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瞳子| 明华阿公(15.3.26)
◎ 重瞳子
元宵节,吾乡人叫做十四夜。老爷殿(乡语,即土地庙)前,明华阿公在糊纸,空地上,立着一个刚做好的竹制骆驼骨架。不足七岁的黄毛小丫头,不知怎么地从溪岸边游到这里,好奇地停住脚步,问阿公:“这个做来干什么?”他说十四夜抬骆驼。他糊好纸又拿起毛笔字,写起我不认识的字样,但直到现在却依然能记得这字如他的人一样,清瘦秀气。我蹲在边上,一直看着他静静地忙着,劈毛竹削毛竹,毛竹削好搭架子,架子搭好又要裁纸贴纸……他要做三个骆驼,有大的有小的。背后的老爷殿正中央,坐着红面的老爷塑像,小孩子只要望着这位既不说话,也不吃饭走路的老爷,就会生起莫名的敬畏心,一对亮眼的大红蜡烛,时不时迸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在提醒着来往于此的路人,这里是神祗之地,切莫做对不起良心的事,要不路过这里,就是一种无形的鞭责,当然,每天从这里来往田间的人们亦会要紧一紧心,这位不言不语的神,是村人真正的管理者。
明华阿公与祖母是同辈,他们都是同一个老太公的后代。平日里,我在路上碰见他,与村人没有两样,也是肩荷锄头去田地里做生活,或是去山脚的麦地里看看小麦长势;而此时在做纸骆驼的阿公,是个手艺人,又写得一手好字,按照乡民的说法,他是有文化的人,但并不因此而显得突兀怪异,他依然是个农人。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时的农人,真的不可思议。像我外公会酿酒,会自己起屋自己做农具,爷爷是每逢人家有红白喜事总请他去做厨官。明华阿公是农人中最特别的一位,几乎每户人家嫁娶,总少不得要请他,去写读红纸上的吉时内容。记得一年秋天,是爷爷出丧日,阳光凉凉地晒在乡村的路上,明华阿公独自坐在爷爷生前的房前,吐着唾沫在搓麻绳,准备做麻鞋。一帮亲戚朋友都聚在伯父家,商量着丧礼的各种事,而阿公一人,缄默地做着自己所能做的事,他似乎喜欢独处,不喜夹杂在喧闹的族群中。
十四夜终于到来了,可以吃到灶羹,有甜的有咸的,家家户户即是如此。这种小吃,传说与戚继光抗倭有关。当然,谁也无法真正说出灶羹的来历,我问外婆,她说是上代人一代一代传落来的。吃了灶羹,就盼望着天黑,天黑了,锣一敲响,明华阿公做的大大小小的纸骆驼,从老爷殿出发,绕着村里的每户人家走一圈。那时,村里还同古老时一样,黑乎乎的,有的只是天上闪烁的星光。每只骆驼由两个年轻人前后抬着,骆驼的肚里点着蜡烛,远远望去像是皮影戏,在孤单的锣声中缓缓前行,好赶热闹的小孩们紧跟其后,随着骆驼走。直到人们要抬骆驼到田野上舞一舞,照一照即将开犁的土地,管顾田地丰收。大人们禁止我们去田野,只好站在檐下,远眺着灯影幢幢的骆驼,在田间闪灭着。这样的抬骆驼,气氛就像是明华阿公一人在殿前做纸骆驼,不像镇上的元宵节舞龙,鞭炮声喧闹声间杂,好不热闹。之后,明华阿公不再做骆驼了,大概一代一代的年轻人虽身在故乡,却离故土的风物很远了。
我小时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快快长大,离开这个小山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出来这么多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走出这个村庄,童年的人事就像是一面镜子,时刻在照鉴我,像明华阿公这些祖父辈的农人,他们无形中成为我做人做事的绳墨,使我不会忘记自己的本来面目。只可惜,我虽知故乡这些人物,但对他们所知甚少,如明华阿公到底从哪里学会这些手艺活呢?他的毛笔字是家传还是师传呢?为什么这么一个地处浙东南的小山村,元宵夜会跟骆驼有关系呢?不知将来某一天,若有机会回到村里,明华阿公是否会给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