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我所知道的斯大林
提要:斯大林,一个时代的领袖,一种制度的代表。人们对他的评判各不相同。大文学家罗曼·罗兰曾与斯大林有过零距离的接触。今天,我们一起分享一下罗曼·罗兰在《苏俄观察·莫斯科日记》中对斯大林的描写。
在我眼中,斯大林时时表现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气势:既有力量,又不失机敏;既能控制自我,又能控制局势。有时在激情的冲动之下,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把握不住局势,这极有可能,因为他自己也承认如此。在最近的局势下(基洛夫被暗杀),他被情感冲昏了头脑,置合情合理的政治利益蒙受损害于不顾。但他有勇气承认这一点就十分了不起,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在既满足自己的激情,又效力于国家的同时,即使他有些昏了头,但也未逾越他应该采取对策的界限,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另外一个例子表明他多么善于控制自己的性情。他非常爱他的妻子,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情深意笃的爱决定着他们的结合是坚实的、是幸福的。去年,他妻子突然神秘地去世了,在莫斯科有人悄悄地向我们披露了实情。莉吉娅(她是共产党员)告诉玛莎,说斯大林的妻子对一批乌克兰的谋反分子被判处死刑深感震惊,大概她很信任这些人;而且,据说人们强迫她去参加对这些人的审判,因此她服毒自杀了。对于这场悲剧,高尔基没有向我透露任何细节,只是淡淡地说,这对斯大林来说犹如一场灾难。尽管发生了这样一场灾难,但斯大林的脸上却未露出一丝痕迹(但与他过去几年所拍摄的肖像相比,他显得衰老了),他的举止依然十分快乐,他还可以同伏罗希洛夫一起谈笑风生,像个大小孩儿似的。涉及他本人的话题时,他将其珍藏在自己的心底里;当话题既涉及到他本人,又涉及到国家时,他便讲出来,但并不提自己的名字,仿佛在说另一个人。这样,当他在我们面前暗示有人试图暗杀一位国家领导人,而刺客就是他所雇用的图书管理员,要是没有人告诉我们,我们从未想过这是在说他自己。他的微笑富有传奇色彩,微笑的模样在张张照片上都没有变化,然而却不显得那么僵硬。人们很难理解他的笑意,那微笑与其说是一种表达方式,毋宁说是某种表露平衡的状态,他的思想似乎处于休眠的状态,但却让人看不出来,在他那身铠甲上恐怕连个接缝都找不到。他的那脸微笑可视不同处境作出调整,那要看是友好会谈,还是在讥讽他人,或是针锋相对的斗争。人们有时在他的笑意中看到狡黠,而我却没有发现这一点。他的聪明才智始终处于活跃的状态,即使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笔记,也丝毫未放松对你的观察。他不喜欢转弯抹角,他会沿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既坚定又审慎;既坦诚又有些凝重,但总是准确的,他讲话时决不会兜圈子,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决不是他的习惯;直言不讳,免去繁缛的客套就是他的外交手段。他虽然严厉,但却通情达理,在必要的情况下,也会变得十分谦恭,但这番谦恭不会持续得很久。他喜欢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不时佐以粗犷的语气和挖苦人的话语,唯有这时他才进入自然的正常状态。我觉得他的性格是集通情达理、果敢、谨慎、有意志、镇定自若于一身而形成的。至于他的勇气,那就更不用说了。在这样的人身上,勇气肯定会少不了,勇气与他结伴而行。他对我所说的一切似乎没有任何虚情假意,我对此毫不怀疑。他并不害怕把他所想的全说出来(至少对那个他知道抱着某种意图的人),决不设法掩盖或隐瞒自己的想法(比如像雅戈达所做的那样),这是需要勇气的。他更不会害怕去说(这才是最难的)“我可能搞错了”。他并不试图人为地去作出安排,让事情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他总是不断地观察和研究具体事件,在其发生之前,发生过程中,及事后都去观察和研究。虽然坚持不懈的观察依然难免犯错误或产生疑问,但最为难得的是,他的观察决不会在任何程度上延迟或削弱他采取决策及行动的魄力。他附带地对我说,在任何时候,即使当局势处于危急时刻,他都不会中断自己的行动。“因此,”他补充道,“当年莫斯科陷入敌人的包围时,敌军只需几个小时即可攻克该城(已抵达斯摩棱斯克),这时,我们依然在为建设未来的新世界而工作。必然要实现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实现(我们对此了解得很清楚)。那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问题。因此必须为实现这个目标而持续不断地奋斗。”他有幸经历了整个革命的全过程,从本世纪初从事恐怖(几乎是无政府主义)的暴力行动,直到革命建立起国家的最高秩序。更为幸运的是,在其整个政治生涯中,他都参与了创立国家秩序的伟业。人道主义及思想的普遍价值又重新夺回自己的权利,焕然一新的人类社会,精力充沛,充满活力的新阶层、新阶级也使那权利得以提高和更新。他有足够的智慧,(总是在恰当的时刻作出周密的判断),在伟大的转折时机,亲自采取必要的决策:他呼吁尊重人的价值、人的权利、人相对于机器及机械领域的优势;将党的观念、等级观念扩大为群众观念,建立真正的无产阶级民主;将苏联建设成共产主义的大同世界。他为人民、为世界开辟了一个新纪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新纪元可谓是历史上的典范。这样一个丰富的时代在未来的历史进程中为他赢得新世界“奥古斯都”的美誉,他象征着胜利的新秩序。
“奥古斯都”一直在遭受着打击和诋毁,有些人对他恨之入骨,这些打击和诋毁不仅来自党外的敌人,而且还来自党内“安东尼-托洛茨基”的战友,或来自“恺撒-列宁”的捍卫者(我当然不是在拿性格作比较,远不是这么回事,而是由兴致所使然,在拿局势作比较)。这是两个时代的冲突,他们根本就不明白,时代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苏维埃共产主义的“帝国”时代已经到来。这是一个获胜的理性时代,他正在各军团的簇拥下努力从事建设。
难道是6月30日那场古罗马式的盛典让我想起这出乎意料的对比吗?那次庆典在我的思想上诱发了一个心理上的问题,而我却不知该如何解决:斯大林在其言谈举止中始终是一个纯朴、粗犷的人,根本不愿接受别人对他的恭维。在苏联,他整个被笼罩在浓重的阿谀奉承的氛围里,他又怎么能容忍这种氛围呢?当我最后一次和高尔基谈话时,我不知当时他是否就是在说斯大林:一些作家向某些政治家大献殷勤,不择手段地利用他们,其手法令人恶心,他对此不禁表露出鄙夷和愤慨。我认为他大概就是在说斯大林。只需打开任何一份苏联报纸,读一读在共产国际会议上的任何一篇讲话稿(任何一个政治的、非政治的集会;任何一种文化、医学、体育、艺术会议等),人们总能在那篇篇讲话稿中发现对斯大林的赞美之辞:“我们伟大的,至高无上的同志,我们英勇的领袖,我们战无不胜的英雄……”这是每首颂歌中必唱的一段。无论在街头,还是在群众游行的队列中,斯大林的画像大得像一座房子;十几幅巨幅画像排成纵列,放在人群的肩头上,从斯大林面前列队而过……实际上,他总不会同那些扛着偶像的人群一起欢呼吧。有人对我说(我似乎也看到了)他那样子有点窘迫。从这种局面出现到现在,大概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大脑里到底在想什么呢?假如这真的让他感到不愉快,他完全可以发表一次讲话,以嘲笑这种个人崇拜风气的口吻来排斥它;几百万追随者就会在瞬间和他的想法一样。让民众对他的形象产生着迷心理,以此来维持民众对他的忠诚,难道这就是人们所声称的必要手段吗?对一名真诚的共产主义者而言,这种手段是十分危险的,它只适合于在国民中维持灾难性的个人崇拜。我真的感到茫然。但(正如我所说的那样)这为像莎士比亚那样的作家从事奇特的心理分析提供了素材。人们不禁想起了恺撒:安东尼曾两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皇冠献给他,但每次恺撒都作出拒绝的手势,而每次罗马的平民们都天真地高声欢呼,根本不顾恺撒是否处在癫痫病的“煎熬之中”。只不过,恺撒当时可不该昏死过去。因为全体民众都像安东尼一样愿把那顶皇冠献给他,恺撒以为必须要拒绝这顶皇冠。他完全可以毫不后悔地去拒绝,因为不管怎么说,皇冠所代表的权力都掌握在他手里。我真的佩服那些声称自己一无所有的人,他们说任何东西都不属于他们,他们也没有别墅,而他们正是国家的主人。
我把这个费解之谜提出来。假如未来不能以实际行动给予解答,我真的不知历史是否能提供答案:得意地生活在颂扬之中的主子,嘴上却说“我可不喜欢别人的奉承”,谁又能知道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我们不妨用马萨林当年的说法去想象,他对巴黎人说:“咳,只要他们交钱,他们爱唱(嘲笑)什么就唱(嘲笑)什么!”而现实的格鲁吉亚人却在想:“只要他们照我的意愿做,他们爱怎么恭维就怎么恭维!”(实际上,最终人们便对那些恭维习以为常了,也就高枕无忧了!)
注:我刚看完巴比塞写的一本有关斯大林的书。书的前几章细腻地刻画出斯大林的人物肖像,描绘了他在克里姆林宫的住所。人们注意到,他在少年时代,个子又矮,又瘦弱,1900年(他21岁),当叶努基泽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肩膀很窄”。1903年前后,他甚至染上了肺结核病,在流放期间,正是西伯利亚寒冷的冬天将他的病治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