支持、亦不反对的 “光荣孤立”高冷姿态。到了20世纪60年代,面对欧洲一体化影响的扩大,以及英国世界大国地位的衰落,保守党转而开始积极申请成为欧共体的成员。随着欧洲一体化进入80年代后期,欧洲一体化走向政治与社会领域,当时的撒切尔保守党政府便立即转而反对欧洲一体化的进一步发展。这一时期, 保守党内部在对欧洲一体化政策上出现以“内阁分裂”为主要特征严重不和,党内对欧洲事务的分歧逐渐浮现,并且促使不少官员因意见不合而辞官——撒切尔夫人的副首相贺维爵士因欧洲问题而请辞,更某程度上导致了撒切尔夫人的下台。撒切尔夫人的继任梅杰亦始终未能够平息党内在欧洲事务上的分化,更使党内的不和进一步爆发。在1992年,保守党党内就有数名支持欧洲怀疑论,并在党内有一定地位的议员,对梅杰签署《马城条约》投下反对票,结果使梅杰非常尴尬,也使到其管治威信大受打击。时至今日,已经执政6年的卡梅伦也始终无法统一党内声音,保守党内关于退欧的争论反而愈演愈烈。
从整个欧洲一体化的历史进程来审视英国保守党,虽然政策多有调整,内部争论也未曾停息,但总体而言,保守党内部“疑欧”一派始终占据上风。究其根源,英国保守党是一个有着长期历史传统的老党, 其中的民族主义传统对于政党的欧洲政策有着深刻影响。英国保守党的民族主义传统突出表现在对“议会主权”的认同。“议会主权”是经过长久历史延续下来的, 保守党的核心价值信仰原则, 即通过“议会主权”的存在来认同民族国家主权。与强调民族权力的“议会主权”相比, 欧洲一体化离不开超国家权力机构的推动。而且,随着一体化向更宽范围、更深层次的扩展和渗透, 对超国家权力的要求越来越大, 这产生了对作为民族国家的各成员国让渡更多国家主权的必然要求。这使得以“议会主权”为特征的民族国家主权同以“超国家权力”为特征的联邦主义间冲突在一体化过程中愈演愈烈, 外化为保守党对欧一体化政策的艰难曲折性。(谢峰,《英国保守党欧洲一体化政策述评》,载《国际论坛》2000年12月第2卷)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英国与欧盟最根本的冲突在于,英国赞同政府间合作,希望通过这种合作增强国家实力、强化国家主权,而不希望欧盟成为一个超国家组织,但欧盟越来越像后者,这使得英国与欧盟的矛盾始终难以调解——从一开始,欧盟的政治理想就与英国根深蒂固的光荣孤立是矛盾的,如今只不过是因为欧盟内外困境重重,这个矛盾就被摆上了台面,将退欧问题推上了风口浪尖。
英国与欧洲:“去政治化”的尴尬
风风雨雨40年,英国与欧盟的“婚姻”虽然一直被诟病为“貌合神离”,倒也相安无事,为何到了今天,“夫妻”间的“小打小闹”反而要闹得全世界皆知?特别是保守党的态度,一会儿鼓吹着全民退欧公投,一会儿又忙不迭劝告民众欧盟的好处。如此反复,究竟是什么道理?这就不得不直面保守党,甚至是整个英国政党政治所面临的根本危机——在当今“去政治化”的时代,政党丧失代表性。政治政治逐渐变成精致的权力精英对社会各阶层民众的大众性的利益赎买。而原本代表政治理想与活力的大众政治运动,也逐渐被狭隘的民粹主义诉求所取代。这不但在英国、乃至整个欧洲都成为对传统政治理性与政治理想的巨大冲击。
保守党在20世纪最后年代的政治主张一直以“撒切尔主义”为主导,这一思想集中体现了保守党重视自由、个人主义、责任和自立的价值观,表现在经济社会领域即是主张经济按市场规律自由发展,倡导以私有化为基础的自由竞争,重视经济效率。这一主张一定程度解决了以往工党治下出现的国企效率低下、工会动辄罢工等问题,刺激了经济发展,但也出现了贫富差距拉大、失业率增加、犯罪增多等严重的社会问题。正是针对这些问题,工党在野18年间进行了理论革新,提出“第三条道路”的新理论,放弃了以国有化、大规模国家干预为主要内容的传统主张,接受了右翼以私有化和自由市场模式为核心的经济政策,同时改革福利国家制度,改善公共服务,竭力将经济发展与社会公正相结合。这种对保守党政治主张的“拿来主义”及同自身左翼政治特性相结合不仅挤占了保守党的生存空间,而且其所持的中间立场没有留给保守党多大政策发展空间。
于是英国政党政治走到今天,面临着工党保守党化,保守党工党化的尴尬局面。这种代表性模糊的情况,恰恰是“去政治”时代的一个现象。多党制的前提假设是政党有明确的代表性及其政治价值,它通过在国家框架下的特定的制度安排,以社会共同利益为前提,形成党派间的相互竞争,没有这一竞争性的政党政治为基础,议会民主就会丧失其活力。如今的英国就是最好的例证,工党的面目越来越模糊,甚至去年大选的时候,连个像样的候选人都找不出来。今年出来一个极左科尔班当党魁,一方面揪着执政党鸡毛蒜皮的财产问题不放,一方面又乌托邦式地希望彻底削弱国防力量。再加上这几年影响力不断增强的绿党、以及吸引工人阶级的英国独立党,都可以看出英国的政党政治体现出了近些年“去政治”世界的一个普遍现象——这种取代了政治理想的“党争”,才是撕裂英国政局、消解西方议会民主制度背后政治理性的罪魁祸首。今天吵吵嚷嚷的退欧,无非是这种“去政治”时代政治的一种表现而已。
不难看到,此时此刻英国国内关于是否退欧问题的讨论,始终无法摆脱移民、全球经济等等议题,这与西欧大陆上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话语极其相似。这就是“去政治”时代的又一个显著特征,即民粹主义的全面抬头,这是今天的英国甚至整个西欧所面临的尴尬。近四五百年来,英国人既经历了日不落帝国长达几个世纪的辉煌与荣耀,同时也发现在这个由自己所缔造的现代世界中,面临着曾经的帝国衰落后的种种困窘——曾经的移民秩序的秩序者,已经沦为了新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的从属者:一方面,当今英国在经济、军事方面的实力不再占有绝对的优势地位;另一方面,美国将战略重心转向亚太地区也使得战后延续的丘吉尔“三环外交”政策无所适从;加之中东乱局、伊斯兰世界对欧洲的侵蚀、俄罗斯与中国的崛起等等因素的发酵,英国发现自己在国际事务上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这构成了整个英国对的政治认同的焦虑——这种英国人对“大英帝国的荣光”丧失的忧虑,外化为了对退出欧盟的考虑和讨论。
然而这种尴尬并不是英国保守党一家的尴尬,事实上,整个欧洲都在面临着这样一种困局。近年来,由于欧洲经济形势和社会形势的不稳定,强烈冲击着二战以后逐步形成的欧洲政治体系,欧洲右翼民族主义力量出现了新的政治复兴之势。一方面,面对欧盟的不断扩大和经济全球化带来的一系列问题, 一些欧洲民众担心本民族的利益有被忽视、被剥夺的危险, 甚至担心会丧失本民族的特征。特别是自2009年以来,接连的欧债危机、难民潮以及恐怖袭击,民众的不安全感进一步放大,在此形势下,欧洲各国的右翼民族主义政党在国内进一步煽动民众对欧洲一体化的不满情绪,强调作为一种政治精英化和中央集权化的政治方案, 欧盟已经危及各民族国家传统的价值和国家主权。为了维持自己本国的国民认同和独立的主权国家的政治机构,它们甚至要求重新民族国家化 (Renationalization), 即要求退回到民族主义和国家保护主义的立场上来解决问题。欧洲普遍面临的政治认同危机,已经在逐渐解构欧洲一体化的进程,英国保守党内部在这个议题上的分裂,也可以解读为这种政治认同危机的一个侧面。
全民公投:民用政意还是政用民意?
回到退欧公投这事儿上来,事实上,英国大概有半数的选民不会去真正了解到底退欧或留欧会带来什么影响。他们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凭直观感受认为“移民威胁我安全”、“移民抢我工作”、“欧盟你收我这么多钱”,于是决定支持退出欧盟。剩下的一部分选民,他们的投票最终会决定于政客的“忽悠能力”,从而决定公投的结果。
公投的“yes or no”真的就可以决定英国欧盟的未来吗?我们一开始就提到,卡梅伦一开始允诺全民公投,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争取2015年大选的选票;另一方面,卡梅伦政府还有一个考虑就是退出欧盟作为和欧盟、或者说德法两国谈判的筹码,只要谈判达到了保守党的预期效果,执政党就会在国内掀起留在欧盟的论调,证明留在欧盟将更有利于英国未来的发展,以逆转民众主流言论——现在的卡梅伦政府就正在做这样的努力。
英国政府挨家挨户往邮箱里放的宣传材料
那么问题来了,全民公投这样的形式,究竟是民众意愿引导政府决策,还是反过来,是政客在引(hu)导(you)着民意,然后以所谓全民投票的民主形式来推行其理想政策呢?也许更令英国民众不满意的是,根据欧盟的条令(Article 50),英国人民只能决定他们“想不想退”,最后让不让你退,还是欧盟成员说了算。一场风风雨雨的脱欧公投,结果如何,效果如何,都还有待我们进一步观望。
欧盟条令:the rest of the EU will have the final say
(本文部分图片资料来自知乎网友“可乐加冰”的整理,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0007991/answer/84300012,最后访问日期2016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