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启示
孔子是中国人文精神、人文传统的创建者,他一生为人文理想艰苦奋斗。孔子如何温故知新?如何转化?又如何从返本的思考中,开出一片人文的新天地?在孔子与传统复杂而又辩证的关系中,得到一个重要的启示是:就文化创新而言,愈深入传统,愈能超越传统。 我在北京《原道》第二辑发表的《孔子与论语》一文中曾说过,现代中国人的人生和道德资源有多种来源,昔日能从《论语》中汲取的人生智慧与提升道德生活的力量,同样能从其他传统的伟大书籍中获得。这是现实,也是我们无法提出充足理由说服人必读《论语》的主要原因。因此,今日要谈如何研读《论语》,只有针对一些特定对象:(一)有成德意愿者:(二)阐明孔子学说者:(三)主观体认自得者。最近我读到中国大陆十多篇有关人文精神的文章和对谈,觉得在上述对象以外,应再增加一个“有志振兴中国人文精神者”,因孔子是中国人文精神、人文传统的创建者,他一生为人文理想的艰苦奋斗,到今天仍应有一些启示。下面是我的心得,提出来愿与中国所有人文学者共勉。 一、为人方面的启示 司马迁说:“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他所说的“为人”,大概相当于现代人格心理学中的“性格”。依我了解,孔子极为显著的性格有下列几项:(1)自我期许极高。(2)兴趣广泛,多才多艺。(3)不厌不倦的精神。(4)幽默。(5)率真自然。(6)虚怀若谷,从善如流。(7)好恶显明。(8)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失。(9)和蔼中带有严肃。(10)安贫乐道。(11)富使命感。(12)行为中规中矩。 由孔子的性格,很明显地可以看出,与佛陀、耶稣相比,他是最少神话和神秘色彩的人物,虽然在危难中,在使命感的驱使下,也会激发出他的神秘感,并显露其宗教心灵的一面,但他从不以此自豪,更未以此教人。他经由教育,希望养成的理想人格是君子,而君子毫无神秘色彩。中国历史上曾将孔子神化,当代新儒家中也有人认为,世上只有孔子才是“圆满的圣贤型”,而将穆罕默德、佛陀、耶稣贬为“偏至的圣贤型”。就孔子生命的本质而言,这毕竟不是尊孔的正道。孔子其人,既无天国的期盼,也无地狱的恐惧。他一生的志业,主要是周文传统的振兴,与人间秩序的重建。他与天下人同群、共忧乐,实是一位平实可亲、人人可学的典范,一旦将其神化,或推崇太过,反而使他变得高不可攀,这与孔子特重“人间性”的精神是不合的。 孔子出身贫贱,不靠神灵的托付,没有神话的渲染,完全靠自身“下学而上达”的努力,成就其伟大。他那奋发向上,不厌不倦的精神,世世代代不知激励并鼓舞过多少寒门中好学有志之士。今日再谈“安贫乐道”,必为“下海”之士所讪笑。贫穷本身并无价值可言,重点是在生活条件极差的状况下,仍能守道、乐道,甚至弘道,他凭借的是什么?为的又是什么? 二、坚持人文理想的启示 孔子生活在一个王纲解纽、道德败坏、阶级变动、战争频繁的时代,如果说我们的时代很坏,大概不会比孔子的时代更坏;如果说我们的时代危机重重,也不会比孔子的时代更严重。孔子就在那样的时代,放射出人文精神的光与热。最初这种光与热,仅能影响他身边的弟子。但他在阶级变动的过程中,却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他使原先阶级意义的君子和小人,重新由道德学问上加以区分,而以君子的成就,作为士当追求的理想,于是为新兴的士人阶级提供了新的人生方向和目标。孔子深知,要实现他的志业,必须培养一批新的人才,他本着“有教无类”的教育理想设帐讲学,将传统上由贵族独占的经典知识普及民间。他的弟子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没落的贵族沦落于民间者,如颜回;一是出身于庶人阶级的人士,如曾参。孔子因才学出众,在当时已享有声名,周旋于诸侯之间,甚至分庭抗礼,然而所能受到的尊崇很有限。真正能对他心悦诚服的,是以上两个来源的弟子,因为这些身陷社会低层的人物,要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要出人头地,必须寻求人生新的途径,孔子的一套教养,不仅能唤起他们追求理想的热情,也确实能养成出仕的本领。如无意仕途,或没有机会出仕,也可获得自我实现的满足,所谓安身立命之道。 孔子在54岁以前,曾在鲁国的政坛活跃过,最后弄得身陷危境,几乎不能全身而退。其后14年的流浪生涯中,始终未能得君行道,真可以说是坎坷一生。可是由于他对人文理想的坚持,和不屈不挠的奋斗,却在仕途之外,开辟出一条自立自主、无待于外的人生道路,使后代有志之士,知道在“程文之外,另有学问;科名之外,另有人生;朝廷之外,另有立脚地”(徐复观先生语)。从此,不仅对中国历史上的人格世界起了划时代的转变,两千多年来,人道得以维系,人文传统得以延续,其基本的动力,有赖于此。 三、与传统关系的启示 在世界同等级的伟大人物中,如佛陀、如苏格拉底、如耶稣,没有一个像孔子那样,与以前的历史文化传统有着深密关系的。孔子以前的传统,主要的有宗教的传统、周文或周礼的传统,以及诗、书、礼、乐的经典传统。此外,在信史的帝王中,周公在孔子心目中也有特殊的地位。要全面地了解孔子,有必要深入他以前的传统,《论语》里有些话,如不了解以前的传统,是很难真正理解的。 (1)在周代以前,中国曾经历很长时期的天神崇拜的传统,孔子式的人文精神,盖萌芽于殷、周之际,周公的言行是一大关键。到了春秋时期,就人文思想的演进来看,大抵已进入神人消长的时代。在这时期,富有人文光辉的智者踵起,孔子将先驱们星星点点的光辉,内化于道德意识,促进了道德主体的自觉。(2)周文或周礼,是封建时代的核心控制系统,政治秩序、社会秩序、文化秩序的稳定有赖于此。在孔子心目中,这一控制系统乃中国上古史中最伟大的文化创造。到孔子之世的春秋末期,这套控制系统显已失效,且面临崩溃的危机,于是孔子的一生遂以振兴周文为己任。或许正如今人所说,孔子有一种“秩序情结”,因此在振兴的努力中,守旧的成份多,创新的成份少。但毫无疑问,他确实在业已僵化的礼制中,注入新的生命和意义,作为重建秩序的蓝本,并由此遂形成秦、汉以来中国社会规范的一大特色。(3)孔子既认为周文或周礼是古文化中最伟大的创造,而在此创造的过程中,贡献最大的就是周公。假如在孔子以前没有这一独特形态的周文传统,恐怕就不可能产生孔子这一独特形态的儒学。周公使孔子尊仰到“梦魂萦绕”(钱穆先生语)的地步,其故或在此。(4)礼、乐、诗、书本为周代贵族教养所用,孔子则以之教育弟子。他“好古敏求”,对传统的知识,多半也有赖于这些经典。历来都认为孔子对这些经典曾加以整理或改造,究竟如何整理、如何改造,则众说纷纭。就《论语》来看,唯一可以证实的,是孔子对这些经典做过“创造性的诠释”。 我在《传统与孔子》一文中,曾尝试进入孔子心目中的传统,去了解孔子思想的形成与开展,同时也希望能了解孔子如何温故知新,如何转化,又如何从返本的思考中,开出一片人文的新天地。在孔子与传统复杂而又辩证的关系中,得到一个重要的启示是:就文化创新而言,愈深入传统,愈能超越传统。 (选自香港《二十一世纪》总第31期) 责编_宋 瑜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