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谷[宋庆龄的第一张出国护照及其婚姻誓约书]

宋庆龄的第一张出国护照及其婚姻誓约书

周 谷

宋庆龄的第一张出国护照及她与孙中山的日文结婚誓约书的重现，为宋庆龄研究提供了确切的文件，解决了宋庆龄本人及她与孙中山间历时甚久的若干争议。

一、收藏宋庆龄出国护照的经过

清时出使美国办公向多租用美当地处所。或因地址不适当，或因租金过高，或因馆址不敷使用，馆址常常三年一迁，五年一徙。馆址每次迁移，文件常有散失。历任馆长、主管对旧档多不重视，视清档为废物，任其投闲陋室。

1958年叶公超奉命自台北使美。叶当时全力忙于交涉应酬，对档案并不重视，认为远水不能救近火。虽说派有专人清理清档，只是虚应而已。叶每感公费不敷，难以应付业务需要，屡请增加公费以应急需，屡被告知国家财政困难，叶亦无可奈何。遂迭请政府准将清时所置19街馆舍出售。老馆所得不过五六万美元，聊可多供馆中公费数月之用。

19街老馆舍办理过户后，清理人员竟将绝大部分老档，当牛鬼蛇神一起横扫了。当时任驻美大使馆主管新闻工作之陈元迈参事，后来在文中回忆，亦曾感痛心。

在残存少许清档中，有一包待清除的废件。有一次我偶然心血来潮，打开这包东西来看看，原来是一些中国海关道台发给出洋学生使用过的护照。护照直长19寸，横长11寸半，相当大的中英文格式文件，均经美国领事签证。在持照人照片上盖有美国领事馆钢印另加火漆。贴有美国两张每张五角的付费票，这在当时算相当贵。我随手捡出几张护照，记得一张是胡敦复的，早知他是一位著名学者，曾任国立东南大学校长、国立北京女子大学校长，与其弟明复、刚复均为中国著名学者，故有些印象。另一张是宋庆林的，但不知宋为何许人。怪在这张护照上的持照人照片，不知何时早已被人顺手剪去。我所看过几十张的护照持照人照片完整无缺，惟何人对宋这张竟如此厚爱？我觉得好奇乃顺手把它们留下。

事隔二三十年后，我突然想起宋庆林是不是就是宋庆龄呢？近几年全力研究孙中山与苏俄及第三国际关系，阅过一些文件，方知道这位宋庆林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孙中山续弦夫人宋庆龄女士，解决了我心中多年的疑念。这一张护照记述她的中英文姓名、出生年月日、何时在中国入何校读书、何时取得中国护照和美国领事签证、何时赴美、何时何处入境美国的记录，解决了几十年来世人对宋庆林研究的若干争议。

1990年9月，我在离开四川老家46年后，决定偕夫人吴崇兰先返江苏宜兴归宁，藉便回川一行以印证她数十年来梦中所见婆家旧景。走前数日，突然想起放在家中已快30年的宋庆林护照，再放就会失去历史意义，不如藉便携返中国，送它到应该所在的地方。9月12日从台北经香港夜抵上海。14日上午前往香山

路七号往访“上海孙中山故居、宋庆龄故居和陵园管理委员会”，见大门已紧闭，一再敲门后，门卫来告“整理内部现不开放。”我告以非来参观，拟赠送宋庆龄生前重要文件一份。门卫飞告管理委员会副处长朱其招出见，延入内室后，告以此来目的。朱君称须请示副主任华平亲自处理，问我可否当日下午6时再来。

我们准时往唔。华平副主任率管理委员会负责同仁及电视记者在场。我亲将此一护照原本正式送赠管理委员华副主任代收，并略致数语说明收藏经过。华副主任慎重接过宋庆林护照后，面交管理人员立即封存保险柜内，一再叮嘱要安全保管不得有失。华副主任又告诉我将来展出宋庆林护照时会说出收藏经过，仅以副本展出以策文件安全。又说此一护照解决了长期以来研究宋庆龄一生的若干争议。不仅管理委员会感谢，也给研究宋庆龄的人士带来重大喜讯。晚华副主任率摄影人员一行亲到旅馆面赠证书及有关故居陵园一些资料。证书曰：“周谷先生、吴崇兰女士将珍藏多年的宋庆林1907年赴美护照献给上海孙中山故居、宋庆龄故居和陵园管理委员会，精神堪嘉，特颁发此证书，以志衷心的感谢。上海孙中山故居、宋庆龄故居和陵园管理委员会（印）一九九零年九月十四日”。此行总算了却我们多年来的一个微小心愿。

二、宋庆龄的家世与出国经过

宋庆龄是宋嘉树和倪桂珍的二小姐。宋嘉树号耀如，1863年2月出生于海南文昌昌洒牛路园村一破落农家世居。宋原名韩教准又名韩阿虎，是韩氏在文昌的第二十三世孙。一说韩氏先祖为河南相州安县人，一说系出山西。教准一系上代在清嘉庆年间，再迁至文昌县东北30多公里之牛路园村。

文昌地处山区生活并非丰裕，明时已有大量乡人移居海外为生。现今文昌本地人口约50万人，前后迁居国外者已有60万人，分布于东南亚、澳洲、太平洋、欧洲和美洲等地。清时韩教准之宋氏婶母弟即教准之堂舅，这位老华侨曾为美国早期修铁路在美打天下的文昌移民。韩教准幼年赴美谋生，遂过继堂舅为子，易为宋姓。后经高人指点改中文名为宋嘉树，号耀如。

宋回国后与寓居上海之倪桂珍结婚生三子三女均冠宋姓。宋氏三婿俱为民国显要。长女宋蔼龄嫁孔祥熙，次女宋庆龄婚孙中山，三女宋美龄配蒋介石。长子宋子文，次子子良，三子子安，俱均财政金融显赫世家。1916年至1949年30多年间，以宋氏三千金结成的宋孙孔蒋四大家庭，可以说左右了当时中国的命运，影响了政治、财经、外交、军事等重大决策。这样显赫家族，又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在国史尚属少见。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宋家的女儿最初均以“林”排名，因其父一生崇拜美国总统林肯。宋父于1918年5月3日蒙主召归尚不满60。宋死时不发讣文，不公开悼祭，遗体四周铺垫精印之圣经，口袋中还有一幅林肯像和一本林肯论述“民治、民有、民享”的著作。宋家千金后来易“林”为“琳”，又经高人《万国公报》主笔沈毓桂向宋父建议，才一律再改为“龄”，遂完全定名。

清时国人出国护照，依政府当时规定，须按地区向“大清钦命监督天津海关

道”（津海关）、“大清钦命监督江南海关道”（江海关）、“大清钦命监督广州海关道”（粤海关）等海关申请发给护照。当时出使钦差人员全年的经费，亦均由江海关奉令发给。当时出国护照有段前言，以江海关所发为例，则为“大清钦命监督江南海关道瑞为发给护照事，兹有华人确系中国，并非工作等辈，愿照西历1884年7月5日美国议院增修1882年5月6日限制华工条例第六款定章，请领护照前往美国。本道查得该领照之人，确不在禁约之例。为此，印给华洋文合璧护照，照请驻沪美总领事官查验明确，盖印证实，准其前赴美国境内居住。所有领照人姓名、年貌、身材、籍贯开註于后，请烦美国税关查照放行可也，须至护照者。”（原文并无标点）美国时正严厉禁华工入境；故有此段前言。当时护照虽为华洋文合璧，但发给时仍以英文为主。

宋庆龄家居上海，又在上海就学，志愿出国留学。1907年中国政府同意妇女可出国读书，她遂于1907年6月向江海关申请护照。护照上所填中文名为宋庆林，英文名则为 Soong Ching Ling 。宋的护照由江海关道台瑞徵于7月31日发给，护照号码为“新字第三二四号”，次日并经上海美国总领事馆副领事波爱德（ M. P. Boyd）亲自签署，签证字号第五九号。瑞徵在洋文护照上所签 Juicheng 及官称 Shanghai Taotai （上海道台）数字，谅为他人代签，护照上还记有宋的特征，身高五英尺、右睫毛上有“痣认”（中文护照上官方用语）。

宋的护照上用宋庆林，多次见于日本官书。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有外务省所编《有关各国内政之杂纂：中国部――包括流亡者在内的中国革命党问题》，编有《孙中山在日活动密录（一九一三·八――一九一六·四）》书，内有日本警视厅给外务省的简报，如“孙文动静”或“关于000之事”等项，逐日送外务省政务局第一课（主管中国事务）备查，对孙中山、宋庆龄及国民党其他要人在日活动均有详细记录。对宋庆龄之记载均书宋当时用名宋庆林。①

宋庆林究竟生于何年何月何日各说不一，甚至连她本人也记不清楚，一说她生于1892年元月24日（光绪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一说她生于1893年元月27日（光绪十八年十二月十日），但均无原始文件证明，按宋庆龄1907年初次出国所持护照记载，宋生于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即西历1893年2月14日。宋的出生时间如无其他较早的文件证明自应以1907年官方所发护照上的记载为准。宋家当时在上海仅系一传西洋教义的家庭，一家一切荣耀归于主，没有必要在她幼年申请出国护照时，去虚填、误填、错填出生的时间。当时去美只要不是出外打工，官府并不在年龄和学历经历上挑剔。宋庆龄护照上所填事项，因其尚未成年，谅为其父或其原读学校负责人所填，护照的出生时间是她一生最早法定文件记录，应无错误。

宋父回国后一面传教出售经书，一面在中孚银行投资的阜丰面粉厂交英文翻译，还在家中收授门徒。其中一位吴飞如后来入上海广方言馆学英文，甚受宋器重，乃聘吴为其子女英语启蒙老师。吴后任孙中山英文秘书，追随多年，1914年病逝，孙还厚其遗族。宋庆龄初在上海入学，一说1900年入上海八仙桥“三① 俞辛焞：《孙中山图片考》，《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1期，第146－156页。

一堂女塾”，一说1900年入上海“中西女塾”（ McTyeire School for Girls）。“三一堂女塾”于1907年并入“中西女塾”，两说似皆均可。但按当年宋所持护照记载，宋于1902年入“中西女塾”。此项争论因宋的护照出土而告冰释。

宋庆龄偕其妹宋美龄于1907年8月乘“满洲”号商轮赴美。同船的有后来成名的胡敦复，胡的护照为“新字第三一三号”，发照时间与宋庆龄均为1907年7月31日的，胡护照上，上海美国领事签证时间与宋均为8月1日，胡的签证号码为“第七二号”，宋为“第五九号”。由两人的护照号码及签证号码差距来看，同时申请赴美的护照不少，同船去美的也相当多。胡于天下大乱后去西雅图华盛顿州立大学任客座教授，1978年12月1日病逝当地。

宋氏妹妹两人适其姨父温秉忠、倪秀贞夫妇率领中国教育考察团赴美便道护送。温秉忠广东新宁人，1873年随第二批幼童赴美留学，时年12岁。回国后曾在上海办棉纺织厂，后在宁波美国领事馆工作，入民国后曾在苏州海关工作。

宋庆龄的护照上清楚载明，她于1907年8月28日在华盛顿汤生堡（Port Townsend）入境。美国移民局代理中国人入境检验官穆若里亲自在她的所持护照上签注入境港口、入境时间，宋本人并亲自签名。胡敦复也同时同地入境。宋等入境后，便转往美国南部乔治亚洲梅肯卫斯里安（Wesleyan College for Woman, Macon, GA）就读，这是美国第一所立案之女子大学。他们的大姐宋蔼龄也是这家大学毕业的，她们姊妹幼年长期在美国南部接受教育，讲英语常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转摘自《对外宣传参考》199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