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花朵(外两篇)
一
因为单位一本专著的编辑出版,几乎整个夏天,我不停地往返于太原和我所在的煤城之间。
常常是,早晨6点以前乘坐第一趟开往省城的汽车,8点左右,赶在上班时,人就在印刷厂了。紧锣密鼓地,与操作微机的姑娘一起修正校误、排列版式、统一体例……洋洋40余万字的书稿,操持起来是极不轻松的。中午随意吃些便饭,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编一本书易,编一本装帧精美、格调品味俱高且尽可能至善至美的书,却并非易事。全部过完一遍,日已西斜,赶紧打印出来,奔往车站。几乎,又是最后一趟返回的汽车了。
盛夏酷暑,高温难耐,本已减损了几分精力,一天当中又如此紧凑,及至上得车来,已昏昏然,恹恹然了。
好在窗外,田野里的庄稼正蓬蓬勃勃地长着,山丘路边的树木灌草也郁郁葱葱地绿着。眼睛掠过之处,一片盎然生机。闭了眼假寐一时,随心所欲地漫游神思,身心才渐渐有所舒缓了。
忽然,更大的惊喜来了。就在睁眼的一刹那,一道亮丽闪入眼中,随即又迅速向后隐去。虽只这么不期而遇电光火石的一闪,却使疲乏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一扫而空。
这一闪,让你猝不及防;这一闪,让你喜出望外;这一闪,让你感慨顿生。
遂调整好坐姿,聚目凝神,搜寻这让你眼亮心喜的尤物。果然,一丛丛一簇簇的,她们不断地、不断地从你的眼帘映入心田。
二
是高速路旁的花朵。
修长的茎秆亭亭耸立着,有错落,有并秀;有繁复,有简约。如稚儿拳头般大小的花朵顺着茎秆直上直下地环绕着、盘旋着、盛开着,竟因无一只旁逸斜出而并不十分招摇。红的、黄的、粉的、蓝的、紫的……花开的种种颜色汇集在一起,每一种颜色又有着不同的浓淡和层次……给这困乏寂寞的旅途,给这单一繁缛的色调,平添了几丝红粉清香。
是不着脂粉的清秀,是毫无扭捏的朗立。在这最绚丽的时刻,她们毫不掩饰地绽放着,在这路旁,在这旅人的眼里、心上。
这些路旁的花朵,并不曾有人为她们命名,不曾有温室,不曾有精心的呵护。她们是百花园中的铺垫,是影视中的序幕,是戏剧里的过场。独不是,也没有被人瞩目的荣耀。
她们或许有过更为瑰丽的梦想,或许有过曾经安逸的园圃。但如今,她们在这里,不怨艾,不颓唐。
生命何其短暂!红颜何其易逝!因而她们是如此地珍惜着属于自己的花期和美丽,以至于,她们不会也无暇伤思费神地去纠缠那些诸如命运不济、伤情恨世之类的叹喟。她们要心无旁骛地尽力展示自己的容颜,无所顾忌地展现自身的精彩。除此之外,任何与美丽和盛开无关的念想都是多余的,是无妄而奢侈的,是对生命的浪费和亵渎。
风过处,她们摆动着身姿,你甚而能听到她们挤闹的喧笑;在雨中,她们像沐浴或者啜饮着甘露,是仙姑戏水的情态。有艳姿而不媚,无庇护而不卑;有野性而能自持,无宠爱而能傲立。风来,我在风中摇曳;雨来,我在雨中起舞。盛开时,不管不顾毫无保留地演绎自己的美艳与妖冶;凋落时,亦不曾有一丝的悲戚与伤婉。
我被这路边的花朵震撼着,感动着,振奋着。
那些声名显赫的花卉,譬如莲荷仙子银钟醉、富贵牡丹金盏菊者,自有人前赴后继历经百代而不衰地捧护。久而久之,这些花也就“超凡脱俗”起来。她们接受文人士子的雅赞而高贵,接受达官显贵的昵狎而娇宠,接受陋野村夫的欣羡而作态……
于我,在如此这般的情境中,竟独被这路旁的花朵,攫住了心灵。
无意于贬损那些名花艳卉,只是想说,香楼宫院里的美与山野村乡的美大异其趣、大相径庭。
想起多年前的一次出游,先览了太湖,又观得西子,两湖之美直让生长在北方如我者赏叹不已。然而,分明,彼时就觉得太湖是山野村乡爽利俏拔的妇人,而西湖,却是庭院宫楼里脂香粉丽的闺秀。
《红楼梦》中,宝玉因秦可卿之丧到得郊外,且因凤姐“更衣”而入得庄村,恰巧还看见了十七八岁的村姑二丫头。看二丫头纺线的动作姿态,秦钟说了不严肃的戏语,宝玉立即斥他:“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二丫头被唤走,宝玉立感“怅然无趣”。及至后来,不料想,宝玉已然登车离去,忽又见那二丫头怀里抱着她那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去,……少不得以目相送”,“怎奈车轻马快,一时辗眼无踪”。可见宝玉即使身在朱阁绮户怡红快绿,亦对这村姑是充满敬重思慕之意的。雪芹用笔绝无闲文赘叙、枝蔓逸草,于此约略可见作者情感之痴、审美之意。
三
审得异质之美是一个层次,由此而衍生的联想,便又是一个层次了。
花朵与女性,向来有着天然而内在的、不可分割的互指关联。以花喻人,或以人喻花,虽可能有空前的第一人,却断然不会有绝后的一个。并且,这第一人未必就才华射牛斗之墟,那后来生发如此相像者,亦绝不应是鹦鹉学舌的浮泛之辈。
在我看来,这路边的花朵,正是我的祖母,是我的外祖母,是我的母亲,是中国广而阔大的农村所有的平凡而绝不简单的女性。
还在我刚刚出世的时候,爷爷就抛下奶奶和父辈们兄妹5个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姥姥往上的那一代,曾是村里富足殷实的人家。后来家道中落,到我爷爷那一辈,已是赤贫如洗了。而爷爷偏偏又担当不起一个家庭的生计。父辈们之所以还能够活下来,全仰仗着奶奶。奶奶以一个女性的耐力、不屈和持家的智慧,硬是用其缠裹了的小脚,带领儿女们挖野菜、吃谷糠,春种秋收、乞讨要饭地走过来了。
“年轻时的小秃老太不仅要经受贫寒的一无所有的生活煎熬,还要默默承受丈夫小秃子的拳脚摧残。也许沉重的日子只会把山村的男人变得如同牲畜一般粗暴而狂野。小秃子几乎没给过郑月花一丝的作为丈夫的关心和体贴,还常常莫名其妙地暴打她。也许只有这时,他才能从生活的重压下得到暂时的解脱,并使他产生作为男人的力量和征服的欲望。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在自己的拳脚之下翻滚、哭喊,小秃子就感到一生最美妙的快感。
“……直到郑月花奄奄一息,小秃子才住了手,提溜起来往毛驴身上一扔,得儿――,吆喝着牲口往家走。郑月花的惨状让敬泉村的人终于看不过眼去,纷纷骂道,小秃子,你把你老婆打死扔到野地里狼拉狗啃了就算了,还让牲口驮回来干甚?小秃子头也不抬地说,不能打死,死了就没人给我做饭了。众人就说,你真是个牲口,你还不如个牲口?选”
这是我在以前一篇文字里的两段描写,用的虽是小说笔法,却是我人生经验里挥之不去的阴影,是我祖母、外祖母那一代以及由此向两端无限延伸的农村妇女的一般性际遇。而山村的男人,无力改变贫穷的生活,还在生活的打压下日渐狂躁不安甚而自暴自弃自欺欺人,于是他们崩溃了(也许还有自责的、甚或逃避的心理?),于是他们早早离开了尘世。
而那些伟大的女性,却以她们无比坚韧的身躯和忍耐,不屈地与生活抗争着――随遇而安,却不怨尤;艰辛苦痛,却不颓唐。她们以水的柔韧和妥协,与苦难相依为命,并最终赢得了生命。她们是弱者吗?或许正因如此,我的祖母、外祖母,都在她们的男人去世多年后,还挺立在人世间,直到今天。不是妄言,已有科学调查表明,女性的平均寿命大大高于男性。之所以如此,或许在社会学、生理学、心理学的层面上还应有更精准更全面的解释。但无论如何,她们面对生活的重压和环境的粗砺,以她们的坚毅、博大和无畏,乐观地、积极地,当然也是充满悲壮地担当起并珍惜着她们的责任和生命。
而这,正是我在高速公路旁看到的花朵。
父亲・煤矿・我
父亲是煤矿工人,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是煤矿工人的儿子。父亲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来到这座煤城,到他90年代退休,父亲在煤矿整整工作了30年。1986年,我从老家来到父亲所在的煤矿求学,当时我14岁。屈指算来,我在煤矿工作生活也近20年了。不由得怵然一惊:父亲迫于生计,由农民而军人而煤矿工人,如今已近古稀之年;而我,也从一个俊朗少年在这煤矿一日日地过了而立。
逝者如斯夫!面对广袤空茫的天宇和无限绵长的时光,我常常感叹于生命的局促和艰难。
然而逝去的是时光,逝不去的是记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煤矿大致的人生体会也越来越深,对父亲也越来越多地充满敬意。
煤矿最初留给我童年的印象与两件事密切相关。
一次,不知是因了什么事情,我和母亲去父亲工作的井口等待父亲。眼看着一群刚刚上井的工人从身边走过,却并看不到父亲,他们满脸深刻地黑,从头到脚地黑,黑得不知所云,黑得天昏地暗。但他们走动着,像一群煤炭柱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移动……看不到父亲,母亲有些失望,甚或还有些焦急,然而父亲就在其间。
另一次,也是我和母亲来煤矿小住期间,父亲把本该他在井下吃的班中餐给我带了回来,班中餐是过油肉大米,用那种铝质的平板砖一样的饭盒盛着,很方便送饭工装到包里往井下背运。父亲不仅把他的班中餐给我带回来,还多带回了一盒。父亲说,没人吃了,丢了怪可惜的……我闷着头,并不多说话,先是把其中的一盒风卷残云,并不觉得怎么饱。可父亲就在跟前,我贪吃的想法不敢表露出来。正悻悻然,父亲出乎意料地对我说,想吃就把那盒也吃了吧。父亲“大公无私”地说着,我一听神勇倍增,居然一口气将那另一盒子过油肉大米也扫荡殆尽。
于是我对煤矿初始的印象便一是黑而脏的工作环境,一是好吃的班中餐。
父亲性格暴躁而刚烈。父亲在煤矿,父亲难得一见,即便是回家探亲,对我们兄妹也是声色俱厉。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是母亲用她那无比坚强也无比柔韧的体魄养育着我们兄妹4人。我很早就对含辛茹苦、勤劳善良这样的词有着深刻体认,并从我母亲身上隐约看到了中国女性超拔于男性的光辉与伟大。母亲以一个女性的肩膀支撑着一个家庭的生气和希望,可她在父亲那里并找不到多少关爱。相反,还常常因生活的琐事被父亲粗暴地打骂。因而在童年到少年乃至青年时期的许多时光里,我执拗地认为,父亲只不过是因了血缘关系而维系的那个我应该称之为“父亲”的人,是我生命中若有若无的过客。
再后来,我在读书期间,父亲经常让我给他写些安全生产方面的保证承诺之类的东西。在煤矿,安全是头等大事,这背后的隐语是,在煤矿工作是极不安全的,随时都可能会因了各种事故而使人致疾甚或丢了性命。我在替父亲代笔时,已然知道了当时煤矿抓安全的两种措施:一是反“三违”,一是“四无四保”。(煤矿抓安全的方法很多,这不过是其中的两种。)所谓“三违”,即违章作业、违章指挥、违反劳动纪律;“四无四保”,“四无”指个人无违章、班组无轻伤、队无重伤、井区无死亡,“四保”是要个人保班组、班组保队、队保井区、井区保矿。反“三违”是自上而下,“四无四保”是自下而上。在煤矿井下,遵章与违章、安全与生产,是一个极大极深的课题,稍有差池,就会形成很难兼顾的矛盾,这是题外话。
不幸有一次,父亲就被抓了“三违”,不仅要写检查,还要在矿上的闭路电视作检讨、在工业产区的曝光栏贴上照片警示旁人。检查自然是我写的,我还看到了父亲被亮相的照片。父亲历经沧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嘴角、眼里却似乎有着隐隐的笑意,在这笑意里,我恍然读出了父亲的无奈、父亲的尴尬,当然还有父亲从不轻易示人的苦痛。
有人说,在煤矿工作是残酷的,这里头不仅有环境的、劳动强度的、消耗时间的等等因素,还有另一层费解的意思――在地层深处与大自然斗,流血牺牲是经常发生的事,煤矿不是有死亡指标吗?而除了煤炭行业,哪一个行业还有这样的指标呢?在其它行业,比如部队、比如警察,负伤流血乃至牺牲,无一例外是光荣的。而在煤矿,只要不是死亡,就要受到处罚。分析事故总能找到“三违”的根源。即是死了,也不可能在名分上成为英雄或者烈士什么的。
幸好,正如母亲所说,父亲在煤矿下井30余年,除了有限的几次“三违”,几次擦皮碰腿的小事故,终未有什么大的祸患,已实属不易了。到我和大哥参加了工作后,就立马让父亲退休了。
父亲退休后,我却因工作的变化,逐渐有了与煤矿共生共息的感觉。
先是在报社做编辑时,社里组织编采人员到井下熟悉生活。其时,我在工人师傅的帮助下,极其笨拙地穿上下井的服装并戴好头灯、自救器等,这一穿就是满头大汗。及至后来到了机关,又有一次到矿上蹲点督促工作的机会,下井的次数在那段时间就更多了些。
不过从上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采煤机械化水平的提高,煤矿的安全生产和井下作业条件已大为改观,我下井后也只是走马观花,并不曾体验到父亲年轻时在井下的辛苦。
我自参加工作以来,先是在企业办的学校里,然后到企业的报社,到如今回到企业的机关,一直未曾离开过煤矿。有一年有了去《中国煤炭报》的机会和想法,也终是没有走掉。就想,每个人都是有局限的,一生的路子,也许真是命运的安排,自己往往难以掌控。所谓职业生涯设计之类的话,只是在局部的范围内起些作用罢了。想起一句话:昨天已经过去,明天还未到来,属于我们自己的,只有现在。而现在,我在煤矿谋生。
自然的,煤矿的一切在我眼里就越来越亲切起来――这是你无法刻意追求的缘分,也是你无法轻易逃避的情结。
煤炭,在中国能源中,至少在目前还占有不可撼动的战略地位。而煤炭是不可再生性资源。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说,煤炭是大自然赋予的可使一方水土人物休养生息的宝贵财富;一是说,这财富的绝对量或说生命是有限的,挖一些就少一些。可在当下的中国,与其它行业相比,煤矿如此苦脏累险,却没有什么优越的地位,煤矿工人的待遇普遍低下,煤炭行业被当今的高校才俊们普遍不屑。反过来看煤矿和煤矿工人,他们在国家需要时毫无怨言地挺身而出,全力以赴搞建设;在市场疲软时,又自力更生谋发展,默默无闻度难关。这,便是煤矿和煤矿工人的伟大。
――正是像父亲一样的煤矿工人在支撑着煤矿的继往开来和兴盛壮大,而煤矿的兴盛壮大又保证了国家建设和发展的能源需求。
总有一些人把青春乃至生命献给千米井下,而煤矿也总使一些人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父亲是这样,如今我也是这样。煤矿,维系着我们两代人所有的光荣与梦想。
及至我后来工作、成家,与煤矿耳鬓厮磨,日复一日,我对父亲有所理解了。父亲的暴躁,既是个人的局限,亦是历史的局限。想想父亲孤身在外,远离亲人,且冒着生命危险在煤矿挣钱养家,使我们衣食无虞地长大;而他自己却省吃俭用,并不曾有过任何的奢华,还能善始善终地全身而退,也是父亲的造化了!
每个人都有其不易言说的艰辛,作为那一代的男人和父亲,父亲也尽可能多地尽到了他的责任,作儿子的,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岂止不能有任何的奢求,更深地说,应是对父亲以及他们那一代人,充满感佩和敬意了。
如今,我在煤矿倏然20年,既读过些书,就有些读书人的叹喟,面对广袤空茫的天宇和无限绵长的时光,我是如此急迫地感到人生的短暂。苏子东坡说:“寄蜉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子在慨唱人生哀伤的时候,尚能有“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飘逸旷达,在我,虽终究不敢使自己有一丝的喘息懈怠,却也不知最终会走到哪里。或曰,这样的追问在一些人看来是徙劳的,既然“属于我们自己的,只有现在”,那拥有了现在,不也是一件很高兴的、值得庆幸的事吗?
我黯然无语。
大哥
车过太原迎泽大街,先是“云山饭店”蓦地跃入眼帘,心下隐然一动。正恍惚间,车遇红灯,一看前面的十字路口,再扫一眼周围的环境,隔年的往事就清晰起来。
内里顿生酸楚,眼泪也随之盈眶了。
北方的夏日总是这样地溽热。黄昏时分,我和大哥从云山饭店走出来。
――哥,我不怎么饿,咱们在这边就近吃些东西,喝点啤酒,也就行了。
――走吧,这边没有什么好吃的,咱们到马路那面吃自助去。
――不要了,哥,看你的腿,能少走一步是一步,不必过于讲究了吧?
――走吧走吧,那边的自助挺好的,也不贵,每人花20块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生猛海鲜都有。
大哥说完,不由分说兀自向前走去。
夜的帷幕已然撒下来,闪亮的霓虹灯妖娆妩媚地登场,马路上人来车往,怀着一天的成就与梦想,流动着生活的韵致和向往。
我在大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大哥生来伟岸,身材匀称,有着天然的男儿本色和英姿。可如今,他竟如此艰难地、一腐一拐地走着,不时还停下来,稍微休息一下。在色彩变幻的灯光下,我忽然看到他本来刚毅的脸抽搐着,用手撑着腰,魁伟的身子竟有些扭曲,想是疼得厉害。我的眼泪“刷”地涌出来了。忍一忍,赶紧跑上前去,想搀扶住大哥,却被挣脱了。大哥说,不用,我能行,只是这两天疼得有些厉害了。
我远道去看大哥,大哥自然要有所表示。否则大哥后来变得敏感的内心里,是会产生其它想法的。我只好作罢,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穿过铺了色泽鲜明的斑马线的人行横道,来到了那家自助餐厅。
大哥是家中长子,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长子意识。自我记事以来,大哥就颇有能耐。那时候,父亲远在煤矿挣钱养家,母亲便带着我们兄妹4人在农村度日。一个男人在外的妇道人家支撑一个家庭,就常受村人邻里的欺侮(我至今对所谓民风淳朴乡村厚道之类不以为然)。大哥上初中后,记得是上世纪80年代前期,正是武侠电影风起云涌之时,便带着我对照买来的书籍图示说明,一招一式地练武。他不知从何处听说,练武要在午夜天上的星星“出全”之后才能事半功倍。我们弟兄俩便常常半夜三更蹲马步、打树桩、举石头,外加南拳北腿少林棍等。大哥想藉此对那些欺软怕硬之辈还以颜色。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大哥那时就从生活中感悟出来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父亲年轻时脾气暴烈,母亲含辛茹苦也殊多不易,家长里短本也不大太平。因了生活中的琐事,父亲和母亲就经常生气吵架甚至动手打闹。大哥固执地认为,父母之所以是这样,只是因了贫寒二字,如果家里有许多钱,他们是不至于如此的。所以大哥到县城上高中后,就利用课余和假期去附近的一家铁厂捡拾人家倒出来的炉渣,以期能够遇到几块夹杂在其中的废铁,卖了后交自己的学费甚至还能补贴家用。当然,这只是大哥的看法,其实那时候,因父亲是煤矿工人,母亲又是被广为称颂的持家好手,我们家在十里八乡虽不富裕,却也算是殷实之家。
捡炉渣的阵仗我是见过一回的,那边厂里倒渣的车一来,周遭若干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和那些不让须眉、冲锋陷阵的“巾帼英雄”,就用力攥紧了手里早已准备好的耙钩挠具之类的器械,一起蜂拥而上……争抢当中就难免冲撞纠纷。
大哥彼时还文弱单薄的身子也奋勇挤入,他看到了一块沉甸甸的炉渣,凭了他的感觉,这其中一定是有“货”的。大哥手里也拿着一把自制的铁丝挠钩,迅捷地将其钩住,可他刚要钩过来,却被一侧的大汉强行掳走了。大哥血气方刚,与之理论,反被欺生的当地人挥舞着器械恐吓辱骂一顿。大哥明明看到对方身强马壮,还是扑将上去,幸好被相熟的人拉劝开了。
大哥那时应是在校园里,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可他担当起了一个成人尚且感到沉重的担子。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生活既是如此不尽人意,大哥于是动了弃学的心思,他天真地认为,只有挣到了足够多的钱,家庭才能少些纷争,才能不被人轻视。那时候,他听说煤矿工人能挣到“大钱”,他便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到煤矿去,下坑。为了能征得长辈的同意,大哥还若有若无、似是而非地说,自己头疼得不能继续念书了。
大哥从小学始,到大学毕业,一直担任班长,从未有过间隔。这就说明大哥不仅学习好,而且是有处理各种事务的能力的。但一旦动了弃学的念头,他的目光和精力就自然从书本上游离开去。大哥当时没能实现他的心愿,是被我四叔喝唬住的。四叔说,就是头疼死了,也得把高中给我念完。四叔在我们家族有着绝对的权威,大哥才不敢造次。这样勉勉强强的,大哥后来上了一所不怎么样的大专。也许是命中的定数,这大专居然是一所煤矿类的学校。大哥毕业后,就来到了父亲所在的煤矿。
80年代后期,我们已经举家来到这座煤城。那时,举国的经商热、下海潮已初露端倪。等待分配工作的间隙,大哥不安分的心又骚动起来。他领着我,每天早早起来,到市区集贸市场批些蔬菜回来,在我们居住的那片区域摆摊卖菜。尽管每日困乏不堪,但到傍晚收工时,却也能够略有盈余。大哥那时的心情许是不错的,他应该体会到了自食其力的些许快慰。
煤矿的工作何其艰险劳累!一心急于光宗耀祖的大哥自然心有不甘,他想他应该有更大的作为、更优越的职位,这也是读书人的一般心理。后来几经折腾,大哥并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大哥郁郁不可终日。
32岁,人生正当壮年。大哥那时经过曲折困顿的努力,已经有了一个相对体面的工作,积虑在内心深处多年的画卷正雄心勃勃展开。可就在那年,大哥突患上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
辗转了几所大医院后,在那所据说全国一流的血液病医院,病危通知书下了多次。专家找我们家的所有人做工作说,出院回去休养吧,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再继续治疗了,回去兴许能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态。可大哥坚决不出院,他坚持着,因为他知道,家里因了他的病,已负债累累,他不能就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这个让他经历了太多磨难的人世间;他有妻子,有女儿,他放心不下;当然,他从小描绘的图景在他看来也还未实现……
在病床上,一向沉稳坚强的大哥,因为锥心的疼痛,不得不大声呻吟着。我守在大哥身边,忍不住了,就跑出去到楼道里嚎啕,不知流淌过多少汹涌澎湃的泪水,可大哥并不曾有一次因为病痛而流下过眼泪,他似乎是徒劳地,然而也是不屈地与命运进行着殊死的抗争。
当我们又筹借了资金,兄妹验了血型,准备最后拼力一搏给大哥做骨髓移植时,居然,大哥的病情竟一日胜似一日地好转起来。包括知名医学专家在内的所有人都连连惊叹奇迹的发生。要知道,这种急性再障,死亡率之高是一直困扰医学界的顽症!
数年后,大哥在连续药物的维持下,渐渐恢复了正常的体态。全家人悬着的心终于要放下来了,大家欣喜无比,奔走相告,父亲和母亲在大哥病重期间白了许多的头发也好像重有了生机,人生的光彩也重又焕发了容颜。
其间,大哥重又回到单位上了一阵子班。但不久,大哥将工作辞掉了。在单位里,大家怀着好意,尽量不让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归来的病人,去操持劳累。大哥从领导同事们的举手投足和神色情态中,就自然而然地读出了同情和怜悯。生性好强的大哥无论如何是受不了的,他感受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只身北上,大哥到了北京。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在一所名气极大的私立学校找了份差事。他不仅要生存,亦要挣些钱来偿还治病欠下的债务。
然而,命运何其乖戾!忽一日,大哥感到腿有些疼痛。心下想许是劳累,并不曾在意。后来疼痛次数渐多,去医院检查,天哪,竟然,大哥双侧股骨头坏死!这便意味着大哥不能像常人一样健步行走了。大哥还未到不惑之年。而立之前,大哥被他的理想和理想不得实现的窘迫困扰着;而立之后,大哥被命运和病魔一次次不加间隔地、残忍地玩弄于股掌之间……生命个体在何其短暂的时光中,竟是如此无奈而困顿?选
大哥依然以他惯常的甚至有些固执的坚硬抗争着。为了多挣些钱,他不听家人的劝告,在那所大学放假时还到省城里去招生。
借着到太原出差的机会,我便顺道去了大哥所在的“云山饭店”。
我心有郁结,面对着自助餐厅的盛馔佳肴,毫无食欲。大哥却不顾疼痛,瘸着腿,一趟一趟地奔走着,给我端来那些在他看来并不能够经常吃到的美味,大哥还催促说,快吃呀,营养价值都很高,对身体有好处的。
在这自助餐厅的喧闹和火锅的热气缭绕中,我默默低了头,随意地往口里填充着食物,毫无感觉地吞咽着。泪水再次无法控制地涌出,滑到桌子上的餐具里,我拿了纸巾,急忙跑进卫生间。
在北京私立高校的差事终于也不能继续了,大哥于是重又回到这座煤城。大哥曾经设想过携了妻儿离开煤矿的,他为此也费了许多心思。但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使他不能够、也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了。或许是为了给妻子和女儿甚或自己一个交待,大哥在全家人提心吊胆的氛围中,开始忙碌着装修自己的家居。“即为生时,当为生虑。”这大概是大哥多少年来秉持的信念吧!又居然,在4个多月的操劳中,大哥竟安然无恙地挺了过来。
这几年来,我看到过太多人生的无助、无望和无奈。在冥冥之中的命运面前,生命个体何其微茫而渺小。自从2500多年前古希腊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了“性格即命运”这句话后,柏拉图、歌德、罗曼・罗兰等哲学大家都有过类似的论说,并迅速被人们众口一辞地认同。然而,记得前几年读作家毕飞宇的《青衣》时,似乎毕飞宇曾对此有过质疑:有些时候,是“命运决定了性格”的。
或许可以这样说,是大哥的性格决定了他乖张多舛的命运;反过来,大哥乖张多舛的命运又磨砺了他慨然不屈的性格,以至于他能历经种种劫难而挺立在人世。
一个人要受到多少磨难才算有所终结呢?祈求宽厚仁慈的命运,放过我大哥吧!也祈愿大哥,依然能以他自己的对生的信念,感动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