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愈赠僧徒诗
論韓愈贈僧徒詩
李建崑
韓愈一生以繼承孔孟,攘斥佛老為職志,在「匡救政俗之弊害,申明夷夏之大 防『方面,確有其不可磨滅之功績,此為研究唐代文化史者所共知。但是,前賢在 肯定韓愈闢佛的積極意義外,也對韓愈和僧徒道士交往頻繁不甚理解,由此引發不 少質疑和討論。韓愈全集之中贈詩僧徒者十人,分別是:澄觀、惠師、盈上人、僧 約、文暢、無本、廣宣、穎師、秀師;贈文者四輩,分別是:高閑、文暢、令縱、 大顛。佛教對韓愈之影響,前節雖曾提出一些討論,但是韓愈與僧徒之往來唱酬, 究竟是別有所取,或如前人所謂的「存心戲侮」,仍有若干研議之餘地。以下擬以 韓愈酬贈僧徒或與僧徒相涉諸詩為範圍,摭拾舊說,略作審辨,並藉此考察當時之 僧徒與韓愈詩之關聯。
一.前人對韓愈接觸僧徒之批評
由於韓愈一生文章,從未正面針對佛理加以論辯或指斥,因此歷來對於韓愈是 否知曉佛理之問題,有正反兩種對立之看法。最早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提出反 面之意見:
儒者韓退之與余善,嘗病余嗜浮屠言,余與浮圖遊。近李生礎自東都來, 退之又寓書罪余,且曰:「見送元生序,不斥浮圖。」浮圖誠有不可斥者, 往往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其於性情奭然,不與孔子異道。退之 所罪者跡也。...退之忿其外遺其中,是知石而不知玉也。(註一)
此後宋人大都譏笑韓愈不知佛,宋僧契嵩《鐔津文集》更沿襲柳宗元之觀點,以龐 大之篇幅非議韓愈,其基本的論據即韓愈不知佛。當然也有少數獨持異見的人,如 宋〃司馬光之〈書心經後贈紹鑑〉便對韓愈是否通曉佛理題出正面之看法:
世稱韓文公不喜佛常排之。余觀其〈與孟尚書書〉論大顛云:「能以理自勝
,不為事物侵亂。」乃知文公於書無所不觀,蓋嘗遍觀佛書,取其精粹而排 其糟粕耳。不然,何以知「不為事物侵亂」,為學佛所先耶﹖今之學佛者自 言得佛心、作佛事,然曾不免侵亂於事物。則其人果何如哉﹖(註二) 此外宋〃馬永卿《嬾真子》卷二亦云:
僕友王彥法善談名理,嘗謂世人但知韓退之不好佛,反不知此老深明此意。 觀其〈送高閑上人序〉云:「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 必泊然無所起;其於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頹隳委靡潰敗不可收 拾。」觀此言語,乃深得歷代祖師向上休歇一路。其所見處,大勝裴休,且 休嘗為《圓覺經.序》,考其造詣,不及退之遠甚。(註三)
韓愈知佛不知佛,論者長期紛爭,未能取得共識。蘇文擢先生曾尌天台、華嚴、纏 宗三方面僧徒與韓愈師友弟子之接觸關係,推斷韓愈:「對佛『忿其外』而並不『 遺其內』,『知石』,同時也是『知韞玉』的。」(註四)對於韓愈闢佛而仍與僧 徒往來接觸,前人之評騭也尌有數種類型。第一種類型是認為韓愈踐道不純,流入 異端而不自知。如宋〃陳善《捫蝨新話》卷一云:
韓退之謂荀、揚為未純,以余觀之,愈亦恐未純。蓋有流入異端而不自知者 。愈之〈原性〉以為喜怒哀樂皆出於情而非性,則流入佛老矣。〈原人〉曰: 「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則流入墨氏矣。〈原道〉非莊周之剖斗折衡 ,而著論排三器,則與莊周何異﹖此則愈未純也。可知愈闢佛老而事大顛, 不信方士而服硫磺,未足多怪。(註五)
陳善由此懷疑韓愈之學術立場與人格操持,當然是不公平的批評。況且〈原性〉、 〈原人〉、〈原道〉、〈三器論〉諸文能否以陳善這種偏頗之角度來闡釋,實在大 成問題。然而,與陳善之論見相似者卻頗不乏人。如元李治《敬齋古今〃逸文》 卷二云:
退之論三子云:「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然即韓之言而 求韓之情,所謂荀揚之疵,亦自不免。退之生平挺特,力以周孔之學為學, 故著〈原道〉等篇,觝排異端,至以諫迎佛骨,雖獲戾一斥幾萬里而不悔, 斯亦足為大醇矣。奈何惡其為人而日與其親,又作為歌詩語言,以光大其徒 ,且示己所以相愛慕之深。有是心,則有是言;言既如是,則與平生所素蓄 者,豈不大相反耶﹖(註六)
所不同的是:李治傴對韓愈既排佛又親近僧徒所造成的矛盾提出異議而已,而未對
韓愈之人格產生懷疑。但是,韓愈是否意在「光大其徒」,「示己所以相慕之深」 亦有商榷餘地。第二種類型是含混地揣摩韓愈贈詩贈文之用意。此又有正面肯定與 負面否定之別。如元〃方回《桐江集》卷二〈跋僧如川詩〉云:
韓子、歐陽子,於佛不喜其說而喜其人。韓之門有惠師、靈師、令縱、高閑 、廣宣、大顛之徒。歐之門亦有秘演、惟儼、惠、惠思。而契嵩之文,至 以薦之人主。東坡山谷於佛喜其說,復喜其人。故辯材、淨東、補摠、佛印 、參寥、琴聰、密殊順怡然、久逸老與坡遊。晦堂心死、心新、靈源、清、 與谷尤相好也。士大夫嬰於簪紱,不有高人勝流為方外友,則其所存亦淺 矣。(註七)
方氏肯定韓愈雖不喜佛教,卻對僧徒無排斥之意。韓愈與僧徒之交接,與歐陽修、 蘇東坡、黃山谷之與僧徒往來,在態度上並無不同。方氏大概以為「士大夫」必 須要有「方外友」,才有這種看法。和方氏相反的是宋〃劉克莊《後村詩話》云: 唐僧見於韓集者七人,惟大顛、穎師免嘲侮。高閑草書頗得貶抑,如惠、如 靈、如文暢、如澄觀,直以為戲笑之具而已。靈尤跌蕩,至於醉花月而羅嬋 娟,此豈佳僧乎﹖韓公方欲冠其顛。始聞澄觀能詩,欲加冠巾,及觀來謁, 見其已老,則又潸然惜其無及,所謂善謔而不為虐者耶。(註八)
按:《朱子語類》第一百三十九曾提及『唐僧多從士大夫之有名者討詩文以自華。 韓愈〈送文暢師北游〉便是應文暢之請所寫的,贈詩既為社交禮節,韓愈又有相當 地位與聲望,不可能罔顧禮節,恣意戲嘲。與劉氏相同者還有趙令峙《侯鯖錄》: 「退之不喜僧,每為僧作詩,必隨其深淺而侮之。」都是可以修正之看法。第三種 類型是針對韓愈作品內容解釋結交僧徒之用意,此類意見比較具有理論意義。例按 如明〃孫緒《沙溪集》卷七〈贈道存上人署僧會序〉云:
昌黎詩不讀浮屠書,亦不作浮屠文字。然於大顛、高閑、文暢之屬,健羨丁 寧,累書珍重,平日矜持之節,自待之嚴,乃若漠然而不暇顧者。昌黎且然 ,況其他乎﹖如燕、許,如歐、蘇、陳、黃、富、韓、司馬輩,闡其說,親 禮其人,常若不及,固宜也。(註九)
按佛教至唐,已滲入社會各層面,舉凡政治、經濟學術都有佛教之影響。孫氏指出 韓愈都不能顧及平素之立場,何況其他文士﹖佛教勢力之不容忽視,由此不難概見 。再如清〃潘德輿《養一齋詩話》云:
李治仁卿譏彈退之,業已觝排異端,不應與浮屠之徒相親,又作為歌詩語言
以光大之。此蓋未審退之之心者。夫退之之心,所憎者,佛也,非僧也。佛 立教者,故可憎;僧或無生理而為之,或無知識而為之,可憫而不可憎也。 觀退之〈送惠師〉云:「惠師浮屠者,乃是不羈人。」言其雖為浮屠,而人 則不為彼教約束。故用「乃」字見意。〈送澄觀〉云:「皆言澄觀雖僧徒, 公才吏用當今無。」是欲其歸正而用其才能,不以僧徒視之,故用「雖」字 見意。〈送靈師〉云:「飲酒盡百,嘲諧思愈鮮。」飲酒嘲諧,皆戒律所 禁,靈師能爾,轉用以譽之,亦愛僧闢佛之意也,退之何嘗光大其教哉﹖( 註十)
按潘氏意在糾正李治之說,其實李治的看法很普遍,明〃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卷 十七〈祇園寺碑文〉云:「若退之者,豈非善護佛法者哉﹖」(註十一)清〃汪琬《 堯峰文鈔》卷三十《草堂合刻詩〃序》針對韓愈〈送靈師〉一詩評曰:」上之叛吾周孔,次之干佛之戒律,雖工於詩,奚取焉﹖而昌黎不為之諱,反津津樂道不已,何也﹖」(註十二)都是沒有認清韓愈作詩的用意,而惑於接觸僧徒的表象,所提出的質疑。潘氏認為:韓愈「所憎佛也,非僧也」佛徒之所以遁入空門,有其種種主觀之緣由,因而「可憫而不可憎也。」潘氏從〈送惠師〉、〈送僧澄觀〉、〈送靈 師〉三首之用字,推斷韓愈「亦愛僧闢佛之意」未嘗「光大其教」,頗有知識上之 意義。又清〃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云:
公觝排異端,攘斥佛老,不遺餘力,而顧與緇黃來往,且作序賦詩,何也﹖ 豈王仲舒、柳宗元、歸登輩之請,不得已耶﹖抑亦遷謫無聊,如所云:「 逃空虛者,文人足音,然而喜﹖」故與之周旋耶﹖然其所為詩文,皆不舉 浮屠老子之說,而惟以人事言之。如澄觀之有公才吏用也,張道士之有膽氣 也,固國家可用之才,而惜其棄於無用矣。至如文暢喜文章,惠師愛山水, 太顛頗聰明,識道理,則樂其近於人情。穎師善琴,高閑善書,廖師善知人 ,則舉其閑於技藝。靈師為人縱逸,全非彼教所宜,然學於佛而不從其教, 其心正有可轉者,故往往欲收斂加冠斤。而無本歲棄浮屠,終為名士,則不 峻絕之,乃所以開自新之路也。若盈上人,愛山出無期,則不可化矣。僧約 、廣宣,出家而猶擾擾,蓋不足與言,而方且厭之也。(註十三)
方氏特別注意到韓愈贈僧徒詩中,「皆不舉浮屠老子之說,而惟以人事言之」;又 從贈詩內容來看,受贈之僧徒亦間有值得觀注嘉許之條件。因此推斷:韓愈是站在 惜才的立場,「接引」那些學佛而不限於佛之僧徒走向「自新之路」。尌此看來,
韓愈仍謹守一貫排佛之立場,並未猶疑動搖。方說之可貴,在於啟示吾人從詩歌本 文去研究問題,所得的結論自然比較容易獲得信服。
三.十二首贈詩作意之審辨
今本韓愈詩集有十一題與僧徒相涉之詩作,分別是〈送僧澄觀〉、〈送惠師〉 、〈送靈師〉、〈別盈上人〉、〈和歸工部送僧約〉、〈送文暢師北游〉、〈嘲酣 睡〉二首、〈送無本師歸范陽〉、〈廣宣上人頻見過〉、〈聽穎師彈琴〉、〈題秀 禪師房〉等合計十二首。以下即逐首試作說明,以考察韓愈之作意。
〈送僧澄觀〉作於貞元十六年秋,時韓愈居洛陽。據阮閱《詩話總龜》謂唐貞 元時期有四位僧徒名曰澄觀,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之〈補釋〉已辨其非。 然韓愈贈詩之對象則非貞元十五年受封為鎮國大師之澄觀,而為另一華嚴宗之澄觀 。全詩前幅兩段寫僧伽大師坐化之後,移至臨淮供養之寺塔,以寫塔景為主;後 幅兩段則集中在澄觀之吏才與詩才,章法完整,讀之有味。由詩意可知澄觀之聲名 籍甚,韓愈基於惜才之心而欲「收斂加冠巾」。則本詩之作,實與韓愈原有之闢佛 立場完全一致。
〈送惠師〉作於貞元二十年,時韓愈任連州陽山令。全詩八十六句,為五古長 篇。惠師之生平不詳,由詩意知其人好做山水之游,前幅分為兩大幅:前幅五小段 其游歷之勝概,後幅兩小段則抒作別之感。綜觀全詩,以惠師好游作為住旨,因 而歷惠詩之游蹤,兼寫各地之勝概。對惠師之識,亦謹限於其狂癡於山水之游 而已。由「吾非西方教,憐子狂且醇;吾嫉惰游者,憐子愚且諄。」(《集釋》卷
二)四句,不難看出韓愈與僧徒來往極有分寸,並未改變對佛教之既有觀感。
〈送靈師〉亦作於貞元二十年,全詩九十句,亦為五古長篇。發端數語云:「 佛法入中國,爾來六百年。其民逃賦役,高士著幽禪。官吏不之制,紛紛聽其然。 耕桑日失隸,朝署時遺賢。」(《集釋》卷一)氣壯勢勇,本其儒家之立場,不稍假 借,為著名之闢佛文字。中間數段則集中於靈師為人之縱逸,群公之愛重,而靈師 忙於周旋酬酢,亦顯現特異之材調,故韓愈樂於接近。《唐宋詩醇》云:「退之闢 佛,卻頻作贈浮屠詩。前篇但其放浪山水,後篇則干謁飲博,無所不有。其所以 稱浮屠者,皆彼法之所戒。良以不拘彼法,乃始近於吾徒。且欲人其人而已,並未
暇明先王之道以道之也。」(註十四)所論甚確,可謂切中肯綮。
〈別盈上人〉為一首七絕,作於順宗永貞元年。盈上人即誡盈,居衡山中院。 柳宗元〈衡山中院大律師塔銘〉云:「誡盈,蓋衡山中院大律師希操之弟子也。」 本詩可能詩韓愈由陽山赦還,赴江陵、衡州,次衡山時所作。全詩云:「山僧愛山 出無期,俗士遷俗來何時﹖祝融峰下一迴首,即是此生長別離。」(《集釋》卷三 )清〃朱彝尊稱此詩「古直可喜」,程學恂《韓詩臆說》云:「竟不似闢佛人語, 此公之廣大也。」(註十五)所論甚是,韓愈一生好作山水之游,所接觸之名僧大德 應不在少,類似〈別盈上人〉之詩作,宜視為韓愈受到山僧接待之後,禮貌回報, 與其原有之闢佛立場未必抵觸。
〈送文暢師北游〉作於憲宗元和元年,時韓愈任國子博士。在此之前,有〈送 浮屠文暢師序〉,乃貞元十九年春,為文暢東南之行而作。〈送浮屠文暢師序〉云 :「浮屠師文暢,喜文章,其周游天下,凡有行,必請於縉紳先生,以求詠歌其所 志。貞元十九年春將行東南,柳君宗元為之請,解其裝,得所得詩累百餘篇,非 至篤好,其何能致多如是耶﹖」(《校注》卷四)由此可知文暢是一雅好詩文之僧徒 ,韓愈也基於此而樂於接近。然而文暢所獲贈之詩文中「無以聖人之道告之者。, 而徒舉浮屠之說贈焉」,「宜當告以二帝三王之道」,韓愈遂在序文中正告文暢: 「道莫大乎仁義,教莫正乎禮義刑政」;並對文暢宣示:『堯以是傳之是傳之舜, 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文武以是傳之周公孔子。」的道 統,此為韓愈與文暢首次之交接。元和元年秋末冬初,文暢二度北游,因有此首五 古長篇之贈詩。全詩依時間順序分為三大段:首段先文暢昔日曾至四門館求謁, 韓愈立即草序以相贈之往事。次段自言貶官陽山,抑鬱難申,幸能移官長安,欣逢 舊識,而與文暢之往來尤密。三段勸文暢以詩文為緣,自求富貴,並作異日相從之 約。綜觀全詩,先彼此交往之因緣,後過從之密。彼此之情誼實建基於詩文之 愛好。韓愈以聲色貨利之歆動文暢,欲其脫離僧籍,自求富貴,前人雖有鄙俗之譏 ,然亦由此顯現韓愈之真實態度。其闢佛立場並未因為與僧徒私交敦篤而有絲毫游 移。
〈廣宣上人頻見過〉中之廣宣,為蜀人。元和間有詩名,居長安安國寺。與白 居易、令狐楚、劉禹錫均有詩文唱和,喜奔走於公卿之門。唐〃李肇《國史補》云 :「韋尚書為尚書右入內,僧廣宣贊門曰:竊聞閣下不久拜相。貫之叱曰:安得 此不軌之言。命紙草奏,僧恐懼走出。」(註七十)廣宣之性格如此,故題曰「頻見
過」微有厭煩之意。此詩為七言律體,全詩之妙,在於不經意之中,暗寓謃意,表 面自箴自砭,實則規勸廣宣勿再長年擾擾,以詩干謁,虛耗時日於俗流朝士之間, 而有負息心修道之初志。
〈和歸工部送僧約〉為七言絕句,歸工部即歸登,順宗時拜工部尚書,曾與孟 簡等人受詔翻譯《大乘本生心地觀經》,崇佛甚篤。劉禹錫〈贈別約師引〉云:「 荊州人文約,市井生而雲鶴性,故去葷為浮圖,生寤而證。入興南,抵六祖始生之 墟,得遺教甚悉。」可知僧約為荊州人,方崧卿《韓文年表》將本詩繫於憲宗元和 元年,是年韓愈在江陵,六月召拜國子博士還朝,故本詩可能是元和元年,韓愈返 朝之後,應工部尚書歸登之請所作。詩云:「早知皆是自拘囚,不學因循到白頭。 汝既出家還擾擾,何人更得死前休。」筆勢兀傲,既揶揄僧約,亦隱隱謃刺歸登。 王鳴盛曰:「妙絕。偏出家人比在家人更忙,其所以忙者,無非為名為利而已。」 (註十七)本詩與前首〈廣宣上人頻見過〉,皆尌佛徒之酬應於俗流朝士之間,大作 文章,嘲謃之意至為明顯。
〈嘲鼾睡二首〉作於憲宗元和二年丁亥,時韓愈以國子博士分司洛陽。韓愈〈 送諸葛覺往隨州讀書〉韓醇注云:「諸葛覺,或云即澹師。公有澹師鼾睡二首,為 此人作。」。清〃何焯《義門讀書記》云:「諸葛覺,貫休集中作玨,其〈懷玨詩〉 有『出山因覓孟,踏雪去尋韓。』注云:『遇孟郊、韓愈於洛下。』又注云:『諸 葛覺曾為僧,名澹然。』」據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所考,〈懷玨詩〉不是 貫休之作,然由此可略知澹師之生平。二首針對澹師鼾睡之異能,運用大量佛語 加以戲嘲,造語之奇,對字之險,堪稱一絕。由於過於詼諧,已近文字遊戲。
〈送無本師歸范陽〉作於憲宗元和六年冬,時韓愈在長安,任職方員外郎。無 本即賈島,范陽人。初為佛徒,既來東都,韓愈教以為文之道,遂還俗。《劉賓客 嘉話錄》所載「鳥宿池中樹,僧敲月下門。」之故事,宋〃洪興祖、樊汝霖已辨其 烏有。而從本詩可知無本、韓愈兩人之交誼與詩藝。全詩分前後兩幅,前幅以無本 之詩藝為主眼;後幅則以兩人之情誼為重心。前幅句句讚美無本之詩藝,則韓愈與 無本之因緣,實無關乎佛教。
〈聽穎詩師彈琴〉作於憲宗元和十一年,時韓愈擔任太子右庶子。李賀〈聽穎 師彈琴歌〉云:「竺僧前立當吾門。」可知穎師來自印度,元和間遊長安,以彈琴 干謁長安之公卿文士。本詩為五言古體,分為二段,上段純用譬喻,寫穎師琴韻之 美。下段寫韓愈聽終而悲之感。全詩以形象語摩寫穎師彈琴,曲折道出境趣,堪為
古今絕唱。韓愈之盛贊穎師一若盛贊無本,取其才藝之高超而已,並非因其為僧徒 ,而別生好感也。
〈題秀禪師房〉作於元和十四年貶潮州赴任道中,秀禪師之生平不詳。詩云: 「橋夾水松行百步,竹莞席到僧家,暫權一手支頭臥,還把漁竿下釣沙。」由詩 意推斷,可能為韓愈赴潮州途中,借宿禪房,應寺僧之請而作。
四.結論
由以上之說明,大略可以了解,韓愈所接觸或贈詩之僧徒分成兩類:一是具有 特殊才調者,一是泛泛往來者。對於具有特殊才調之僧徒,韓愈大體能本其儒家之 立場,給予正面之評價。如〈送僧澄觀〉云:「愈昔從軍大梁下,往來滿屋賢豪者 ,皆言澄觀雖僧徒,公才吏用當今無。〃〃〃又言澄觀乃詩人,一座競吟詩句新。 向風長歎不可見,我欲收斂加冠巾。」又如〈送惠師〉云:「太守邀不去,群官請 徒頻。囊無一金資,番謂富者貧。〃〃〃吾非西方教,憐子狂且醇。吾嫉惰游者, 憐子愚且諄。」再如〈送靈師〉云:「少小涉書史,早能綴文篇。」「逸志不拘教 ,軒騰斷牽攣。」「材調真可惜,朱丹在磨研。」都是韓愈誠心推許之例證。他如 文暢為求詩文,不憚屢造公門;無本作詩「身大不及膽」,穎師善彈琴致使韓愈「 冰炭置我腸」,「濕衣淚滂滂」,都使韓愈心生憐惜而樂於交往。對於這些僧徒, 韓愈顯然未理會佛門之身份,傴重視其特異出眾之藝能。
對於泛泛往來之僧徒,或基於社交禮節,禮貌題贈,如〈別盈上人〉、〈題秀 禪師房〉;或尌其負面人格特質,善意規謃,如〈廣宣上人頻見過〉、〈和歸工部 送僧約〉。唐代僧侶雖有結交公卿文士之風,韓愈對虛耗時日於俗流之僧徒顯然缺 乏好感。例如:「天寒古寺遊人少,紅葉窗前有幾堆」之暗謃廣宣,以及「汝既出 家還擾擾,何人更得死前休」之痛快譴責僧約,都是極佳之例證。如此看來,前人 批評韓愈「喜僧」或「不喜僧」皆失之片面(註十八)。
此外,韓愈在與僧徒詩文往來時,立場堅定,極有分寸。〈送僧澄觀〉云:「 浮圖西來何施為﹖擾擾四海爭奔馳。構樓架閣切星漢,誇雄鬥麗紙者誰﹖」〈送靈 師〉云:「佛法入中國,爾來六百年。齊民逃賦役,高士著幽禪。官吏不之制,紛 紛聽其然。耕桑日失隸,朝署時遺賢。」都是義正辭嚴,不稍假借。對於有才行之
僧徒,往往急欲聚於之門下,使其還俗。此於唐代某些文士在與佛門往來之時,急 於投合僧徒,不惜扭曲自身立場者,實在大不相同。
附註
註一:見《柳宗元集》卷二十五 第六七三頁 漢京文化事業公司
註二:見《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六十九 轉引自吳文治《韓愈資料彙編》第 一二一頁 學海出版社
註三:見吳文治《韓愈資料彙編》第一二一頁 學海出版社
註四:見蘇文擢〈韓愈對佛徒之接觸與態度〉在氏所著《邃加室講論集》第三十 一至五○頁 文史哲出版社 七十四年十月增訂再版
註五:同註三 第二五九頁
註六:同前書六一四頁
註七:同前書六二九頁
註八:同前書第五一五至五一六頁
註九:見前書第七三四頁
註十:轉引自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一 第一三四頁 學海出版社 註十一:同註七 八二六頁
註十二:同註七 八九四頁
註十三:轉引自錢仲聯《韓昌詩繫年集釋》卷二 第二一二頁
註十四:見清高宗御選《唐宋詩醇》卷二十八 第八○五頁 臺北中華書局
註十五:見程學恂《韓詩臆說》卷一 第十三頁 台灣商務印書館 五十九年七月 註十六:轉引自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八 第九三二頁 學海出版社 註十七:引自錢仲聯《韓昌詩繫年集釋》卷四 第三五五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