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的飞蛾
我变得无比哀伤,从失去女朋友开始。
我的女朋友长得那个美丽,不是我手下的键盘嘀嗒几下所能形容的。之前她是个幼儿园大班的老师,因为长相漂亮,比别的老师每月要多拿二百元,但她还是嫌千元月薪太低,就去人才市场转悠,看看有没有高薪的幼儿园招老师,结果被我所在的工厂的招聘先生给“伯乐”进了厂。
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我开始陷入哀伤的海洋。我女朋友和她的表妹,两个人死在了我的双人床上。她们死时,我还在上班,具体几点钟死的,警察也说不精准,警察说大约是在距发现时五六个小时之前。
也就是说,我第二天早上九点十分回家,用钥匙打开门进屋,见她们还睡在床上我就叫她们,怎么叫也不答应,我不禁要动手揪她们中一个的耳朵时,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大冷的天,她们穿着睡衣,一点东西也没盖,两床新被子都被蹬到了床角……随着自己的连声惊叫,我发现她们死了。但我仍不死心,抱着我女朋友叫,女房东听到我的嘶叫声,在外面擂门,叫什么叫,发生了什么事,叫得这么惨……女房东进来了,站了一下,明白过来就捂着脸向后退,接着她就哭了,边哭边打手机报警。
女房东完全退出去了,而且还锁上门,我的泪是这个时候开始流出来的,直流得我的脸上和女朋友身上穿的衣服成了两条河。
约小半个小时,女房东开了门,拥进来五六个警察。戴眼镜的一进来,就举起双手不停地拍照,两个女的强行把我和我女朋友分开。我站不起来,一点力气也没有,两个女警将我提到一边,任我席地而哭。然后她俩就开始反复翻动我女朋友和她表妹的身体,还扒光了她们的衣服,并挑起她们的内裤看了又看,然后分别装进带来的透明胶袋内。三个男警个个像警犬一样,鼻子嗅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后就各自分布到我屋子的角角落落察看起来。
我一直抱头哭着,直到他们聚到一处,面对两具洁净的玉体,一致认同,说死者是煤气中毒死亡,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才停住哭泣。听他们的初步分析,也才意识到屋子里真的还有没有完全散尽的煤气味道。
这么说她们是在凌晨三点之后死的。一个像是头的警察这样说,然后就动手,抚摸我女朋友的双肩、乳房、肚脐和阴毛。我一下子又哭出声来,哭声里有一半是哀伤,有一半是抗议。我女朋友把第一次给我的时候就说,她的身体永远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并希望我能保护好她。我对不起她!我没有保护好她,连她的尸体也眼睁睁地让人翻来摸去。
我上夜班。凌晨两点过后,主管进了物料房,我判断他准和女物料员啧啧有声地搂抱在一起亲吻,然后或者做那个,或者不做那个,直接就在她的掩护下美美地睡上一觉,反正没两个小时他是不会出来的。我准备也从后门溜出车间,潜进男宿舍随便倒在谁的空床上睡一觉。于是我找到助理玉莲悄悄说,只要我上夜班,我女朋友就叫表妹过去一起睡,今早上下班回家,表妹还睡在床上,不肯起来,害得我白天根本就没休息,现在好想困一觉。玉莲笑了笑说,她表妹总睡你的床,是不是想和你有一腿?要真这样就有意思了。我用眼睛瞪她,她做了个鬼脸小声说,我是和你说着好玩的,全厂都知道她表妹和他都还不死心,还藕断丝连分不开。玉莲的话中似乎带有一股子酸辣味,我讨厌地说,真是无聊之极,上班说这些干什么?
不说就不说。玉莲说,我帮你看着那几个领班,你想睡觉就去吧。玉莲把自己宿舍的钥匙媚笑着递给我,见我没要接的意思,“哼”一声转过脸就收起来。
比鬼还精的员工们,发现不见了主管,都“门对门,户对户,员工看干部”地正盯着我,我不好意思马上脱开身,就骂了一句:这些烂萝卜!
主管背地把员工统称为萝卜。一个萝卜一个坑,哪个坑也不能空着,称员工萝卜就是这样来的。主管通常把不好好做事的员工,称为烂萝卜,我背地也跟着叫,当然是贬义。
烂萝卜们的眼睛在我身上扫来射去,我只好硬着头皮和他们同甘共苦。不知道是不是天意,从来没有过的事发生了:两点半时,车间突然没电了,而且两个值班电工像找不着北一样,十多分钟过去了,也没送出电来,车间里一片混乱。我打起精神维持秩序,叫大家不要乱,大家就是不听,吹的吹口哨,唱的唱歌,吼的吼叫,几个领班都快要顶不住了,我就在玉莲耳边小声说,快叫杂工叫主管。玉莲说,这么久都不来电,员工一窝蜂似的,你作为副主管,也可以让员工下班。一想也是,于是我就说,大家都下班算了。
大家就下班了。
我走在最后,玉莲在我门边等着,我正在为锁不锁门而犹豫。玉莲说,还是别锁了,给那骚货一点面子吧。想不到她知道主管正和物料员在里面。
那好吧,你明天早点来锁。我说着就下楼,玉莲在后面紧跟着,玉莲说,你走这么快干嘛,像要急着回家捉奸似的。
你这是什么话?我说,正好有一场球赛,回去看。
回去看球赛?玉莲说,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刚才不是还说,你女朋友她表妹,害得你白天根本就没休息好,想睡觉吗?去我宿舍。
我说,这一停电把我给整醒了,一点瞌睡也没了。
她说,你不是说她表妹在吗?你回去怎么睡呀?
我说,所以我看球赛嘛!
她说,你呀,连主管都不如。
约过十秒钟,我才把玉莲的话悟明白,她是想我和她做主管和物料做的事,我脸一热,心里说,就是你一百个自愿,我也不能再干了!我口里说,我累啊!
玉莲说,费了我半天,你不跟我去,那我就改变主意了,我去把门给锁上,明天我就对主管说是你非让我锁的,你说只要我把门一锁,主管的事就彻底见光,车间的主管就是你了。我连忙把手搭在她肩上说,你别这样!我要是靠这样当上主管,心会不安的,这样得来不地道。
那好吧。玉莲一手指自己的脸,一手竖起一枚钥匙,说,你来一下,我就不锁,不过你还得跟我走!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顺从地走进玉莲的宿舍。虽然我一进她宿舍,见到软乎乎的枕头倒下去就做了死猪,而且睡到八点过才被玉莲叫醒吃早餐,就是因为我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自己的主意,没有回租房去看足球,我的床上死了与我关系十分密切的两个女性公民。
两个女警察给她们僵硬的躯体盖上被子后拖出去了。两个男警察拉住我,一个挡在我面前,三个警察让我跟他们走一趟,我这才想起他们都来好半天了,左边的警察推我一下,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把裤子给尿湿了。我一边找裤子一边委屈得嚎啕大哭,边哭边说,你们怎么就不记得关煤气了呢?你们难道是刚生长出来的嫩苗吗?怎么就这么不经熏啊!
我哭着随警察下楼时,本就花枝招展的女房东又来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在我还没哭的时候,她就先哭了,边哭边报警,报完了,她也是边哭边说,一死就是两个,叫我以后把这房子租给谁啊?她好像还甩了一把眼泪到我脸上:你得把我这房子长期包下来!
警察拉开她:你先走开!她竟毫不示弱地对警察说:你们不能带走他!警察问:为什么?女房东说,你们把他带走了,我找谁收房租啊!警察问我:你欠她房租?
我摇头。
一个小时后,我回到了租房前。警察做完笔录,让我先走,随时会传唤我。临走,警察说,她们虽然是煤气中毒死亡,但目前还不能完全排除是他杀的可能,言下之意,不排除她们睡着了有人打开门进屋,把煤气打开的。
所以,我回到租房前就又开始哭,女房东同情地对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别哭了,节哀顺变吧。她想了一下又说,你要哭就到别处去哭,我退租金给你,现在就给你,你马上搬走,我请人把房间消一下毒,租得出去就租,租不出去宁愿白白空着。见我不说话,她安慰说,你既年轻又帅气,还在厂里当着副主管,别死心眼,搬走后马上就能找一个更靓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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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毕竟年轻,毕竟很多世面还没见过,刚对女房东说完我搬,女警察就来了,说事情还没完,我不能逃跑。我哭了:谁想逃跑了,人家赶我,我能赖着吗?
她指了指女房东,教训她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前后的反差这么大,人家死了人,你不能趁机落井下石,逼人家搬家,再说,他现在还不能一走了之!
跟我走!女民警把女房东推进了她开来的警车。
我女朋友和她表妹的家人来了,他们和民警一起轮番审我,难怪警察说事情还没完,两家人都要我当着人民警察的面,把两个死人在我的租房里,最后时刻是怎样的情形一一给他们说清楚,我再清楚不过了,他们的这个要求并不高,可我真的不知道。
我说我们一起在“好再来排档”吃晚饭,漫不经心地吃了一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八点欠二十,我去上夜班,我们就这样分手的,第二天下班回家,她们的命就在床上没了。
我说话时难过的样子像头受伤的公牛,女朋友的两个哥哥像警察一样,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在我说话时,直冲我哼哼,问我为什么把她们带来,问我为什么要租房,问我为什么要和女朋友谈恋爱,问我为什么一谈恋爱就非得要同居?我没法回答,我回答不了,但他们理由十足地逼视我,我要是不恋爱,就不会想到同居,不想到同居,自然就不会租房,要是不租房,她们自然也就不会死。我或许是被这样的逻辑弄糊涂了,思维出界了,情绪一下子弹了起来,暴躁地吼叫:她俩真是害人,不声不响地,就去西天极乐世界享福了,害得我,被你们人不人鬼不鬼地围着审问……我做错了什么?
接下来,女警察高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我看出她的目光虽然坚定,但脸色很平静,也许正是因为民警看上去脸色很平静,死者两家人的情绪也渐渐变得平静下来,直朝我哼哼的两个人也一声不哼了。但一瞬间,哭泣声又打破了这种平静。
死者不日火化了。我本想说,把装我女朋友的盒子给我留下,但不容我开口,也不容我再见她,就连送她一程也没机会。
都走了,把我留在大街上,和风,和冷在一起。
玉莲找到我时,我像个忘记了家的孩子。月光下,她把手伸到我脸上,我像个冰冻的人突然恢复了知觉,突然感到了一丝暖意,就这样,我像被主人遗落的一条狗,被她以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走着。我知道,她一定是要牵我到她宿舍。我共三次到她宿舍了。女朋友死的当夜是第三次去。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去。
第一次到她宿舍去,是在初夏的一个晚上。轻风吹拂,月色迷人。我之所以要进她宿舍,因为之前我就听人说,玉莲是经理的妹妹,经理很听她的话,只要她一句话,就可以定下谁当车间副主管。那时,我简直是太想当车间副主管了,不管当哪个车间的都行,因为那时我女朋友还没有成为我女朋友,她就像一只在空中飘舞的风筝,厂里追她的人一茬茬的,我得知,小美人说,她最差也是跟车间副主管级以上的人谈恋爱,我就急了。
我的企图是非常明显的。为了目标,我毫不犹豫地对玉莲说,玉莲,我想你帮帮我。我帮得了的一定帮。她说,要我帮你什么,你来我宿舍说吧。我磨蹭了片刻,就站到了她的宿舍楼下,仰望着她宿舍的那扇窗户,像个不由自主地被穿了鼻子的水牛,后面好像有根高举的无形的牛鞭在抽。
我一步一步上楼,然后轻轻敲响她的门,她见到我抑制不住喜出望外,我在门口只停了不到两秒钟,就被她的手势和目光勾进了屋,门在我身后“哐”一声关上了,是她用脚关的。
对面宿舍的灯光很明亮,灯光下有几个人头在晃动,我怕被人发现,就扑过去拉窗帘。玉莲阻止说,别拉。她“啪”地把房间的灯关了,我的眼前暗了下来,玉莲在我眼前就像一个影子,晃动了几下,说,你看,温柔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落进来,房间里就像点起无数支蜡烛,多浪漫啊!
我急切地说,关灯干什么?我是来和你说事的!你这一关灯,你宿舍的人要是回来了,看到我们黑灯瞎火的,一嚼舌根子,我们说不清可就麻烦了!
玉莲说,你呀傻得真可爱,她晚上要是回来,我会让你走进来?
我眼睛适应过来后,虽然有对面的光反照,玉莲不再是影子,但她在我面前也不过是个魔头。玉莲说,说吧,要我帮你什么?
我直说,我想当车间副主管,随便哪个车间的都可以,请你帮我在你经理哥哥面前美言美言。
想当的人可多了,我凭什么非得帮你美言?
我一时无语。我除了太想当车间副主管,却不知怎样回答玉莲。玉莲一笑说,除非你……
我抢着说,除非我什么?
她说,除非你对我有所表示。
我说,那是当然。当然要对你表示表示。
她说,那你就表示吧。
我拿出准备好的五百元红包敬上,说事成之后,我会再给……
她睁大眼睛嘟着嘴说,你以为我没见过钱吗?
我一急就说,玉莲,那你要我怎么表示?
哼!玉莲说,听你玉莲玉莲的叫得像自己老婆一样亲热,可你一点也不会来事。玉莲拉上窗帘,又“啪”一下按亮了灯,我端正地坐着,不知所措。
玉莲把外面的工衣脱了,胸脯被紧身内衣鼓得高高的,她拉了一下内衣,高的地方更高了。她模仿模特的样摆了个生硬的姿势,然后沉静地走到我跟前,我的脸慢慢开始发烧,但我仍端坐着,如柳下惠。
灯光下的玉莲样子很生气,脸却反而更加凄美动人。我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像得到指点的迷途君子,突然醒悟,我忽地站直,把自己捂得汗津津的手情不自禁伸出去抚摸她的脸,感觉就像摸到仰慕已久的未来的女朋友的脸,亲切又踏实。
当我与玉莲抱在一起的时候,耳边弥漫起窗外凄凉的风声。风声中,玉莲说了很多话,但我只听到她喃喃说,我就想和你好。
玉莲抓住我的右手,放在她的胸前。我感觉到自己身上包括脸皮、嘴唇和下面在内的几个部位开始很轻、很轻地蠕动起来,玉莲把嘴唇贴到我的唇上,她的嘴唇湿润又温暖,尽管我的嘴唇冰冷,但我马上就被激活了,没过几秒时间,也温暖起来,接着就全身暖了,甚至有的地方变得非常坚硬。
玉莲也许是知道我一定还未经历过,她坐到床沿,又躺到床上,把腿伸开。我既羞耻又胆怯,觉得死也不过是如此罢了,就在我本能地闭着眼时,她说话了:把灯关了,快过来。
下面所做的一切,都离不开玉莲的指引,她把我从少男引上了男人的道路。
完事之后,感觉值得庆幸,因为过程并不是刚才想象中的难受,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活,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罢了。我忽然明白,自己辛辛苦苦要追到女朋友,不就是要和她做这样的快活神仙吗?
更值得庆幸的是,玉莲极深沉地看了我一眼,稍迟疑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最后说:我一定帮你实现你的理想,让你顺利当上副主管。
她的声音听来跟冬天的阳光一样暖和。
第二次到玉莲的宿舍,是我当上副主管后请客吃饭,我喝多了,离开的时候,我被人搀着,几个小时不醒人事,醒来时,发现窗外的月光钻进房间,像点着无数支小蜡烛。
第二天出门前我抱着玉莲喃喃:你对我这么好,干脆我和你好得了。
她冲我吼,傻了呀你,你图的谁我还不知道?再说,我比你大,又没离婚,以后别再说这样的疯话了。
怎么会是这样?她有婚姻?我觉得自己十二分委屈,感觉自己无意间发现了什么秘密,还得如鲠在喉,不能痛快地向人说出来。
于是,我像只披着羊皮的狼,按既定目标扑向我女朋友。想不到她像是专门在等我一样,我只用了一点小伎俩,就把她吃进了肚子。
现在,玉莲把我挟进我和女朋友常去的小饭店。她说,我饿了,你一定更饿。沉闷地吃完出来,玉莲对我说,你现在这个状态,肯定一时半会儿没心情做事,你最好先休息一段时间再上班,我已经给你请好半个月的假了。我说,我想辞职。她忧郁地说,带着哀伤离开,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不过我想你会舍不得的。就算你离开,离得干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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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舍不得什么?我心里难过地问自己。玉莲说,别太难过,至少还有我,要不你先回趟家,散散心,心情顺了再出来?
我哪里也没去。看来我是真的舍不下什么。
我不上班了,几乎每天都守着死了两个女人的窗口,偶尔出门。女房东看到我,有些许慌张,她慌张什么,要慌张也应当是我,我现在一看到她,就怕她要我搬家,因为我现在不想离开,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几天阴雨,我没有出门,乌龟一样缩在留有两个阴魂的房间里面,整理自己过去写的日记,这篇写着:
我的租房是我女朋友布置的,虽然简单,但是摆的那些花草很有高雅女孩的品味,我很喜欢……
可此时,没完没了的雨还在下,潮湿的空气里,屋里的那些花草早已全都枯萎,正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我也不想扔掉。
无精打采地把日记本又翻过一页,上面写着:
我的钥匙怎么就不见了呢?进车间上班的时候吊在裤腰上,取下来打开办公桌上的抽屉,怎么到了下班要锁抽屉了,它就莫名其妙地没了呢?
合上日记本我仍迷惑,甚至有些羞愧,我把日记又打开把这篇看了又看,最后撕了又撕扔进雨中,望着冷雨中颤抖的纸张,心里一阵发寒。正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令我吃惊的是,响的轻重和节奏居然和女朋友生前敲门时发出的一模一样。
我没产生幻觉,我不敢上前开门。又敲了一遍,我犹豫地站到门边,听到外面说,我知道你在,你再不开门,我就自己开门进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和死去的女朋友一模一样,我差点晕过去了。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了几下,进来的人是女房东,满身香气。她随手关了门,挑了一下眉头说,你整天不出屋,想闷死啊。那就死吧,死一个是死,死两个是死,死三个也是死。反正我这栋楼是栋死楼。
她说着,眼睛开始湿:楼建到第七层,要封顶了,说要和我结婚的男朋友,突然心血来潮要上顶上去看看,他下来就死了。他从楼梯上去,却不从楼梯下来,站在民工的土电梯上还很得意,使劲朝我挥手,缆绳突然断了,一声巨响过后,他就死了。真是死楼!
她说,邻居们怕我伤心,从不提这事。不提不等于我忘了。
她说,我对来租房的人说我老公在香港,那是自欺欺人。
她说,我没有老公,我就一个男人,就是那个撇下我,一个人先死去的男朋友,要说有第二个男人,那就是你了。现实中你不可能成为我的第二个男人,但在我的心中,在我的梦里,你确实是我第二个男人,你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你和十年前的他太像了。
她说,我劝你马上就能找一个,我心里就想你找我吧。我想过,我三十三,你二十四,相差不到十岁。你想过这些吗?我气恼地说,我干嘛想呀,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从来不去想不着边际的事。
她说,你觉得乱七八糟吗?你觉得我们不可能吗?但是你想过没有,你要是找我,和我结婚,你的命运瞬息就能彻底改变,你不用寒寒酸酸地打工了不说,我的一切就无条件地全部属于你了。你就是这里永久的城市居民了……
是吗?我狠狠抓紧她的手臂,是不是你美梦做多了,想美梦成真,趁她们睡着了,打开门进屋,打开了煤气?
呸!你问得一点也不新鲜,告诉你,警察早就这样问我了!哼!你女朋友她死了活该,你打光棍活该。你外来细佬敢怀疑我,我打死你!她先在我左脸上吐了一口,再在我右脸上打了一巴掌,最后指着门说,你给老娘搬走,马上搬走,马上滚!有多远滚多远!
她走后,我也出了门,原来雨已经停了,风也停一阵子了,太阳正露出脸来,我没心在意冬天了天气还有如此的反差。傍晚回来的时候,我耷拉着脑袋,因为我出去溜了一大圈没找到合适的租房。我的东西有点多,要不我住进厂里去了。
回到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房间里,我闻到了萝卜炖排骨的味道,我想肯定是女房东。喂!你出来!听到我沉闷的声音,从厨房出来的是玉莲,我非常惊诧:玉莲?是你!
玉莲说,是我。不是我还能是谁?我来想和你说,我,想和你结婚。
我怀疑耳朵出了问题,紧紧地皱起眉头,她马上狐疑地问:你觉得我说的话哪儿不对吗?和你说了吧,我发现我怀孕了。
我似乎还在找房子的情绪中没有回过神来,她一手环扣在我脖子上,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说,是你的!
我明白之后满脸怜悯和鄙夷,我怎么看她,她都像来敲诈勒索,她似乎对我极冷静的态度很不解:你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你女朋友不在了,我们不是也是很好的一对吗?我才大你一岁啊!
我怒视她,正要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她转身进了厨房,那里传来萝卜和排骨的味道越来越浓香,高压锅的气流向外冲刺的声音更猛烈。
显然是玉莲把火停了,浓香和气流明显弱下来。玉莲擦着手过来说,你听我说,我没有老公,但我已经是女人不错,把我变成女人的不是别人,就是大家所说的我的哥哥,他哪是我什么哥哥,我们同姓,一个村住过而已。一天,他把我骗到他宿舍,说了不到三句话,蛤蟆嘴就往我脸上拱,还占有了我。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当领班,还给我加了薪。以后又在写字楼安排给我一个更轻松的工作,但我不愿意,我要求当了也算轻松的车间助理。当然,他更是多次到车间找我去他宿舍,为掩人耳目,我就说是我哥哥找我。
后来,玉莲继续说,我把他老婆叫来进厂了,下了班我主动去他宿舍,是为了进一步避嫌。但是我每次去,他都怕怕的,宽阔的额头总要冒出细细密密一层汗。那天,他把我叫进办公室,给我一个大信封,让我以后别再去他宿舍。我冷笑一声接过信封说,里面是什么?是钱吧!好吧,我再不会去你宿舍了。
玉莲变换一下语调说,你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有心机的坏女人?我点点头,一手指门,一手指她鼻尖,吼道:你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她淡淡一笑,说,我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呀,你看,钥匙。
一看是我女朋友用的那串钥匙,我伸手抢过:老实说,它怎么在你手里?
是你给我的呀?
我?我给你的?我什么时候给你的?
我在大街上找到你的那个晚上呀,怎么,你没想起来?你不承认是你给我的?玉莲哭了。
你哭什么呀?
你说我哭什么?你把钥匙给了我,我想了这么多天,今天想透了,才来跟你说和你结婚,你倒好,不承认钥匙是你给我的。你说我该有多羞啊!我忍不住问:玉莲,你还有一把钥匙吧?
我不懂!你把话说清楚点!她跺着脚声音像炸雷。
我怀疑有人用钥匙开门,打开煤气……因为我女朋友根本不可能忘记关煤气,因为我每次用了之后,她都要问我关好煤气了没有。
你这是怀疑我玉莲,害死你女朋友!玉莲哭得更凶了,你真恶毒,你居然有这样的想法。我幸好还没有和你结婚,要不然说我为了想和你结婚,害死你女朋友,我还怎么活得成!
我想,玉莲还是有杀人动机的,可我把心里想的说出了口:你自己说的啊,你有动机!
动你妈的头!走,去公安局说清楚!那天晚上我和你寸步未离!
对不起,我糊涂了。我们自然没有去公安局,也就在这时,公安局的人和女房东上门来了。警察先看到玉莲,玉莲往后退着,警察问她是谁,我说是我一个部门的同事。
警察“嗯”了一声说,你女朋友的案子我们结了,纯属煤气中毒,没有任何谋杀迹象和线索。你没事了,想搬走也可以了。
女房东也不住地看退到我身后的玉莲,然后哀伤地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说,靓仔!你别搬了,我走!我一个大活人,不想守着这么一栋死楼!
女房东走了,警察也走了,但警察不时回头看玉莲,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坐在电脑前上网聊天,玉莲在忙着给我做吃的,她说大冷的天,遭如此刺激,要好好补一补。女朋友在世,很少上网聊天的我,变得很贪,同时跟四个动物聊着,一只“家燕”,一头“快乐猪”,一条“美女蛇”,一只“花蝴蝶”。聊着聊着,家乡土鸡的特有香味扑鼻而来,我突然就把“它们”一个个拉出枪毙似的,统统都拖进了黑名单。玉莲看到了,眼睛闪闪,尽管那光芒瞬间就熄灭了,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眼里包含了一丝痛苦与失望。她说:我有了你的孩子,你还没回话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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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看她,我自顾说,我应该出去另找工作,人只有在新的环境工作,才能忘却过去。
你别想扔下我,你应该接受我。玉莲说。我说,这不可能!她说,你别说不可能,我已经有你的孩子了,而且你还给了我钥匙,我已经把你这当我们的家了,我看屋子像潭死水,我带这么些花来。
玉莲在阳台上摆弄那些她带进来的花和塑料瓶。我女朋友很喜欢这样娇艳欲滴的花,但她常常不记得给它们加水或换水,喜气洋洋插上的花,过几天就枯的枯谢的谢。她面对花朵凋零时憔悴的模样心痛地说:不懂得珍惜鲜花的男人,就不懂得珍惜女人的青春,她埋怨我不做护花使者。
我走到阳台对玉莲说,你别再弄花来,我看到它们就哀伤。
我知道,你以为我像你女朋友一样投你所好吗?告诉你,这些花能避邪,能驱阴气。玉莲说话时眼睛不离开花,我仔细看过去,她的眼睛变得妩媚无比,变得眼神像极了我的女朋友。我女朋友的眼神里装得满满的全部都是爱情。我又一阵哀伤,狠狠地说,玉莲,你别弄花了,我不想在这住!
玉莲停了下来,然后又疯了一样把那些花拔出来,扔在地上踩了又踩,同样哀伤地说,我知道我留不住你,我没有怀孕,我是骗你的。
我走了。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工作,忙着上班,下班,上网聊天,偶尔才给人打打电话,慢慢地我就开始谈忘过去。
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春天来了,映山红开得漫山遍野的,我折了好多回家,满屋子都是粉红的世界。然而,在这娇艳妩媚中,传来了凄惨的哭声,哭声越来越熟悉,是我女朋友的声音,但我看不到她的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凄凉:我是被人害死的!
醒来,我出了一身冷汗。天一亮,我给玉莲打电话,我说我要见你。还是我来见你吧,她说。见到她时,她一脸的惊喜与迷惑。
一个月没见,玉莲似乎老了十岁,也许她本来就是老了吧,她说她只大我一岁,现在看上去,大我二十个一岁也不夸张,即使是,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我要见她,只是想问她,那天晚上,我和她走了之后,主管是什么时间离开车间的,她一定知道。
见了面,互诉别后心情,几番言语,玉莲竟然用热切切的眼神向我示爱,我居然和她像老夫老妻一样上了小宾馆的床。做完之后,她还在喘息,我投其所好地哄她:玉莲,我只有和你,才能真真切切痛痛快快地享受到性爱的美妙;我只有和你,才心甘情愿让你在我身上享受到性爱的最高境界。我的话玉莲不辩真假,她一股劲抱紧我:我爱你……我还要!
我穿上衣服双眼望着明晃晃的日光灯,吐着烟雾,不容质疑地对玉莲说,我可以再给你,不过,我问你,你要说,那天晚上……我女朋友死的那天晚上……
你来见我我就知道你要问,你别问了。玉莲双手抱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什么也别想我说,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必须说,不然我活活掐死你!我扑上去就对她动手掐,一下,两下,三下……
啊……啊,你松开,我不想死,我承认和他合谋,但真正的凶手是他!你掉的钥匙是他在你办公桌上偷摸的……我说的全是真话。
四下、五下……
我仇恨的双手将她的脖子越掐越紧: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女朋友那么漂亮,他得到了一次,就想第二次,第三次。她要告到老板那里,他怕了,就想让她消失;她表妹也被他玩腻了,但松不开,所以,他把两个人都害掉……说不定,你死了女朋友,会回过头来看上我玉莲,他老婆的注意力就分散了,他纠缠我就更省心了,就这么简单。
你说的是谁?我听不明白!
你松开双手,听我说完,自然明白了。那天,你说,不可能和我结婚,我就去找他,是他把我变成女人的。他把我变成女人,就得负责任,我找到他,对他下了手……我想,阎王不会让他,在地狱,也当什么经理吧?
什么?是他?
哈……哈,玉莲翻着白眼说,你以为是谁?
松开发麻的双手呆怔片刻,我掏出手机:你死定了,我马上报警!只见玉莲像受到惊吓的孩子缩到床角,死一样苍白的脸抽筋一样扭曲着,无意识地翻白眼,线一样流下涎液。玉莲,你怎么啦?
玉莲突然像外面有人叫她似的,僵尸一样移下床,赤裸裸地拉开门向外跑。稍后,小宾馆的前厅响起尖锐的叫喊:疯子!女疯子!都疯成这样了,还来开房……真疯得不轻啊!
而我,因哀伤加剧突然晕倒,不省人事……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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