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2010年第12期
(三章) ■ 许淇
许淇:男,上海人,现居包头。出版有散文诗集、编选集、画册多部。首先开拓城市系列散文诗、词牌散文诗等探索性作品。
散文诗观:文学、艺术、情感、思想、灵魂……关于人的一切日常、崇高、神圣的行为,都与散文诗有关。
塞纳河畔
米拉波桥,阿波里奈尔的一首诗。
歌他的玛丽•罗朗香,一个据说生来色盲因而色调极其丰富的女画家。
紫衣,银灰,灰绿,粉红里还掺杂一种淡淡的琥珀色,画面上色如蔷薇受风雨惊吓而容颜惨白或玛格丽特胭脂褪尽若病的茶花――
在米拉波桥头分手。阿波里奈尔俯望塞纳河水很久。
他听到钟声――日常的又是历史的,像月光搅动逝波。
塞纳河将世间的贫富一刀切开,右岸住着富豪,左岸住着穷光蛋。
我的朋友是寄读生、艺术学徒,住在圣塞兰教士街的公寓里,欠房东的房租。计算着把木棒似的长面包一截截吃完便跳塞纳河。
塞纳河,无数去国的流亡者将你视为故乡,你仿佛不是一条河而是花的赋格曲。
全世界失意的“波希米亚”,但求搂你入怀,得到一刹那的快感。
米兰•昆德拉也在左岸,背叛者撰写《被背叛的遗嘱》。
塞纳河中央圣路易岛上,逃离罗丹的卡米叶,有一天将她伟大的雕塑作品都砸烂,精致的头颅随着紊乱的思绪粉碎。一场自我谋杀的疯狂,悲剧是用抚爱的手将美摧毁。
来自安达鲁西亚的老顽童、那多毛的斗牛士毕加索,年轻时披着斗篷在塞纳河岸徘徊,他所有的画都是审丑的诗,也是不可实现的乌托邦。
历史系的小伙子到河边桥堍著名的旧书摊去淘取历史,能不能找到八世纪北非摩尔人闯到此地的具体细节?各个像奥赛罗,马背上绑着卢本斯画上的雪白的肥硕女人。
十九世纪的塞纳河,奥尔赛码头尽是公共浴堂。男人们得到那里洗澡。吃水要雇人提送。送水女人和浮浪子弟纠缠不清。穷学生请刚到巴黎的乡村姑娘花六个苏坐大马车逛街,去珠宝店、香水店、箱包店、鞋店……钱只够买一小瓶劣质香水和一条花边送给她。
马车挤进暗而狭窄的小街,委实考验那驾辕的马,挤到油灯换了汽灯的小酒店门口不动了。汽灯光使店招女郎的脸发绿。
喂,下车!记我的账!和小贩、搬运工、洗衣女工共同喝一杯!喝一杯带渣的黑咖啡!
一八五八年,塞纳河上驶过拉着沙石、木材和饮用水的驳船。河畔的七叶树开满紫色的花。
画家柯罗凌晨三点起床,他等待,大自然隐隐地显露美妙的曲线,然而掩藏着。
他说:我们像河上的捕鱼人,恰好抓住时机让鱼落网。
时机很重要。
他所有的画都是审美的诗,他所有的诗也就是鱼。我们可以弃埃菲尔铁塔这庞然大物于不顾。
只珍惜从法布尔家乡飞来的一只蜜蜂。
MEUDON工作室
我惊骇了!似乎要猿似的长啸一声然后昏厥。
是圣殿也是屠场也是天堂与地狱诸神群魔之混战也是生命畅达及终止之荒郊。
《大地所承受的幻象》,大地所无法承受之重――人类痛苦地无休止地延长生死无休止的循环。
骨骼如山岳的峥嵘,胸脯似海洋的广阔;怒突的丘阜,逶曲的空穴。
初晓的霞色和暮霭的沉暗。肉体的欢愉的神话,衰颓的历史瞬间。正如大片的草原沙化终于回绿,回绿的草原又迅速沙化……
罗丹是谁?是上帝吗?看哪,这人!
“存在先于本质。”且莫探询他美学的本质,而要注目于他的存在以及他创造的存在物。
他的学生蒲德尔,把他塑成一尊摩西。那严整的三曲图案的大胡子,和制定“十戒”的威神相仿。岩石的硬度、重量,正是罗丹艺术直觉的空间组成。
他的情人卡米叶雕塑,一切轮廓雾里梦中,内含激情却语言模糊。她闻到故乡葡萄园里醉倒的野兽的鼾息,那高高隆起的鼻子因多欲而膨胀,感官如雷达扫射,机敏地去捕获猎物。
舞蹈家邓肯将罗丹比作牧羊神潘,骚山羊蹄子不按笛孔专注抚临舞蹈家形体的美,读细部的认真使她颤栗。潘神保护的蜂倾拥而出,蜂螯的疼痛使其唯有逃逸。
年轻的无名诗人里尔克在这里打工,笔像大师的雕刻刀一样施了魔法。罗丹显形了,如同那尊后辈理查(Germaine Richier)塑的《暴风雨》里的裸体男人立像,似摇摇欲倾。他的五音不清,周身被暴风雨施虐――主观表现的凿刀乱砍,已经伤痕累累。在性格冲突中,雇主和文书不知谁伤了谁……
我想还是和里尔克一起避到阿尔卑斯山下的古老修道院去,去苦栗树的浓荫下,忘却骄阳的焦灼,让清凉的回廊和木质楼梯都发出不同音阶的空空骚响。
拉雪兹神父墓
我今天是拉雪兹神父墓匆匆的过客。
我拜访死亡。
那是我的圣殿,我的教堂。
那是无数圣徒的灵魂的安息之所,是生命行进的制高点。
我虔诚地读着每一块墓碑,每一座不同的葬身处,活着的人将死亡装饰得如此美丽:蓝眼睛、黑玫瑰,诀别的俄顷、绝望的泣诉,无法一一重温,因为我只是匆匆……
今天我拜访死亡,为了读懂生活这本大书,如何建构我们不朽的“文本王国”,也许我会徒劳而返。
我邂逅鱼贯而出的伟大幽灵。
特拉克洛阿代替了他笔下的罗马诗人维吉尔,引导但丁登上渡忘川之舟。
然后是披衣起床喝咖啡的巴尔扎克。昨天写到哪儿啦?他一面嗑那苦浓的“毒药”,一面削笔尖,自言自语道。
病床上梦回冰天雪地的屠格涅夫,银白的发须始终缠着怀乡病。究竟是小说中的初恋还是他的初恋?多情的目光含着露滴。
乔治•桑吸着土耳其烟斗,就像苏丹后宫的太妃。她的膝上躺卧咯血的肖邦。波兰的心回到了波兰。
我听见维克多•雨果在墓地高声演说。还有法郎士,他的演说被枪声打断……
四月,巴黎的晴朗天气,阳光在花木丛中精灵似的手拉手舞蹈。快走到墓地尽头,我看见了你――来自英格兰的王尔德。斯芬克斯模样的埃及女神,侧面张开流畅的水纹线的翅膀:你是美的使者,飞翔的安琪尔!
大师们思想的种子埋得很深,要历尽多少春秋才会萌芽。而你,你并没有隐藏起来,你手摇向日葵穿黑丝绒礼服游荡在伦敦街头,让古老帝国的绅士们大吃一惊并深恶痛绝。于是你入狱了,出自深渊方知人世之艰辛,唯有苦难才能净化美。
尽管大师们身后冷落,你的墓前石阶上竟然鲜花不断。我看到不久离去的来访者献上的郁金香、石竹和白百合,花束压着一纸诗笺,一定是一位叫做蓓茜的女孩子写的:
Ah! I will kiss the mouth, Jokanaan!
所有的先知都会听到这人性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