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续)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续) 作者：林海音
来源：《学生天地·小学中高年级》2011年第05期
我为什么总想到这些呢？
韩主任已经上台了，他很严肃地说：“各位同学都毕业了，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读书了。成为中学生后就不再是小孩子了，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我会高兴地看到你们都长高了，长大了……”
接着，我唱了五年的骊歌，现在轮到同学们唱给我们来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我哭了，我们毕业生都哭了。我们是多么希望长高变成大人，又是多么害怕长大啊！当我们再回到母校的时候，无论长得多么高、多么大，老师，你们都要永远拿我们当孩子呀！ 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
宋妈临回老家的时候说：“英子，你大了，可不能再跟弟弟吵嘴了，他还小！” 兰姨娘跟着“四眼狗”上马车的时候说：“英子，你大了，可不能惹你妈妈生气了！” 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等到你小学毕业了，长大了，我们看海去。”
这些人都随着我的成长消失了踪影，是跟着我逝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吗？
爸爸也不拿我当孩子了，他说：“英子，去把这些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 “爸爸！”
“不要怕，英子，你要学做许多事，将来好帮着你妈妈，你最大！”
于是他数了钱，告诉我怎样到东交民巷的正金银行去寄这笔钱，在最里面的台子上要一张寄款单，填上“金柒拾圆也”，再写上日本横滨的地址，交给柜台里的人。
我虽然很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因为爸爸说过，无论多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闯练闯练，英子。”我临去时，爸爸这样叮嘱我。
我紧张极了，手里紧捏着一卷钞票到银行去了。等到从高台阶的正金银行出来，看着东交民巷街道中种满蒲公英的花圃时，我高兴地想：“闯过来了，快回家去，告诉爸爸，要他明天在花池里也种满蒲公英。”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我拿着刚发下来的、用红丝带系着的小学毕业文凭催着自己，像是怕赶不上什么事似的，为什么呢？
进了家门静悄悄的，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玩沙土。旁边的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枝，散散落落得很不像样。那是因为爸爸今年还没有收拾它们，为它们修剪、捆扎和施肥。
石榴树大盆旁有几颗没有长成的小石榴。我很生气，问妹妹们：“是谁把爸爸的石榴摘下来的？我要告诉爸爸去！”
妹妹们惊奇地睁大了眼，她们摇摇头说：“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
我捡起小青石榴。缺了一根手指的厨子老高从外面跑进来，他说：“大小姐，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你妈妈刚从医院来电话叫你赶快去，你爸爸已经……”
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我忽然着急起来，大声喊道：“你说什么，老高？”
“大小姐，到了医院好好劝劝你妈，这里就数你大了，就数你大了！”
瘦鸡妹妹还在抢燕燕的小玩意儿，弟弟正在把沙土灌进玻璃瓶里。是的，这里就数我大了。我对老高说：“老高，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就去医院。”我从来没有这样镇定过。
我把小学毕业文凭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时，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去医院的车子。走过院子，看到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