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贤优劣之争的文化意蕴
竹林七贤优劣之争的文化意蕴
摘要:自东晋谢玄等人挑起竹林七贤优劣之争的话题后,竹林七贤优劣遂成为后世文人墨客争议不停的话题。评论者基于不同的立场,从不同的视角观照竹林七贤,论长短,评优劣,见解有同有异,言辞有委婉宽容,有犀利尖刻。梳理分析有关争议,不论是基于政治评价和道德评价,还是基于人格评价与美学评价,都有其深刻的时代意义和文化意蕴,折射出不同的政治立场、道德观念和美学思想,都能给人们某种启示和借鉴。
关键词:竹林七贤;优劣之争;文化意蕴 竹林七贤之说虽然始于西晋,但西晋时期并无竹林七贤优劣之评。究其原因,是西晋时期竹林七贤之说并不是很流行,而且山涛、王戎都是西晋重臣,尤其是王戎,到西晋末年才去世。按照盖棺论定的传统,王戎去世之后,特别是进入东晋以后,有关竹林七贤的评价才逐渐成为人们的话题。竹林七贤优劣之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拉开序幕的。梳理分析东晋以来有关竹林七贤优劣的争议,探讨相关争议的文化意蕴,将有助于增进对竹林七贤的全面了解,有助于客观地认识和评价竹林七贤,且能从中得到有益的启示和借鉴。
一、竹林七贤优劣之争的缘起竹林七贤之称流行之前,史传已有一些有关阮籍和嵇康的记载和评价。嵇康的兄长嵇喜著有《嵇康传》,最早对嵇康作出了评价:
少有俊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善属文论,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以为神仙者,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致,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若安期、彭祖之伦,可以善求而得也。著《养生篇》,知自厚者所以丧其所生,其求益者必失其性。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尘埃之表。撰录上古以来圣贤、隐逸、遁心、遗名者,集为传赞,自混沌至于管宁,凡百一十有九人。盖求之于宇宙之内,而发之乎千载之外者矣。故世人莫得而名焉。①
西晋陈寿的《三国志》对阮籍和嵇康的生平行实有简要记述,其记阮籍云:“瑀子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官至步兵校尉。”记嵇康云:“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②此外,西晋阴澹最早提出了竹林七贤之说:“谯郡嵇康与阮籍、阮咸、山涛、向秀、王戎、刘伶友善,号竹林七贤。皆豪尚虚无,轻蔑礼法,纵酒昏酣,遗落世事。”③然而,这只是有关阮籍、嵇康的简略记载,并不涉及竹林七贤优劣的问题。
迄于东晋,孙盛的《魏氏春秋》对以阮籍和嵇康为代表的竹林七贤多所记载。其“嵇康寓居河内,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向秀、藉兄子咸、琅琊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曰七贤”④一段记载,常为研究者所征引。其他有关竹林七贤的记载,或是记载某个人的事迹,或是就某一事件发表评论。如其记阮籍云:“阮籍幼有奇才异质,八岁能属文。性恬静。兀然弹琴长啸,以此终日。”⑤裴松之《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对阮籍的记载,实可视为阮籍小传,为《晋书·阮籍传》提供了蓝本:
籍旷远不覊,不拘礼俗。性至孝,居丧虽不率常检,而毁几至灭性。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得与言。昶叹赏之,自以不能测也。太尉蒋济闻而辟之。后为尚书郎、曹爽参军,以疾归田里。岁余,爽诛。太傅及大将军乃以为从事中
郎。后朝论以其名高,欲显崇之。籍以世多故,禄仕而已。闻步兵校尉缺,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遂纵酒昏酣,遗落世事。尝登广武,
收稿日期:2012—07—20
*基金项目:200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竹林七贤集〉辑考及研究》(09BZW022)阶段性成果。
观楚汉战处,乃叹曰:“时无英才,使竖子成名乎!”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籍少时尝游苏门山,苏门山有隐者,莫知姓名,有竹实数斛,臼杵而已。籍从之,与谈太古无为之道,及论五帝三王之义。苏门生萧然曾不经听。籍乃对之长啸,清韵响亮。苏门生逌尔而笑。籍既降,苏门生亦啸,若鸾凤之音焉。至是,籍乃假苏门先生之论,以寄所怀。其歌曰:“日没不周西,月出丹渊中。阳精蔽不见,阴光代为雄。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隆。富贵俯仰间,贫贱何必终!”又叹曰:“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籍口不论人过,而自然高迈,故为礼法之士何曾等深所仇疾。大将军司马文王常保持之。卒以寿终。⑥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孙盛《魏氏春秋》不仅记述竹林七贤事迹,而且还对竹林七贤作了对比评价。如:“山涛通简有德,秀、咸、戎、伶朗达有俊才。于时之谈,以阮为首,王戎次之。山、向之徒,皆其伦也。”⑦孙盛所谓“于时之谈”,指的是当是东晋初年,因为王戎逝世于西晋末,倘时人对竹林七贤排座次,理应在王戎去世之后。在时人看来,阮籍应置于竹林七贤之首,其次是王戎,再次才是山涛等人。有意思的是,这里仅提到了阮籍等六人,而没有提及嵇康,不知是否因为嵇康被司马昭杀害而有意疏忽,还是出于其他原因。虽然如此,孙盛的评论还是值得充分重视,因为这是迄今所见最早的关于竹林七贤优劣的评论。
但是,竹林七贤优劣的话题却是孙盛之后挑起的。《世说新语》载:“谢遏诸人共道竹林优劣,谢公云:‘先辈初不臧贬士贤。’”⑧虽然刘孝标根据孙盛《魏氏春秋》的有关记载,指出“若如盛言,则非无臧贬。此言谬也”⑨,认为孙盛对竹林七贤已有褒贬,但竹林七贤优劣的话题,是由谢玄等人挑起,则是毫无争议的。孙盛是东晋人,约生于西晋惠帝永宁二年(302),卒于东晋孝武帝宁康元年(373),而谢玄(乳名遏)则生于晋成帝咸康八年(343),卒于晋孝武帝太元十三年(388)。孙盛生活时代早于谢玄。但孙盛撰写《魏氏春秋》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且其评论阮籍等人时有“于时之谈”之说,那么,其“于时之谈”是否指谢玄等人,或者是包括谢玄等人呢?假如包括谢玄等人,则孙盛《魏氏春秋》和《世说新语》的记载也就不矛盾了。嵇阮情怀在南北朝以后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而其核心则是放达远世。所以,人们在论及放达远世的时候,常常将嵇阮并论。“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曾言:“自嵇阮寂寥,尹班超忽。高筵不嗣,中霄谁赏?古今惜芳辰者,停鹤轸于风衢;怀幽契者,伫鸾觞于月径。巳矣哉!林壑遂丧,烟霞少对;良会不恒,神交复几?请沃非常之思,但宣绝代之游。托同志于百龄,求知己于千载。道之存矣,无乃然乎?”表现出对嵇阮放达远世的景仰和追慕。在《仲氏宅宴序》中,他对嵇阮的林下之风表现出钦敬之情:“仆不幸在流俗而嗜烟霞,恨林泉不比德,而嵇阮不同时。处良辰而郁怏,仰高风而杼轴者,多矣!”王勃曾以一篇《滕王阁序》而誉满天下,可谓少年得志。可是,他在文章中竟然时时流露出嵇阮情怀,则嵇康、阮籍等人的放达远世之影响,于此可见一斑。
三、竹林七贤优劣之争的拓展
唐代以降,由于政治局势的变化,尤其是宋室南迁之后,南宋君臣在偏安心态的主导下,对历史有了更为深刻的反思,竹林七贤优劣之争的范围因之而逐渐
扩大,从政治评价和道德批评层面扩大到审美层面和世俗层面。着眼于政治评价者,认为嵇康忠于魏室,阮籍依附司马氏,所以,阮不如嵇。代表人物是南宋词人叶梦得。他在《避暑录话》中褒嵇康而抑阮籍,尤其是对阮籍起草劝进文,大加挞伐:
晋人贵竹林七贤。竹林在今怀州修武县。初若欲避世远祸者,然反由此得名,嵇叔夜所以终不免也。……七人如向秀、阮咸,亦碌碌常材,无足道,但依附此数人,以窃声誉;山巨源自有志于世,王戎尚爱钱,岂不爱官?故天下少定,皆复出。巨源岂戎比哉?而颜延之既黜此二人,乃其躁忿私情,非为人而设也。唯叔夜似真不屈于晋者,故力辞吏部,可见其意。又魏宗室婿,安得保其身?惜其不能深默,绝去圭角,如管幼安则庶几矣;阮籍不肯为东平相,而为晋文帝从事中郎,后卒为公卿作劝进表。若论于嵇康前,自宜杖死。
籍与嵇康,当时一流人物也。何礼法疾籍如仇,昭则每为保护,康乃遂至于是?籍何以独得于昭如是耶?至劝进之文,真情乃见。籍著《大人论》,比礼法士为群虱之处裩中。吾谓籍附昭,乃裩中之虱,但偶不遭火焚耳。使王凌、毋邱俭等一得志,籍尚有噍类哉?
叶梦得是两宋之际著名爱国词人。他经历了“靖康之难”,对偏安有刻骨铭心之痛,即使到了暮年,他仍然难以抑制那无尽的故国情思:“缥缈危亭,笑谈独在千峰上。与谁同赏,万里横烟浪。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空惆怅,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依然对当年那种金戈铁马的生活难以忘怀:“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坐看骑兵南渡,沸浪骇奔鲸。转眄东流水,一顾功成。千载八公山下,尚断崖草木,遥拥峥嵘。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信劳生空成今古,笑我来何事怆遗情?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在这样一种心境下,叶梦得评价阮籍和嵇康,非常看重政治立场和忠贞气节。他认为嵇康乃一流人物,才能出众,不屈于晋,又不能藏其锋芒,善保其身,致使不能善终;而阮籍依附司马氏,得到司马昭特殊保护,为公卿作劝进表,则是其依附司马氏的真情流露。两相比较,孰优孰劣,高下判然。所以,叶梦得对阮籍憎恨有加,以为阮籍“若论于嵇康前,自宜杖死”,“籍附昭,乃裩中之虱,但偶不遭火焚耳。使王凌、毋邱俭等一得志,籍尚有噍类哉”!其憎恨之情溢于言表。
同是政治评价,陈亮和叶梦得的看法截然不同。他说:“司马氏非有大功于魏也,乘斯人望安之久,而窃其机耳。籍、康以英特之资,心事荦荦,宜其所甚耻也。而羽翼已成,虽孔、孟能动之乎?死生避就之际,固二子之所不屑也。”在他看来,嵇阮皆英特之资,耻事司马氏,却又无可奈何,所以,即使面临生死抉择,也不屑于与之同流合污。陈亮肯定阮籍和嵇康的政治选择,把二人置于同一政治高地上予以赞美。
更多评论者则是立于道德高地,把竹林七贤置于道德被告席上,指责他们通脱放达,败坏世风,伤害名教。元代史学家郝经的一段评论很有代表性:
汉魏之季,何晏、王弼始好老庄,尚清谈,谓之玄学。学士大夫翕然景向,流风波荡,不可防制。于是,嵇康、阮籍、籍兄子咸、山涛、向秀、王戎、刘伶,皆一时名流,跌宕太行之阿,号竹林七贤,蔑弃礼法,褫裂衣冠,糠粃爵禄,污秽朝廷,婆娑偃蹇,遗落世故,颠颠痴痴,心死病狂,乃敢非薄汤武,至于败俗伤化,大害名教。或临丧而剧饮,或途穷而恸哭,或箕踞而为锻,或荷锸以自埋,解弛乐浪,旷然以为高。
这种近乎卫道士的评价,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清人顾炎武尝言:“正始
之际,而一二浮诞之徒,骋其智识,蔑周孔之书,习老庄之教,风俗又为之一变。夫以经术之治,节义之防,光武明章数世,为之而未足。毁方败常之俗,孟德一人变之而有余。”从其“骋其智识,蔑周孔之书,习老庄之教”数语来看,所谓“一二浮诞之徒”,当指嵇康、阮籍诸人无疑。阎若璩袭其说,亦从道德角度对阮籍和嵇康予以批判:“晋世祖泰始元年乙酉,以傅玄为谏官。玄上疏曰:‘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放诞盈朝,遂使天下无复清议云云’。是致毁方败常之俗,魏文,非魏武也。愚尝为之说曰:清谈之风,一盛于王、何,再盛于嵇、阮,三盛于王、乐,而晋亡矣。然其端则自文帝始。此亦论世者之不可不考也。”阎若璩追根溯源,认为毁方败常之俗的源头在魏文帝曹丕,而曹丕之时的“放诞盈朝”导致了清谈之风的盛行,清谈之风在魏晋之世一盛、再盛、三盛,最终导致晋室的灭亡。
同样是出于道德评价,宋人刘克庄把王戎列入“十贪”之中。其《王戎》诗云:“惜李常钻核,商财自执筹。如何嵇阮辈,放入竹林游。”王戎之吝啬贪婪,时人多有微词,王隐所谓“天下人谓为膏肓之疾”,说的就是王戎。刘克庄接受了传统的说法,认为王戎是贪婪之徒,不应与阮籍、嵇康这样绝俗远世的人同列。其实,王戎之“贪”,与阮籍、刘伶等人嗜酒一样,都是特殊时代的保身之术。倘若仅看其表象,则很难知其全人。
一些评论者把嵇阮之任情率性置于历史长河中进行考察,认为始作俑者出于孔门,而嵇阮等人仅是鼓之舞之、推波助澜而已。明代学人杨慎以为:“曾晳,狂者也。本有用世大志,而知世之不我以也,故为此言,以销壮心,而耗余年。此风一降则为庄、列,再降则为嵇阮矣,岂可鼓之舞之,推波助澜哉?”何良俊寻踪放达,亦是前溯孔门,下及魏晋:世所谓任诞,其孔门狂者之流与?昔孔子传道,不得中行,而思其次,曰:“必也狂狷乎?”岂不以狂者志意高远,易于入道耶?自东汉尚清名,好为诡激之行,魏晋以来,又喜言庄老,一时如嵇阮辈,以率情任性为得大道之本。其后阮孚、谢鲲之徒,咸共祖述,浸以成风。观其脱落礼教,不持名检,固多可非。然能皭然尘埃之表,举天下不足回其顾,则岂流俗所能庶几乎?奈何世无孔子,莫为折中,以斯人而卒于狂也,惜哉!
嵇阮之前,有一些狂狷之士以率情任性、放荡情怀闻名于世,如春秋末年的楚狂接舆,躬耕而食,佯狂不仕,曾歌《凤兮歌》讽刺孔子汲汲于仕途。出于孔门的曾皙被孔子问及如何治国理政的时候,设计了一幅浪漫的景象,所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但在杨慎看来,这不是治国理政之策,而是赋闲养老之法,故评之为“以销壮心,而耗余年”。这是放达,也是任情。后人起而效之,放达之风愈煽愈炽,至魏晋之际,遂有嵇阮等人“以率情任性为得大道之本”,且将“放达”二字之真谛演绎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以至于言及放达,人们则言必称“嵇阮”。而实际上,竹林七贤之放达,亦是渊源有自。后人仅知有嵇阮,而不知有曾皙、楚狂接舆,是因为嵇阮等人的率情任性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而人们认知嵇阮,则意味着对这一文化符号的认同。
竹林七贤皆能饮,故有论者从饮酒的角度,对竹林七贤进行比较。如宋代著名诗人黄庭坚诗云:“阮籍刘伶智如海,人间有道作糟丘。酒中无诤真三昧,便要嵇康输一筹。”黄庭坚把阮籍、刘伶与嵇康的饮酒进行比较,认为阮籍和刘伶把人生付之于酒,以酒来代替人生,品味了出酒中三昧,表现出超人的智慧。相比之下,嵇康就要稍逊一筹。因为,酒中三昧就是忘记人生,忘记谏诤,而嵇康却还要非汤武而薄周孔,没有达到这种境界,所以要“输一筹”。
叶梦得则从惧祸保身的角度,来评价嵇阮等人的饮酒:
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方时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盖自陈平、曹参以来,已用此策。《汉书》记陈平于刘吕未判之际,日饮醇酒,戏妇人,是岂真好饮耶?曹参虽与此异,然方欲解秦之烦苛,付之清净,以酒杜人,是亦一术。不然,如蒯通辈无事而献说者,且将日走其门矣。流传至嵇、阮、刘伶之徒,虽全欲用此为保身之计,此意惟颜延年知之,故《五君咏》云:“刘伶善闭关,怀情灭闻见。韬精日沈饮,谁知非荒宴。”如是饮者,未必剧饮;醉者,未必真醉也。后世不知此,凡溺于酒者,往往以嵇阮为例,濡首腐胁,亦何恨于死耶!
叶梦得把嵇阮等人的饮酒视为保身之术,是袭前人之见,但他指出阮籍等人“醉者未必真醉”,说的也是实情。如阮籍辞司马昭为子求婚,大醉六十日不醒,那里是什么真醉?后世沉湎于酒者,自称效法嵇阮,实则与嵇阮等人饮酒大异其趣。
“古来贤圣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竹林七贤之所以广为后人所知,能饮是一个重要原因。单纯从饮酒角度来看,竹林七贤也不尽相同。阮籍饮酒,既是保身,亦是所好。饮酒与保身,在阮籍这里实现了完美结合;嵇康虽然能饮,但刚直的性格,使他不能像阮籍那样很好地利用饮酒来保护自己,故黄庭坚以为嵇康未能品味出“酒中无诤”的三昧,所以要比阮籍、刘伶等略输一筹;刘伶、阮咸、向秀等人,虽然同样以饮酒为保身之术,但他们饮酒更多地属于“嗜酒”,是把酒作为个人生命的一部分;山涛能饮,饮至八斗不醉。但山涛是名教中人,尤其是入晋以后,成为司马氏政权倚重的重臣,在饮酒方面比较节制,从未发生因饮酒而失态失言的情况。王戎意不在酒,但也时常借酒自保,尤其是在“八王之乱”中,王戎位居三公,陷于朝廷党争的漩涡之中。为了自保,王戎常常把饮酒作为保身之计,与各方周旋。竹林七贤试图通过饮酒在激烈的朝廷党争中实现自保,同时也在饮酒中彰显了个性精神。对于竹林七贤这种以饮酒为保身之计的做法,南宋大诗人陆游很不以为然,曾以诗论之:“千古英雄骨作尘,不如一醉却关身。鼎来虽恨王陵戅,熟味方知孟子醇。试问浩歌遗世事,何如酣枕养天真?竹林嵇阮虽名胜,要是渊明最可人。”陆游把陶渊明之嗜酒置于竹林七贤之上,既是对竹林七贤借饮酒来遗落世事的批评,也是对陶渊明以饮酒为返璞归真之途的褒奖。
四、竹林七贤优劣的文学评价
早在东晋时期,人们就已经开始关注竹林七贤的文学成就了。如戴逵评阮籍《大人先生传》“所言皆胸怀间本趣,大意谓先生与己不异也”,评向秀注《庄子》“秀为此义,读之者无不超然,若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始了视听之表,有神德玄哲,能遗天下,外万物。虽复使动竞之人顾观所徇,皆怅然自有振拔之情矣”,开启竹林七贤文学评论之先鞭。戴逵之后,顾恺之《晋文章记》对阮籍《为司空郑冲劝晋王文》作了简要评点:“阮籍劝进,落落有宏致,至转说,徐而摄之也。”刘义庆《世说新语》对竹林七贤文学创作偶有评论,如评向秀《庄子注》“妙析奇致,大畅玄风”,以为“刘伶著《酒德颂》,意气所寄”。前述皆是针对某人或某篇作品所作的即兴式点评,未触及竹林七贤文学创作优劣的问题。
把竹林七贤与其他作家进行比较,始于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云:“正始余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刘勰把嵇康、阮籍和应璩、缪袭相提并论,以为他们的创作“篇体轻澹”,皆属正始余风。竹林七贤虽然皆是一时名士,但真正以诗文名世者,惟阮籍和嵇康二人而已,所以后世对竹林七贤文学
创作的评论,主要集中于阮籍和嵇康二人。钟嵘《诗品》把品题之诗人分为三品,置阮籍于上品,置嵇康于中品,首开嵇阮诗文优劣之评:
晋步兵阮籍诗,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批注,能言其志。
晋中散嵇康诗,颇似魏文,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然托喻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其高流矣。
钟嵘评阮籍诗歌,既指出其具有“陶性灵,发幽思”的情感价值,又赞美其“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的高远之境,认为这样的诗可以让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他还引用颜延之的注,指出了阮籍诗歌所独具的“厥旨渊放,归趣难求”的特点。而对于嵇康诗歌,钟嵘的赞美之辞就比较吝啬了,虽然认为嵇康诗歌“托喻清远,良有鉴裁”,但又指出其“颇似魏文,过为竣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的缺点。钟嵘把对阮籍和嵇康的诗歌分置于上品和中品,不仅对二人诗歌作出了高下不同的评价,而且开启了嵇阮诗歌优劣之争的话题。宋代以后,诗话大兴。嵇阮诗歌优劣的话题,在一些诗话作品中时有提及。叶梦得《石林诗话》对嵇阮诗歌的评价有一定的代表性:
嵇康《幽愤诗》云:“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盖志锺会之悔也。吾尝读《世说》,知康乃魏宗室婿,审如此,虽不忤锺会,亦安能免死耶?尝称阮籍口不臧否人物,以为可师。殊不然,籍虽不臧否人,而作青白眼,亦何以异?籍得全于晋,直是早附司马师,阴托其庇耳。史言礼法之士嫉之如仇,赖司马景王全之。以此而言,籍非附司马氏,未必能脱祸也。今《文选》载蒋济《劝进表》一篇,乃籍所作。籍忍至此,亦何所不可为?籍著论鄙世俗之士,以为犹虱处乎裩中。籍委身于司马氏,独非裩中乎?观康尚不屈于锺会,肯卖魏而附晋乎?世俗但以迹之近似者取之,盖以为嵇阮。吾每为之太息也!
阮籍阴附于司马氏,才会起草《劝进表》;嵇康不肯党附司马氏,因而难免一死。二人迹近而实异,许多人习而不察,以嵇阮并称,致使叶梦得“每为之太息”。嵇康不与司马氏合作而被杀,阮籍起草《劝进表》而终于免祸。叶梦得通过这样两件事情,表示了对“嵇阮”之说的质疑,也表明了对嵇阮诗文优劣的价值评判。
在嵇阮优劣问题上,刘克庄有类似的看法。他说:“阮嗣宗云:‘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盖叹时人之安于卑近,而自伤其才大志广,无所税驾,非谓士之抗志,甘为燕雀而已。嵇阮齐名,然《劝进表》叔夜决不肯作。”在《赵寺丞和陶诗序》中,刘克庄还把阮籍和陶渊明进行比较:
自有诗人以来,惟阮嗣宗陶渊明,自是一家。譬如景星庆云,醴泉灵芝,虽天地间物,而天地亦不能使之常有也。然嗣宗跌宕弃礼法,矜傲犯世患,晚为《劝进表》以求容,志行扫地,反累其诗。渊明多引典训,居然名敎中人,终其身不践二姓之庭,未尝谐世,而世故不能害。人物高胜,其诗遂独步千古。
阮籍既不如嵇康,也不及陶渊明。因为,阮籍貌似蔑视礼法、放荡不羁,而骨子里仍是名教中人,所以他才会起草《劝进表》;陶渊明的诗歌常常引经据典,其人貌似名教中人,但他却耻事二姓,终身不践二姓之庭,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其人世代景仰,其诗千古独步。刘克庄知人论诗,以诗论人,指出了阮籍和陶渊明诗歌创作与个人品格的矛盾,从矛盾中看到了问题的实质,作出了较为中肯的评价。
清人潘德舆论诗,主张“人与诗有宜分别观者”,但他仍坚持认为阮籍作《劝
进表》,乃是“小人”,其诗乃“小人之诗”:
人与诗有宜分别观者,人品小小缪戾,诗固不妨节取耳。若其人犯天下之大恶,则并其诗不得而恕之。故以诗而论,则阮籍之《咏怀》,未离于古;陈子昂之《感遇》,居然能复古也。以人而论,阮籍之党司马昭而作《劝晋王笺》,子昂之谄武瞾而上书请立武氏九庙,皆小人也。既为小人之诗,则宜斥之为不足道。而后世犹赞之颂之者,不以人废言也。……阮之荒唐隐谲,纯为避祸起见,小人之诗也。
他一方面主张不以人废言,一方面却认定阮籍之诗乃小人之诗,而小人之诗则不足道,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把人与诗分别来看。评价文学作品,需要以意逆志,更需要知人论世,知人论文论诗。就此而论,潘德舆之说亦有其合理之处。但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更多是心路历程的表现和情感的抒发,由衷之情假以生花之笔,就可能创作出不朽之作。倘若不加分别地因人废言,也不是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有论者从诗歌发展的角度来看待和评价嵇阮之诗。宋人林駉考镜诗歌流派发展,以是否有益风教为标准,对《诗经》之后的诗歌流派作出了“删后无诗,宜矣”的评价:
苏李之高妙,嵇阮之冲淡,曹刘之豪逸,谢鲍之清奥,徐陵庾信之靡丽华藻,白乐天柳宗元之放荡嘲怨,此数子非不可与言诗,嘲咏风月,亡禆风教。夸耀烟云,无关政体。其视诗人爱君忧国之情,无有也。此邵康节谓其删后无诗,宜矣。
北宋诗人邵雍有“须信画前元有易,自从删后更无诗”之说,其意正如朱熹所言:“先儒所谓无诗者,固非谓诗不复作也,但谓夫子不取耳。康节先生云‘自从删后更无诗’者,亦是此意。”孔子论诗,首重诗教,有所谓“兴观群怨”和“事父事君”之说。孔子删诗,是按照其诗教原则进行取舍的。在那些尊奉儒学的人看来,只有有裨风教、有关政体和爱君忧国之情的诗,才是有价值的诗,才有流传和保存的必要。这是中国传统诗歌理论中的主流观点。正是因此,许多论诗者都赞成邵雍这种说法,并为之释说。元人虞集对“删后无诗”的解释很有代表性: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又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邵子亦曰:“自从删后更无诗。”盖知圣人之意尔。昔者,盛时学道之君子,德业盛大,发为言诗,光著深远,其小人蒙被德泽,风行草偃,变化融液,莫或间焉。此所以“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也,此所以“王者之迹熄而后诗亡”也,此所以“删后之无诗”也。
受此主流诗歌批评理论的影响,批评者对包括嵇阮诗歌在内的所谓非主流诗歌,多采取排斥的态度。明何乔新尝言:“论诗于三代之上,当究其体制之异;论诗于三代之下,当辨其得失之殊。盖究其体制,则诗之源流可见;辨其得失,则诗之高下可知矣……自已删之后,诗雅萧条,如苏李之高妙,嵇阮之冲淡,曹刘之豪逸,谢鲍之峻洁,其诗非不工也,然嘲咏风月,亡裨风教。求其有补风化者,晋之渊明而已。”其说虽脱胎于林駉,认为嵇阮等人的诗歌“诗非不工也,然嘲咏风月,亡裨风教”,但他并没有附缀“删后无诗”之说,显然是认为这些诗歌有得有失。应该说,这样的评价还是比较公允的。
自东晋时期谢玄等人挑起竹林七贤优劣之争的话题之后,竹林七贤优劣之争从来就没有停息过。评论者基于不同的立场,从不同的视角观照竹林七贤,论长短,评优劣,见解有同有异,言辞有委婉宽容,有犀利尖刻。但总的来看,由于山涛、王戎入晋以后皆身居高位,距竹林精神已远,所以,后人论嵇阮等人者多,论山涛、王戎者少。不过,既然七人曾经有过把臂入林、纵酒昏酣的经历,论者
仍然把他们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作为一个群体来评价优劣,故有汪琬“春明门外柳花香,故旧临分黯共伤。从此云泥相契阔,敢将嵇阮附山王”之评。的确,竹林七贤除在竹林之游时期有相同或相似的兴趣和爱好外,其他时候则是异多于同,高下契阔,有霄壤云泥之别。即便如此,人们还是习惯于把他们作为一个群体来看,因为他们作为同人或朋友,毕竟曾经出入同一片竹林,笑傲山水,遗落世事。千百年来,人们依然以竹林七贤称之,原因之一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