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一个民国爱情故事)

一个女人最终锒铛入狱的口述，请记住：民国多情事，世道多浇漓，人间多妖孽。故事开锣了：

阴郁晦暗的天空，接连数日愁眉不展。往日欢蹦活泼的优雅云朵像极了某些深闺怨妇，坐在紫藤花树的葡萄架下，一边诅咒该死的天气，一边担心早出晚归的丈夫。还有叫人不省心的孩子，会跑会跳抓也抓不住，一空儿就野在大街上，抓蛐蛐跳绳儿买糖人嬉笑打闹，三五成群的现世报。结党成群的祸害邻里乡亲。

玉芬是众多怨妇里清贫的典型。她的陪嫁里有一间闲置的阁楼。不争气的丈夫赌光了家里的积蓄，就打起玉芬阁楼的注意。玉芬起初不肯就范，守财奴似的要为五岁多的初明留下一份不动产。丈夫不事生产，好逸恶劳，做工喊累，做生意缺乏本钱，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交了一帮狐朋狗友，三四天不归家成了家常便饭。害得娇小可人的玉芬提心吊胆。

丈夫惦记的阁楼是租给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后生。每月按时交租。人也嘴甜，阿嫂阿嫂叫的玉芬脸藏不住心事，每日像抹了苹果红的胭脂，瞧着水灵灵，一咬嫩出汁水来。丈夫说他来路不正，每天昼伏夜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玉芬白了一眼这浪荡公子，有钱外出，无钱回家。她偷偷翻过后生丢在外面的大包垃圾袋，全是用墨水钢笔写的漂亮字迹。密密麻麻写满了一页纸，原来他是写小说的。那些未竟全功的小说仿佛挖出了玉芬深埋的少女叛逆。隔夜的故纸堆里散发久远甚至不曾触到的脉脉温情，他笔尖里流淌出的不是哗众取宠的香艳低俗，而是汩汩清泉流水，流进了玉芬的心田，浓得再也化不开。她看了一眼墨迹后的落款：松涛。

丈夫睡了一个日上三竿。起来后，嘴唇叼了一根香烟，似笑非笑地望着玉芬。玉芬抬眼望着丈夫养尊处优的白胖肥脸，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自己都养不活，钱来得容易啊？她一边俐落地择着早上碧清的菜叶，一边避开他丈夫献媚的嘴脸。不生气了，不生气了，丈夫一张毛绒绒没刮尽的下巴蹭了过来，未有漱口刷牙的臭嘴拱过来贪吃她的耳朵，就几块钱，朋友合伙做生意，本钱要的。她悄悄别过头，避开他的肌肤之亲，留下一截雪白如莲藕的脖颈羊入虎口。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水润的瞳孔中无声坠落，玉芬的命苦是有目共睹的，嫁了一个怎样的人你们的眼睛都是瞎得吗？

她昨夜睡不着，披一件单衣搬一把凳子摇着蒲扇在天井里纳凉呆望星空。天空中月亮眉黛弯弯得苗条身材清冷得羞涩，玉芬觉得月缺的伤悲笼在她的每一节骨头缝里，凉飕飕，冰冰凉。阁楼里的灯暗了，一个清瘦的俊俏后生下了梯子，坐在玉芬斜对面的石阶上，翘着二郎腿，夜里阑静的清微发声：阿嫂，睡不着？

玉芬知道他叫她。她放下蒲扇，应了一句：嗯。他掏出一根细巧的香烟，火苗擦出的猩红亮点驱散了她心中的夜寒。丈夫早与她同床异梦，即使有着憧憬的美好过去也消磨在琐事的煎熬里，不负责任的行为中。松涛除了瘦瘦的病态肤色，他毕竟是一个有别丈夫自食其力的男人。少女时代幻想过的白马王子乘风而来。来到她的面前，落拓的风姿，如梦似幻。

你是作家？她慌慌张张地说了出来，又觉有误，低声下气道，你的垃圾袋里漏出了一张纸，是小说回目。她低到尘埃里的声音被他接替，阿嫂，我不是，那些是帮朋友忙的。他说的时候眼眸里有许多秘密，玉芬明白，她贝齿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丈夫的呼噜声像奔堤的海潮，一浪比一浪急，把千年不朽的的岩石磨得棱角圆融，奢望希望野望全部湮没。松涛又点亮了阁楼里的灯，玉芬有了睡意，关上了心上的扉门回到了现实。月明星稀的夜空没有一点她容身的地方。

拿去，她掏出了手绢包的一叠钱，丈夫丢掉了温存的假象，粗鲁的翻折玉芬层层叠叠的设防，才这么点，我今晚不回来了，你自己吃。他快快乐乐出门，步伐过急得扯起了手绢扔在地上，玉芬望着它一霎那的夫妻情份像优昙花开，短而促。丈夫买给她新婚的礼物就这样碧落黄泉，阴阳相隔。阿嫂，松涛站在她身后如幽灵般出没，女人的多愁善感来得猛烈逝去又细雨无声。你出门了。还是一样恬静疏淡的眉眼，她不再虚伪的寒暄：早去早回。松涛迟钝的脑筋有一阵地动山摇，随即有了清醒的瞬间：好的。

他去报社交稿件。一下午就没有回来。挨到了初明睡觉，她搬了竹椅坐在打扫焕然一新的天井里成了望夫石。水磨石穿的子夜像魔咒这般缠人，醉气醺醺的松涛一脚高一脚低的颠回来。两人的目光千难万险拢在一起又电光火石分开。起风了，没头没脑的一句体己话说了出来。玉芬笑了。松涛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玉芬耐看，不似鱼翅海参的宴席绣花枕头。她实里实在的是家常清粥，暖肚贴心，清爽可人。没有一点雕琢的刻意，只有一腔真诚。

阿嫂，我有些累了。松涛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玉芬关切道：要不要我来送你。松涛摇摇头：我这个人不值得。谁说的？玉芬急道。松涛坚定说：你不了解我，一个代笔写书的能有多大出息，我们用笔头骗人，就会甜言蜜语。你说，我会不会？玉芬不信：你不是那样的，我知道。松涛酒气上头激动道：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你想听我的故事吗？知道我为什么租你的阁楼吗？我想骗你，骗你去山沟沟给那些娶不上媳妇的闲汉做老婆，我是不是好人？是不是？玉芬静默了，她没有理会松涛酒后吐真言，手舞足蹈的嘶吼。她恍惚是回到儿时乡间的泥沙小路，豆蔻年华迷恋上走街串巷的货郎，肤色黝黑长得腼腆的小伙子。他带玉芬走出故乡，来到汽车鬼叫灯火通明的文明世界，玉芬却说这是酆都鬼城，魑魅魍魉。货郎告诉她，要避免人吃人，就要心狠手辣。

她不愿回忆，但一声长哨二声短哨像夜枭凄厉的叫声。玉芬无奈走了过来，捧起他因哭泣浑浊不堪的油光粉致的俊俏，拿出一方娟帕擦掉他的困惑，擦掉他的迷茫，擦掉他的戒心，擦掉他的愧疚，擦掉他的眼泪。你不要说，我有话对你说，她的嘴唇突然咬住了他的耳朵，含糊不清的道：对不起。他瘫在了玉芬的怀里，玉芬饱满的前胸有了寄托依靠。

你难道舍不得这个小白脸，我可一直说他不是好东西。丈夫娴熟用一根牛皮绳捆住了玉芬用蒙汗药药到的松涛。把他扛在了自己肩上，那张把死人说活的毛嘴亲了一口玉芬，发福的身材依旧孔武有力，这肥羊京城里好一口的贵人们等着他伺候呢？动我的老婆不付出代价，当我好欺负，是不是，玉芬？

玉芬木纳地点了一下头。她知道他的勾当。当年的委身换来了今日的孽缘。挥之不去的噩梦。她望着丈夫逐渐远去的肮脏身影，除了泪已流干到眼腺，阁楼不再灯火阑珊的人影。她没有爱，没有恨。

明天一早，招租的广告又要登报，她要收拾整理阁楼的杂物，除掉所有住户的印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爱过多少像松涛一般的年轻英俊的后生。

她爱过的男人，都在地狱。

作者丨杜欣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