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值得注意的文坛走向

　　　一　盛况空前的辛格百年庆典

　　

　　2004年是197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L saacBashevisSinger，1904―1991)百年诞辰。从2003年底到现在，美国图书馆(LOA)、美国图书馆协会(ALA)和全国人文学科捐赠基金(NEH)为纪念这位美国犹太作家联合组织了规模空前的纪念活动。美国各地图书馆和各地犹太文化组织、大学图书馆、博物馆等机构，争相参加活动的热情，也是盛况空前。从2003年11月起，在美国图书馆协会倡导下，全美范围的图书馆开展了一场争夺辛格百年诞辰承办资格的角逐。

　　获胜的图书馆没有什么经济利益，组织者计划给50个人选的图书馆分别发一笔450美元的奖金。这笔象征性奖金还必须用于开展免费面向公众的辛格纪念活动。尽管如此，承办权的竞争仍然很激烈，几乎全美的图书馆都参加了竞争。最后，有32个州的60个公共图书馆和学院图书馆成为竞争获胜者。

　　辛格百年诞辰的核心内容之一，是美国图书馆于辛格生日这一天即 2004年7月14日隆重出版精装三卷本《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短篇小说集》(1saac　Bashevls　Singer：Collected　Stories)。这套作品集囊括了辛格已经发表的全部英语版短篇小说。美国图书馆还计划出版精美的《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纪念册》(1saac　Bashevis　Singer：An　Album)。这是美国国家图书馆用精装图书的权威文本形式“保护美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品”的空前举措。这个举措，意味着以美国图书馆协会为代表的当代文坛对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的高度肯定，其意义远远超出了活动本身。

　　辛格何以获得比领取诺贝尔奖时更高的荣誉?辛格百年纪念活动总指挥迈克斯・鲁丁的话，也许道出了其中的一部分缘由：“辛格是美国少数族裔作家在其改变自身和美国文学的过程中获得各种社会阶层和文化层次人数众多的读者热爱的典型代表。美国图书馆十分荣幸地首次收集、出版他的作品。他的才华横溢的小说如此有力地表达了我们这个现代移民国家的恐惧与渴望。我们希望这些图书，还有这次百年纪念庆典活动，能引导我们的新一代读者了解这位自称‘心灵娱乐者’的作品。”①

　　

　　二 辛格庆典反映的文坛动向

　　

　　而本文注意到的是，辛格百年诞辰之所以规模空前，除了他自己“炉火纯青的写作技巧”和写出了美国移民的“恐惧与渴望”外，还突出地反映了世界文坛的一个最新动向。

　　辛格逝世后，评论界以及读者对辛格的关注并未减弱，相反呈现出上升势头，他的影响和声望与日俱增。近年来，欧美有人把辛格作品称为“欧洲犹太生活的化石”，有人称辛格的作品为“有关我们传统的资料库”，一大批美国犹太作家甚至称辛格为“精神之父”②。英国和美国先后召开辛格国际研究大会，重点讨论辛格作品权威版本究竟是英语版还是意地绪语版；波兰从2003年5月23日起，把每年的这一天定为比尔戈雷镇的“辛格日”……辛格在美国的影响，用克里斯多夫・雷曼・霍普特(Chris- topher　Lehmann　Haupt)的一句话概括最为合适：“如果说影响力和吸引力是诺贝尔奖的标准的话，那么，辛格的获奖当之无愧。他影响了整整一代美国犹太作家，他们紧随其后，正蒸蒸日上。”③

　　如果说上述的辛格炙手可热，仅仅是现象的话，那么进入新世纪以来，辛格独树一帜的文学主张逐渐得到文坛的认可，也许是辛格走红的深层次原因。

　　在辛格创作的高峰时期(20世纪50--80年代)的美国文坛上，各种现代主义文学潮流统治了美国文坛。在这样的背景下，辛格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的时代创造了错误的写作理论。”④在一些重要的场合，辛格对当时炙手可热的现代主义潮流提出挑战：“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都是伟大的天才，然而卡夫卡主义、乔伊斯主义和普鲁斯特主义对年轻学生来说则是一个负担。事实上所有的主义都对于文学不利……只有鼠辈才属于某一流派。”“一支卡夫卡似的队伍会毁了文学。”⑤这些入骨三分却不合时宜的批评，如今在欧美当代文坛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可。这种认可，无疑是辛格越来越受到尊崇的重要理由，也许还是辛格百年诞辰空前隆重的深层原因。

　　有人说，不可否认：“在20世纪的最后三十年，雅克，拉康、罗朗・巴特、米歇尔・福柯、阿尔都塞和雅克・德里达这五位法国思想家，把整个西方思想界搅得个疑雾迷漫，作为一个整体，他们的巨大影响是毋庸置疑的。”⑥而在这巨大影响的疑雾迷漫波及文坛的时候，辛格不但丝毫不为所动，而且多次对那些激进的“现代”思想作过许多鞭辟人里的抨击。所以当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明显地回归传统，承认自己是一个“保守的人，热爱传统体制的人”⑦，明显向“传统”回归的时候，辛格对曾经喧嚣一时的“现代”激进观点的洞见，无疑得到了世人更多的尊敬。这，恐怕是辛格在新世纪行情看涨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辛格行情看涨，实际上是当代文坛走向的一个缩影和标志，它除了印证20世纪“创造了错误的写作理论”以外，还反映了在进入新世纪以后，文坛大势由企图摆脱传统的轨道向传统写作方式的回归。

　　

　　三 中国先锋作家转向辛格

　　

　　实际上，不仅仅是在美国走红，在波兰，在以色列，在俄国，辛格的影响都在渐渐地扩大。辛格的作品，早已在上个世纪就已经翻译为五十几种语言，成为世界文学的一笔共同财富。限于篇幅，本文仅就中国先锋作家逐渐转向辛格的动向作一探讨。

　　辛格作品译为中文的很少，总共不过五部长篇、两部儿童文学作品和两本内容交叉的短篇集。有不少辛格重要作品还没有翻译为中文，最具代表性，并且有利于展示辛格创作源泉的文学性系列短篇回忆录《在我父亲的拉比法庭上》、《寻找上帝的小男孩》等作品，还没有中文译本。中国引进的辛格作品，不仅无法和欧美国家相提并论，就是比起邻国日本、印度来，都是很少的。

　　然而，这点辛格翻译作品，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却大大超过了它的数量。以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最活跃的先锋作家为例，先锋作家群的主要人物，绝大多数有过摹仿现代主义鼻祖卡夫卡的经历，在经历了一段叫好不叫座的尴尬以后，又似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辛格。这样的转向，使辛格对中国当代文坛悄悄地发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一般认为，卡夫卡确定了20世纪文学的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他把荒诞、变形、悖谬、梦幻、夸张熔于一炉去表现那个非理性的世界。因为这一点，几乎所有的现代派都在卡夫卡那里去寻找这个流派的渊源。而中国的先锋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绝大多数对卡夫卡表现出充满激情的崇拜。

　　马原是最早尝试欧美“现代主义”的先锋作家，也是一个曾经非常喜欢和尊重卡夫卡的作家，他被批评界称为“一个标明历史界线的起点”和“先锋得登峰造极”⑧的先锋派代表。1987年，可以说是中国文坛的马原年。那一年关于马原的讨论会“从南到北不下十次”⑨。作为以形式主义为特色的先锋小说代表，在马原的作品中，既不创作“大写的人”，也不写完整的故事，而致力于“叙述圈套”。他的叙述如梦游中的呓语，显得飘忽而虚无。在《冈底斯的诱惑》中，马原以几个外来的年轻探求者在进藏后的见闻，写冈底斯高原神秘的风土人情。小说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只是交错叙述了几个各不相关的故事。彪悍的藏族神猎手穷布被人请去猎熊，结果发现了喜玛拉雅山雪人；探险者陆高认识一位漂亮的藏族姑娘央金，央金却意外地死于车祸；陆高和姚亮去看“天葬”，又被天葬师赶走；顿月、顿珠兄弟神秘的生命历程也被写得神神道道。冈底斯山作为人和事遥远的背景，映衬了这个不可捉摸的西藏的景致与风俗。按照传统小说的记叙要素去阅读马原，多半会觉得没头没脑，不知所云。而这一点，恰恰成为现代派、先锋派小说的标志性特点。

　　如今我们已经很不容易看到马原的小说作品，但马原在创作观点上明显走近了辛格。如前所述，辛格多次嘲讽20世纪美国文艺界的晦涩、古怪、荒诞之风。马原在反省20世纪文学时也说：“小说的概念越来越不容易界定了……部分原因是由于本世纪令人眼花缭乱的思潮的变化更迭。先是时序规则被发现是个骗局，接着摧毁的是情节和故事，小说变成了一种叫人云里雾里的东西，玄深莫测，不知所以。”⑩马原在反叛现代主义的同时，洞察了包括辛格在内的“一些相对不那么伟大的作家……除了在文学史教科书上他们吃了一点亏，他们并没有被读者和历史抛弃，现在世界上有无数人在读他们，他们的读者群数量和质量都不会比前面提到的几位现代派作家更不如，他们恪守了小说中最基本的恒定不变的规则，他们因此成了不会过时的小说家”(11)。显然，马原对现代派的认识轨迹，对于反映中国当代文坛辛格行情的涨势，是有作用的。

　　先锋诗人何小竹也许算不上先锋派领军人物，但他对辛格的推崇比任何一位先锋作家更容易反映辛格在中国的影响。他认为：“我的八十年代的阅读，从卡夫卡的《城堡》开始。”在同一篇文章里，他又直言不讳地承认：“可以这样说，辛格的短篇是我八十年代后期走出卡夫卡‘城堡’的通道之一。”(12)

　　何小竹对于辛格的评价很难有人可以与之比肩。他说：“十多年来，关于辛格的短篇，我总是以回想的方式代替手指对书页的翻动，这真是一种过于秘密的奇妙的阅读。我不记得我还对哪本书或哪个作家有过这样的阅读。回想辛格，其实是在我的心目中累积起了一个短篇小说的高度。十多年来，我也记得我很少与人谈论过辛格，那是因为，凡‘高度’的东西，可谈论的不多，这就像一个人的心事，除了自己去琢磨，没什么好谈的。”(13)何小竹对辛格的高度评价，代表了数量不小的一批中国作家对辛格的接受。

　　

　　四 先锋余华与辛格

　　

　　以《十八岁出门远行》而一夜走红的余华，曾坦言他这个作品是在读了卡夫卡《乡村医生》后写成的。他80年代的许多作品也都是卡夫卡影响的结果。余华甚至一度认为卡夫卡的出现在文学史上是个“奇迹”。然而，真正使余华获得国内外声誉的，却是他在明显地受到辛格影响之后的作品。

　　以2003年10月25日《许三观卖血记》的英文本在美国正式发行为标志，余华当之无愧地成为发展势头最猛的中国先锋作家领军人物。而在90年代以后的余华作品，已经逐步完成了从卡夫卡到辛格的转进。批评界有人认为，余华“最看重和最满意的短篇作品”《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在很大程度上是摹仿辛格最好的短篇小说《傻瓜吉姆佩尔》的结果(14)。事实上，余华对《傻瓜吉姆佩尔》的评价极高。 1999年余华在《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谈对外国作家的接受)一文中说：

　　

　　

　　《傻瓜吉姆佩尔》是一部震撼灵魂的杰作，

　　吉姆佩尔的一生在短短几千字的篇幅里得到了

　　几乎是全部的展现，就像写下了浪尖就是写下

　　整个大海一样，辛格的叙述虽然只是让吉姆佩

　　尔人生的几个片段闪闪发亮，然而他全部的人

　　生也因此被照亮了。这是一个比白纸还要洁白

　　的灵魂，他的名字因为和傻瓜紧密相连，他的命

　　运也就书写了一部受骗和被欺压的历史。辛格

　　的叙述是如此的质朴有力，当吉姆佩尔善良和

　　忠诚地面对所有欺压他和欺骗他的人时，辛格

　　表达了人的软弱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发自内心，

　　也来自深远的历史，因此它可以战胜所有强大

　　兴许是由于余华过分喜爱傻瓜吉姆佩尔的缘故，在他成功的作品里，总是有那个傻瓜的影子。在他自认为最好的小说，也被一些批评家称为未来大师的作品的主人公来发，就是个吉姆佩尔似的傻子。甚至有人认为《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可以同《傻瓜吉姆佩尔》作“超级链接”。除此之外，《我胆小如鼠》的主人公杨高，也明显是“傻瓜吉姆佩尔”的中国版。杨高因为诚实而饱受欺负的遭遇，不但和吉姆佩尔如出一辙，就连杨高的语言节奏和话语风格，也与傻瓜吉姆佩尔极为相似。所以，尽管余华很少直接提及辛格的影响，但是，在他的作品中，也许辛格的影子比那些他明确提到的作家更为具体。

　　余华由弄技巧到写故事，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辛格的启示。他在发现“为什么读者大量在消失，原因就是作家无法写出好故事来，他们用现代主义的东西把读者吓跑了”(15)之后，写作风格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就是越来越注重对“事实”本身魅力的发掘。尤其是余华最具影响的长篇代表作《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都是他从以“怎样写”为追求的兴趣，转向以怎样“写故事”为旨趣之后取得的果实。而这些果实中，也时时闪现着吉姆佩尔的影子。辛格在接受美国记者哈罗德・弗兰德(Harold　Flender)采访时曾经介绍说：“在我刚刚写作的时候，我的哥哥对我说过一些话，其中有一句是，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的，只有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16)这段话被引人中国后，余华几乎把它当成了座右铭，他在谈到对外国作家的接受时，多次提到“我一直非常喜欢艾萨克・辛格的哥哥对他说的那句话”。在余华2003年的短篇小说《朋友》中，从头到尾只是在用最经济的字数，描述一对“不打不相识”的朋友的故事，从这里，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只有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的话语对余华作品的形上意义，也不难窥见余华从重技巧的方向走向重故事轨道的契机……

　　所以，尽管余华提到辛格影响不多，但我们看到的是，他成功的作品，尤其是被誉为经典的后期作品中，都可以找到辛格的影子。

　　

　　三 结语

　　

　　除了上面介绍的几位先锋作家外，苏童、北村、鲁羊等先锋文学的代表，都有过从操练西方20世纪各种流派的写作理论，转向辛格主张的平实地“讲故事”写作旨趣的经历。限于篇幅，我们无法一一列举，但可以肯定地说，在今天的中国文坛，大多先锋作家由对各种西方"20世纪文学流派”趋之若鹜，转向了对辛格提倡和实践的文学主张：平实质朴的描述和揭示文化深层结构的事实的方向。

　　从美国空前规模的辛格百年诞辰纪念活动，到中国文坛先锋作家不约而同地走向了辛格，无庸讳言，国际范围的“辛格行情看涨”，已经或多或少地反映了一种当前文坛的走向。这种文坛新动向所反映的当代文坛对20世纪泥沙俱下的各种文学文化理论的清算和反拨，恐怕不能不说是个值得文坛警醒和反思的现实问题。需要注意的是，国内文坛对先锋派纷纷由卡夫卡走向辛格的动向，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甚至有一些“俊杰老翁”之类，至今仍然把20世纪70年代流行的，德里达认为受到歪曲的“解构”理论，当成“新的批评方法”玩弄。但愿国内外文坛的新走向，对这些人也能有所启迪。

　　注释：

　　①http：／／www．singerl00．org。

　　②Riley Carolyn and Phyllis Cannel Mendelson，ed．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V01．6，1976,p507．

　　③PaulKresh，The Magician of West86(th)Street，NewYork：theDial Press 1979,p398．

　　④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文学是人类的记忆》，《外国文学欣赏》1985年第4期。

　　⑤Richard Burpn md lsaac Bashevi8 Singer，Conversations with lsaac　Bashevis Singer，New York：Farrar,Straus & Giroux，1986,p31．

　　⑥盛宁：《对“理论热消退后美国文学研究的思考》，《文艺研究》2002年第6期。

　　⑦盛宁：《编后记》，《外国文学讦论》2001年第4期。

　　⑧⑨陈晓明：《表意的焦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35页。

　　⑩(11)马原：《马原谈小说》，wiexue．newyouth―beida―online． com,2003年7月21日。

　　(12)(13)何小竹：《八十年代的阅读》，删，poemlife．com,2001年6月17日。

　　(14)武增善：《对生命存在与人性构成的严厉探察――　　(15)“Avant―garde Writers Take a Step Back”，China　Daily，Decem- ber 18,2002。

　　(16)崔道怡等编《“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第112页。

　　(17)余华：《余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