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红叶满山时(外一题)

　　风带了些许凉意，在秋气很盛的山地走动，那些散布山岗的丹枫，经了秋的抚摸和阳光的点染，像成熟的乡间女子，对着每一条进山的路猎猎地挥动红袖。它们是自然的事物，但又鲜亮在人的注视里。你若是有心人，还能看见红袖挥下的一匹一匹裁剪过的霞，五角形的，讶然一声落下一匹，再讶然一声，又落下一匹，在风中飘动，像季节竖琴奏出的音符。醉态的红晕点缀天空，也点缀山阶，一湾清浅的溪水因此添了几分诗情画意。寻一处绿叶缤纷的林下坐地，听如霞的红叶在天上人间喃喃对话，无思，无欲，只微微地闭了双眼，以意识去洞察一切，以心灵去感悟一切。 　　红叶落地的瞬间，土地似乎动了一下，但那动荡微小得悄无声息。即使降落在那片卵石上的天空，也只是打动了几痕漪瘦的清涟。由于红叶的颜色，自古以来，它不仅成了诗人墨客题咏寄情，着墨颇多的自然物象，还演绎出各种美丽的传说。 　　近读《唐宋传奇选》，其中有“流红记”一章，记唐僖宗时有一位名叫于�的儒士，傍晚时分在皇城街上散步。偶看御沟，见浮在水上的红叶不断流来，心有感怀，于是驻足临流洗手，静静凝视。一会儿，有一匹较大的红叶顺流而来，远看，似有墨迹留在叶面。于�拾起来看，果然有四句诗题写在上面，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于�自从拾得题诗红叶，暗藏于书箧，终日吟咏况味，思想定是宫中美人所作，思念不息，弄得精神萎糜。于是题写“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二句诗于红叶上，从御沟上游流放入宫中。后来帝禁宫人三十余因违宫禁，被逐出宫中。其中有一位称韩夫人的女子暂住河中贵人韩泳家中，经韩泳撮合于�与韩夫人结为夫妇。越数日，韩夫人清理于�书箧，忽见自己旧时题诗红叶，亦取出自己曾经拾到的题诗红叶示�，二人无不感叹冥中缘分，信有情人终成眷属。 　　红叶一树一树若篝火，重重迭迭，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恍若旌旗漫卷。这是秋山的大象。 　　红叶的飘落，灵性使然，比蝶的翩飞更耐读。一片，两片，三四片，纷纷扬扬的红叶，美丽却不寒冷。 　　红叶并不轻薄。它们的飘飞，却是那般轻盈，让人感觉不到多少重量。它们的降落，仔细端详，其实是一种飞翔后的栖息。 　　红叶是在表现其成熟期的优美舞蹈，还是把收集了三个季节的阳光、雨露和爱情返朴土地，于沉默中重新孕育，等待新一轮春天升上生命的枝头? 　　红叶落在人世瞳孔的具象与意象里，一匹覆盖另一匹。一种少女的羞晕，濡染溪声和山径，使人的感受也有了七分暖意。就在此刻，我仿佛明白了，红叶、鸟声、阳光、溪韵……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心灵可以相通，人与自然的默契与理解，常常在相视一笑中释然。 　　红叶招摇的秋山俨然是一幅典型的中国画，流泉泻玉，高瀑流白，碎墨般的人家拥挤在一匹丹�点染的苍莽山下。站在季节高处的三色林间，古刹似掩还露。山深锁不住的钟声，遥遥远远地荡来，似在耳际，似在空中，裹着古老的梵音。 　　钟声穿越红叶的呢喃，清越、纯净、古典，轻轻细细地敲击。凝神谛听，似有曼妙的乐音渗透天地之间，以某种无形的力量，提升我和世人的想象。这是妙不可言的享受，不说也罢，说来你也不会相信。 　　人在秋山，沉浸红叶的簇拥里，自然帮你卸去一切生活的负重。时间与记忆滤出熟悉的往事，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惬意、美好。季节虽然已秋，你却没有生命染秋的感觉，所思、所感、所悟，依然年轻得不可捉摸，而赋予文字的感受，却无声无息注入三分淡泊。 　　其实，生活在世间的人都是美的赏鉴者，杜牧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不仅仅道出古今人们爱慕秋山红叶，礼赞自然造化的心声，也表现了满山红叶时的大美之象。杜牧不愧是季节的解语人呵! 　　 　　参悟乡秋 　　 　　云边天上，一群不识秋滋味的野花站着，我坐着。瘦风平平淡淡过往，偶尔撩动心绪，不觉会心地微微一笑了之。这是乡间野地，平平淡淡的自然之怀。在平淡中，人的灵魂可以安静地栖息，也可以自由地飞翔。此时此刻，视野是几重南国秋深的枫林，毫无遮遮掩掩地流丹泻金。远读像一幅油画，诗意尽在浓墨重彩间，近赏似颇为气派的“篝火”，燃烧得热烈而富动感。其中灵泉浮白荡出，蜿蜿蜒蜒的，泉鸟一路和鸣，实在是一种极美的境界。这是大自然在乡间每岁一度的展示，看似寻常，其大象大音，却不是笔墨所能尽述的。 　　说实在的，我总觉得秋天应是中年人的读物，怀旧也罢，况味也罢，在这里，心态与文字都能和谐一致。品读的时候，会觉得有一股静谧的溪流缓缓地流入心田深处。事实上，人生与季节并没有什么截然不同，经过了春的孕育与张扬，经过了夏的热闹与潇洒，秋不再浮躁、激情，开始平静、适意地进入它的收获季节。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体验了生活的悲欢离合，经历了世事沧桑，弱化了功利气息，坎坎坷坷方才迈进了不惑年岁的门槛。其时，心灵的相通已不需要任何语言来诠释。就像从世俗樊笼中解放出来的一只鸟，重新感受大自然的爱抚，把心中的情愫化为悦耳的啼鸣一样。你从这里发现了一个世界，从这个世界里发现了一个自我。于是，秋天的一些景致进入视野，一些意象与思想交融成人生的感悟，于是读张爱玲那段：“人们大都追求飞扬的人生。其实，平凡才是人生的底色”的文字，一再引发心灵的共鸣。 　　万古千世，不知有多少文人骚客为秋倾情泼墨。譬如王维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孟浩然诗句“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杜甫诗句“抱叶寒蝉静，归山独鸟迟。”等都被后人传诵不已，其中张继那首描述秋夜景致的《枫桥夜泊》，更是名贯古今。这仅仅是文人的风流罢了。把秋入画的历代高手亦层出不穷。唐朝的刘松年、马远，明清时的唐寅、石涛、八大山人、石溪、弘仁，近代的齐白石等，皆以不同的手法刻画和表现了秋天的古朴与性灵。 　　诚然，秋天是古今文人抒发胸臆的永恒题材。只有放弃了浮名，才能涉足寻常心境，于平平淡淡中体情察物，发现别人未发现之意境，从花鸟虫鱼抑或草木泉石的自然现象，领悟人生之真谛。我承认，秋天不是我的笔力所能够从容描述的，我读它写它，完全是心有所动，情有所发，是为一种感觉而写，以之陶冶自我性情。 　　这样思考着，我徒步逆弯蜿的泉流向秋林走去，以目光叩问万物，以心灵与草木对话，寻求秋天神灵性的启示。其实秋天并非一幅油画那般纯粹，它内在的秘密，它的意象，它赋予一花一草一虫一鱼没有雷同的艺术造型，是人类望尘莫及的。我的秋行，我的秋问，仅仅是对秋天现象的一次求索与质询。当我与脚下一泓蓝如西方少女瞳孔的潭水对视，心升华若一轮朝日，世俗生命的浮华渐渐褪去，回归人性的感觉真实得令我惊讶。有一会儿，我甚至闭目极力捕捉思想空间逸出的鳞光片羽。那是秋天，是大自然赐予人的快感和满足，激情与灵感，也是我的文字赖以存在的素养，它使文字变得丰富而富有个性。 　　当我睁开眼睛，秋天依然是稔熟的景象，但体悟得到我就在秋天心中，秋天就在宇宙心中，宇宙就在我心中。秋天、宇宙和我既是独立的存在，又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这或许就是古代先哲的所谓天人合一的道理。在常人看来，要参透这些貌似神秘的东西是多么地不易，一旦你融身秋天，启开心智，其神秘之象涵纳无非简单的道理。 　　泉水高处山地，高大的树木沉吟着，懒虫的嘶声已落尽，只有不同色彩的鸟鸣依然开放在枝头，金黄或�红的叶子，招摇在略带寒意的风中。落去的，潇洒风流，未离开枝头的，精心呵护着它们之间相濡以沫的感情，仍旧在弱化的阳光下张扬如旌的辉煌。秋天可以唤醒很多内心的东西，这当然与一个人的阅历有关。中年人之爱秋，与年轻人之爱春，都是天性。有的人以秋喻意人生，总是感叹人生苦短，不思进取，终日抑郁，实是人性的悲哀。由此，我想到人类应该常常去与大自然对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让文字去完成心灵的表达，或许这也是人生的一种福分吧! 　　山上，鸟雀们在从容对歌；山下，弯弯的白水旁边茵草青青。在青青的茵草上， 三五匹黄牛白马甩着尾，自由地散步或咬嚼。这是秋天乡间的风光，在满山红叶下，颇耐品读。说是读秋，谁不是在读一种心境，与人生有关的心境? 　　责任编辑 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