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青春岁月
那些在上世纪60年代末自愿走向农村的年轻人,注定将在70年代末之后的中国变革过程中发挥重大作用。他们在乡村已进行了深入思考,讨论,现在他们要寻找实现抱负的入手之处 汇聚 当孙方明第一次到达河南的那天,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1 976年的1月8日,他在火车上听到了周恩来逝世的消息。从这个日子开始,中国连续地出了太多的大事。 其中也许最为重要的是“四五运动”。4月5日这天,天安门爆发了反对四人帮的群众示威,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刚复出不久的邓小平被再次撤销一切职务。 参与4月5日天安门事件的,有不少是从农村回来的知青。比如贺延光。他当时已经是北京市崇文区工业局最年轻的党委委员,崇文区化纤厂革委会副主任、团支部书记。他带头往广场送花圈并举行悼念活动――后来,贺延光被捕,几乎被枪毙,在四人帮倒台两个月后获释,成为这一事件中的英雄。 这一天,汇聚到天安门广场的,还有邓英淘、高晓蒙等日后在改革开放中崭露头角的青年人。张木生的同学李零――日后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1975年从内蒙古回到北京,那一天也在天安门广场的现场。 这一事件意味着,文化大革命及其背后的政治构想,已经在人们心目中丧失正当性了。中国必将要换上另一条轨道,而一群又一群青年人为此进行着大胆且认真的思考。 “文革”后期,北京已有了很多沙龙,参加者多是回家探亲的知青。他们急切地交流着各自的见闻、思想。李零回忆说,“当时聊天是主要的精神享受。大家关起门来,什么话不说?品鉴领导,纵论天下,‘粪土当年万户侯’。漂亮女孩,也是很多人的兴奋点。……外面天很冷,但屋里很暖和。强烈对比下的温暖,让人‘心里头热乎乎’。我们是在时代的洪流之外,寻找另一番天地。” “沙龙都是地下的。我们的幻想,就像石板下的草籽,是从石板的缝隙往外长,只等春天的来到。上世纪80年代,很多东西,从地下变地上,全是从这种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我说,革命的种子早晚要发芽。”历史确实如此。 不过,真正让他们汇聚起来,成为一支重要的思想和政治力量的、还是高考制度的恢复。 陈锡文,1 968年9月由上海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先后在生产连队当农工、文书、营部书记、新闻干事。1 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农业经济系; 邓英淘,毕业于北京景山中学,1 974年到河南插队,1 978年考入北京大学经济系; 罗小朋,1 970年毕业于北京航空学院后,到河南农村插队。1 978年的次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读研究生; 周其仁,1978年1 0月走进了人大的校门,从此踏上了他的经济学家之路。 “改革四君子” 上学以后周其仁发现,周围同学中有那么多人与他经历类似、观点相投,说起对国家前途的思考、对“文革”的总结,他们一拍即合,很快成为朋友。他们的家庭背景并不相同,有许多是干部子弟,但也有不少来自平民的知识分子家庭。如果没有这场“文革”,他们或许不会成为一个圈子的朋友。但是“文革”和下乡的共同经历,把他们推到了一起。 “1 978年10月后的北京,是中国伟大变革的漩涡中心,大学里的气氛非常活跃。”周其仁这样回忆。 人民大学距北京大学不过数里之遥。当时的大学生流行到外校听课。周其仁就是通过这样听课,结识了不少外校朋友:有北京大学的学生邓英淘、老师杨勋与何维凌。通过朋友介绍朋友,他们又认识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王小强、王小鲁;北京经济学院的江北辰、杨冠三等等。周其仁还与人大资料室老师白若冰成为朋友。白若冰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对理论问题有浓厚兴趣。后来周其仁才知道,白若冰的父亲与时任国家农委副主任的杜润生是老战友,这成就了杜这位中共老资格政治家与这批青年学子间的一段缘分。 当时聚集在北京的,还有通过各种途径来的青年才俊。翁永曦本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盟的一个村子当大队书记,1979年,经北京高校毕业生分配办公室重新分配,他回到北京进《农民日报》当记者。在内蒙古一个商业学校当教师的知青张木生,通过研究人员招考,于1980年回到北京,进入中国社科院农业经济研究所。 由于不少青年考入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这里也成为思想的另一个“策源地”。 时过30年后,当年的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研究生黄江南回忆道:“当时研究生院还寄居在北京师范大学,社科院的朱嘉明、王小强、王小鲁和我,还有两个女生李银河、林春,一共十来个志同道合的关心国家大事的年轻人常常聚在一起,讨论各种学术问题――主要是经济和社会问题。我们经常骑车到香山,将讨论与郊游结合到一起,兴之所至,还会翩翩起舞。王小鲁和他太太就是在某次聚会中认识的,我们一致认为他是最大的受益者。” 这些讨论原本是在一个较小圈子里进行的,后来黄江南认识了翁永曦,他希望将他的一帮朋友也带到这个圈子里来,于是约定一个时间,在《农民日报》开了一个“青年经济问题讨论会”。没有请帖,没有固定的参加者,但黄江南回忆。那一天,“三五十人挤了满满一屋子,大家讨论得非常热烈,趣味相投,意犹未尽,于是相约再组织第二次。” 第二次聚会也是一个星期天。这一次的与会者大概有上百人,“很多人慕名而来,因而有不少生面孔,很多人虽然不认识,但凭借着年轻人特有的精神头儿,会议又很成功。”后来他们再搞讨论会时,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就借了北京市委党校的礼堂,礼堂里满坑满谷,与会者大约千人左右。 身处一个刚刚走出灾难的时期,青年人抱着希望,在急切地寻找中国的出路。但他们的取向各不相同。 翁永曦后来与黄江南、朱嘉明成为朋友,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我们研究的,都是宏观的国民经济问题。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宏观经济该怎么调整?我们觉得,在研究整个社会中的问题时,我们除了有研究现实、农业经济、工业经济的,还应该有一个研究历史的。”翁永曦回忆说。林春介绍了社科院近代史所的助理研究员王岐山。 于是,这四个人成了一个“托拉斯”式的小小联合体,“经常在一起聚会,有时候在王岐山那儿,有时在我这儿,我这里的办公室大。”翁永曦说。他们很快有了一显身手的机会。 1 979年,高层提出建设十个“大庆”,30个“大化肥”……摆出一个“大干快上、大跃进”的局面。这几个青年却清醒地意识到,计划经济必然不断经历平衡――结构失调――危机――再平衡的发展规律。通过统计分析可以看出,当时国民经济的结构失调已经到了崩盘的边缘,不应该大跃进,而应采取危机对策。后来,他们在市委党校后面的一问
空房子里关了几天,写出了一份报告,这份报告提出了后来流传甚广的24字方针:“抑需求,稳物价。舍发展,求安定;缓改革,重调整;大集中,小分散”。 报告直达中共最高层领导手中,受到首肯。陈云同志将“舍发展”的“舍”改为“节”,更显准确,并在一次中央工作会议的讲话中正式引用。后来,他们四人有了“改革四君子”的美称。 在北京思考农村 另一些年轻人开始思考如何解决农村的难题。 来自贵州的孙方明回忆说,当时,“有些人对中国的民主化进程比较关心,他们就老聚集,这帮人越来越接近。有一些人可能对中国农村问题比较感兴趣,那么慢慢地在这个过程中,这部分人逐步就聚集起来了。”青年人开始各有所专,一部分人更关心从政治改革上来改变中国,另一部分人更关心以经济改革来发展中国。 那么。经济改革从哪儿入手?那些从农村返城的年轻人很自然想到了农村。“我们这部分人选择农村问题做研究突破口,是个‘无选之选’。”孙方明说,“我们都曾经历上山下乡,对农村有很深的理解,我们都是经过独立思考而选择这个方向的,从心里觉得这一块很重要,在整个国民经济的大系统里面,农村是一个苦难深重的系统,相对来讲,它又是当时计划经济体制比较薄弱的一个环节。我们的经历和我们对这个问题的感悟深度,决定只能选这个方向了。” 到1 978年时,陈一谘已在河南农村待了10年,担任河南驻马店一个公社的党委书记。但他的政治抱负和眼光远在一个公社书记的范围之外。他与北大的朋友们依然保持联系,包括另一位北大青年教师何维凌――他后来成为这个圈子中思想上的灵魂人物,陈一谘则依然是主要组织者。 陈一谘的回京实际上走了“上层路线”。陈一谘不是干部子弟,但他的许多朋友是。早在1 975年左右,他就通过邓英淘认识了其父邓力群。他们之间有过不少交流,邓力群对那时陈一谘的思考与见解很欣赏。在他和胡耀邦的促成下,陈一谘得以进入中国社科院的农村经济研究所,到人民公社室担任研究人员。 回到北京,陈一谘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青年思想沙龙的中心。张木生是这个经常聚会的团体中的重要成员。张木生对马列著作研究下过很大功夫,在这一群人中,有个“马家枪”的绰号,就是说他的马列理论造诣非同一般。研究马列是当时的青年精英们倾入精力、展现才华的一个重要领域,李零当年也有《(论德意志意识形态)(马、恩合著)第一卷第一章(费尔巴哈>中的唯物主义原始表述》的长文问世。 陈一谘与周其仁建立起直接联系,是通过周其仁的一篇关于农村问题研究的投稿,这篇文章后来被转到了中国社科院的一本叫《未定稿》的内部杂志,该杂志的编辑之一就是王小强。他们日后都成了“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的成员。 1979年7月,郭崇毅,安徽省一位政协委员,带了一份介绍农村“包产到户”的材料来到北京。“包产到户”在当时还是非法的,各个单位避之惟恐不及。经过多番曲折,郭崇毅找到了社科院,见到了陈一谘。两人谈得非常投机。 这次谈话,促成陈一谘启动关于“包产到户”的农村调查,农村改革也终将从农民的自发创造开始变成政府的普遍政策。(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