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 | 一个不可救药的文人
有多少读书人,一钻进书斋就变得枯燥无味,面目可憎。
史杰鹏不然。
史杰鹏一定不喜欢别人称他为文人,但是,对不起,看完这部散文集《旧时天气旧时衣》之后,我还是强行将他命名为文人,而且是个“纯”文人、不可救药的文人。在满目市侩充斥的今天,来几个史杰鹏这样的文人来冲击一下这恶俗的社会,可要比大熊猫都来得珍贵些。
有多少读书人,一钻进书斋就变得枯燥无味,面目可憎。史杰鹏不然,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出入自如。他既知学问,又看透这当世无间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他乃大学教授,本职工作是古文字研究与教学,具体说是研究楚国竹简上的文字。如此一门僵死学问,却让他做出了活人的气息。他接过现代学人的薪火,既追求深学养,又养成学者的人间情怀。他坚持普世价值观,向社会开火毫不留情,这让人想起鲁迅先生。因此,我一直引他为思想的同路人。十几年来,记不清有多少次,我与他,还有其他好友二三,聚会,喝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权贵,睥睨世道人心。然而有一点他不太像文人,饭桌上不肯喝酒,百般推诿,自谦酒量太差,但我看未必。我猜他怕酒后大脑不能正常思想。他是个靠思想活着的人。
但史杰鹏的批判并非直截了当,更不是许褚式的赤膊上阵,而是用一种文学的手法——讽刺,展开对一个荒唐朝代的嘲讽。
他回忆说,小时候爸爸不许妈妈买晚米,不然的话会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因为早米每斤一毛四分二,晚米一毛四分六,晚米比早米每斤要多花四厘钱。五口之家,全年就得多花七块多。但早米易长虫,他看见饭粒中的虫子恶心得难以下咽,便用筷子将它们一一挑出,扔掉。爸爸看见,大怒,一筷子击他脑壳上:“虫子怎么就吃不得,吃了会死?!”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完成了对一个非人时代的绝妙讥刺。
有个邻居自杀未死,生命垂危,他跟随舅舅狂奔医院叫救护车,等来的却是护士下面这两句话:“干什么干什么?出去出去,这里不许叫唤。”“救护车?哪有什么救护车?你以为是拍电影啊?”这个民族对于生命的漠视,“蔑矣,尽矣,无以加矣”!最后,这邻居自然像一只蚂蚁死掉了。
我最爱读这本书中的第一部分,即作者回忆自己童少时代的那些文字,披露丑恶的时代,却又带有些许的温情。冻疮,冰棒,汽水,小人书,学武术,看电影,拾稻穗……油然勾起我相同的回忆。史杰鹏是城里人,家住让我这个乡下人自小仰慕的省城——南昌。我童年一遍遍看过父母年轻时在南昌八一桥头上留下的合影,放牛的山上无数次遥望过北边的重峦叠嶂,遥想心目中的天堂——南昌,那是一个怎样美妙的共产主义所在地呢?然而看完作者由片段连成的回忆,居然发现所谓城里人的日子跟我最卑贱的农村生活没有多少区别。那些重合的部分自然都是令人辛酸的内容:无以为食,捞取池塘里已霉烂的死鱼炒辣椒吃掉。妈妈上街跟人家抢买瘟猪肉,爸爸竟然将河里泡胀的小死猪捞起来给全家人吃掉,事后,全家舔嘴咂舌,意犹未尽,齐声赞叹“不晓得几好吃”……看到这些我忽然发现,一直为我所崇拜的城里人,过的原来也是猪狗似的生活。我的心理于是获得了平衡,然而马上陷入悲哀:中国人,只要你是穷人,不管你住城里还是乡下,过的日子其实没什么区别:相当于猪狗或下于六畜的水准。
若说对过往的回忆表达了作者既痛恨又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怀旧心理,那么这本书中关于近代文人和读书的随笔,显示了作者的博学与才情。看他一篇《乳房》,旁征博引,生动有趣,妙不可言。我爱看作者童少经历,愿意听他那不动声色的挖苦,但也乐于从他那学者式的随笔中吸取知识,获得营养,学习这位既有深厚学养又有灵动文笔的学者那种娓娓道来的叙述方式。这本散文集里收入的学术随笔,有十年前写的,有今年刚写就的,时间跨度长达十余年。但十年前的他,文字已经老辣如斯,我看作者早在十多年前,文笔已卓然自成风格。
史杰鹏写的是失传已久的学者散文。民国时期有一批学者,研究之余爱写散文,但六十年来,做学问的大都不会写散文,写散文的大多没有学问,现在的散文,多在无病呻吟,没有文化,语言无趣,类同垃圾。史杰鹏的散文让人眼前一亮。他在有意无意中恢复散文传统。
史杰鹏的散文用词丰富,变化多端,晓畅而雅致。比如他写道:“中年的心境是凄凉的,这时候卧在客舟中听雨,绝对感受不到韦庄所说的‘春水碧于天’的意境,所见的大概只有‘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罢!”“因此,想起外公,就难免会想起自己蒙茏暗碧的青春年华,我生命力最艳丽的年月,是和他们住在一起的。”(《说说我的外公》)
“春水碧于天”“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蒙茏暗碧”等,立即感到文气扑面而至。
他又写道:“一直很害怕黑暗,所以对发明电灯的人要稽首拜手,不知道农业时代的中国,像我这么胆小的人是怎么过的。若是家财百万,良田千顷,连房洞闼,可以养得家仆如云,倒也好办,晚上可以有人站岗。可是对那些田无半垄,数米而炊的人来说,简直全无生趣。”(《害怕黑暗》)
“稽首拜手”“连房洞闼”“家仆如云”“田无半垄”“数米而炊”等,镶嵌文中,意趣盎然,何其文雅、别致。
史杰鹏的设喻经常出人意表,容易让人受惊。比如他将月明之夜菜地里一个个粪坑中映照的月亮比作一串串银钱。(《关于农民香根的回忆》)与同伴张小海上影院偷看电影,张小海被抓,罚扫厕所,苦苦哀求执法者,终于说得对方天良发现,在电影开映前一分钟“把他当个屁给放了”。(《学武术的回忆》)小伙伴小陶喊“打倒大地主”的时候,“牙齿缺了一块,口号喊得嘶嘶作响,像一条响尾蛇”。(《两个回忆》)他喜欢吃剁椒鱼头,就说“觉得最好吃的还只有鱼唇,吸到嘴里滑溜溜的,像鼻涕一样,疏忽就滑到了舌面”。(《剁椒鱼头》)“在早晨的高峰时期,经常你一走进去,就能发现很多人蹲在水泥小便池的边缘上畅快地拉着大便,像渔船上排列整齐的鹭鸶。渔民看在眼里,估计会十分喜欢,恨不能把他们全赶下粪池去抓鱼。”(《童年》)出奇制胜的想象力给读者制造的快感,很快将涌上喉头的恶心压了下去。
史杰鹏是统领汉语的大将,所有的汉字在他面前服服帖帖,任其摆布。他真是当今汉语江湖中的高手,现实中的他手无缚鸡之力,但在汉语的擂台上,他三拳两脚就将人踢下台去。
真的很欣赏杰鹏骨子里的文人情怀。他生下来就是读书人,能识字始,他就被美妙的汉字所招引,对中国古诗词爱得一塌糊涂。“小学的时候,读教材中的古诗,就天然地爱上了它。不知道是因为它词句好,还是因为它音节谐调,总之就是很喜欢了。”喜欢却无钱买书,他只好经常跑到新华书店,站在书架边,将自己喜欢的诗词当场背下来。
后来,用妈妈给的零花钱相继买下花城出版社的“巾箱本”《宋词》,上海古籍的绿皮普及本《诗经选》《楚辞选》《唐宋词一百首》,赭皮普及本《读词常识》《读曲常识》,偷偷藏在自己放课本的抽屉里,上面用正经书盖住。如此这般,中学时就背下上千首古诗词。上大学后,他在图书馆读的是黄季刚、章太炎、康有为、梁启超、周树人的著作,后苦读先秦、两汉著作,再后来研究楚简,聪颖再加上勤奋,史杰鹏读书之广博,文史功底之深厚,我认为在当代学者中当属凤毛麟角。(改为:实属少有?)
以前一直以为史杰鹏是个豪杰型的文人,甚至有时觉得他作为一名作家,心的柔软度不够。然而从这本书里发现,史杰鹏其实是个情感深沉的文人,他只是不愿让其浮出地表,以免给人滥情甚至矫情的印象。这本随笔让史杰鹏的胸膈暴露无余。对外婆的怀念不尽,只好文末写道:“谨以此铭结束对外婆的怀念,愿她的灵魂永远受到仁慈地母的呵护……”以“铭”文收束,为我平生极少读到的至情文字,读来不禁唏嘘感叹。
又如写他二伯父的死: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凉薄的人,总之现在对于死亡,真的很难在心里起什么波澜了。虽然刚听到二伯去世的噩耗时,也吃惊了一下。而转念人终究是要死的,也就觉得很淡然。时常会有这样悲观的想法: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死亡,或许都有一些为他悲痛的人,证明他来这世上走过一遭,有过轨迹。但是等到连为他悲痛的人也都死光了的时候,那他的存在过与否,就完全成为一个谜了。人生有什么意思?”(《纪念我的二伯父》)
多么沉痛的人生慨叹!
史杰鹏是学者型的小说家,又是作家型的学者,两者优势集于一身。小说讲求可读性,这让他的散文随笔,在与其他学者散文同样拥有内涵的同时新增一点优势:有趣。这本书中他施用的小说笔法随处可见。寥寥几语,描形画神,叫人拍案叫绝。
比如,作者从小爱画画,“有一天英语课,我又技痒,画得兴致勃勃,没提防一个黑熊般的身影挡住了光线。我抬起头,看见工农兵进修生詹老师胖胖的脸一脸严肃:‘站到墙脚边去。’她辅以手臂动作,不容置疑,好像一个革命导师,在给劳苦大众指示前进道路。”(《画画的回忆》)
妈妈带他去看病,于是他看见了“巫公”:“偶尔他会使劲擤两把鼻涕,因为用力很猛,成瀑布状射入脚下的泥地上,但他并没有听之任之,而是及时伸出穿着解放鞋的脚尖,铲起一抔泥土,将鼻涕彻底埋葬。那双擤过鼻涕的劳动之手,则在凳子背面一蹭,继续拿过筷子,一边往嘴里塞红烧肉,一边大笑剧谈,宛如笔记小说里的虬髯侠客。”(《咽喉炎——一段回忆》)
“透过厚重的棉门帘往里窥视。只见李连杰的师父正在银幕上敲鸡蛋,年轻的光头们围了他一圈,涎水滴答地问:‘好吃吗?’李连杰的师父鄙夷地扫视了他们一眼:‘明知故问。’两个鸡蛋还没落入李连杰的肚子,我和张小海的脖子就突然一紧,被一个人的双手左右分工,提了起来……”(《学武术的回忆》)
文字给我们所呈现的,竟比电影画面本身来得精彩。这就是史杰鹏的真功夫。
这本散文集的有趣,还有一点不能不提,那就是幽默。表面看来,幽默是一种语言能力,但实质上是一个人学养和思想的体现。我看,史杰鹏表面和内里都到了极高的境界,因而他的幽默一枝独秀。恕我直言,每年什么机构选出的“幽默作品精选”之类的出版物,我看没有一篇能与史杰鹏的幽默比肩。阅读这本书中一篇篇长短不一的作品,我时而会心一笑,时而喷饭狂笑,甚至有时将书稿往旁边一扔,笑得让人以为我有病,然后急不可耐地跟我周围的人分享我的快乐。
这是一部写得非常有看头的随笔:《旧时天气旧时衣》。
这年头,好看比什么都重要。
就是这样一个有趣而又有学识的人,他要领我们去参观直隶总督署,岂不是一路上都会抖更好玩的包袱?只要你来,这本散文集就送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