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读汉字识中国 汉字是表达的工具但又不仅仅是,它还带着与生俱来的历史温度和文化内涵。陈寅恪先生说:“凡解释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确实,每一个字的诞生,都有诸多构成因素以及变化与演进特点。其中一些汉字甚至记录和承载了文明的进程、文化的特性、民族的特点、国家的发展,它们构成了中华文化的核心,树立了中华文明的旗帜。 淡,往往是个人体验和感受。如果我们刚刚读完“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水晶帘内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等许多温庭筠的镂金错采、雕缋满眼一类作品之后,再读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词句,就会眼睛一亮,这不就一幅着色甚浅的清淡写意画吗? 淡的原始义是形容味觉的。关于“淡”《说文》解释说:“薄味也。”“薄味”是什么味?味道是通过味蕾感知的。味蕾在舌上的分布有一定秩序,舌尖对甜味敏感,舌根对苦味、辣味敏感,舌两侧则感觉咸味、酸味,那么淡味由哪里感觉呢?您不必困惑,淡味就是诸味退出了之后,舌面上存留下的那点感觉。正像钱钟书先生所说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是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本来是说的舌头上的感觉,但由于人的感觉的统一性,人们对淡味的感觉扩展到所有的感觉领域,而且还能超越感性引申到理解人生、品诗论文。“淡”成为传统的重要评价范畴。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人生哲学中的“淡” “淡”作为人生哲学中的“准概念”,始于先秦。儒家(特别是子思学派)就把理想的人格追求和士大夫审美趣味定位于淡。现代人对这种人格追求肯定不理解。现代追求的是华彩四溢的人生,是夸张的自我推销和极度的自我张扬。这是市场经济的产物,仿佛非如此则不能生存和发展。你不向人家推销,谁认识你呀?现代人是那么火急火燎地求得社会的知道与理解,而孔子却不慌不忙地告诫“君子”们――“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种思维方式是井然有序的宗法制度和不谋求过度发展的小农经济决定的。人们不希望、也不提倡个人的独特与冒尖。 作为宗法社会的意识形态的儒家,强调君子要懂得“克己”。孔子的嫡孙子思认为,君子应该善于自我约束,就是身穿光彩四射的礼服,外面也要罩上一件禅衣(如马王堆出土的“素纱禅衣”),让它不那么吸引眼球(这与现代少男少女们奇装异服招摇过市正相反)。为人要做到恬淡而有余味,质朴而不失文采,温和却有原则,这才是君子的理想人格。在接人待物上,子思在《礼记・表记》中则主张“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这是他的处理人际关系的原则,也是做人之道。君子待人,平平淡淡;小人则是甜哥哥、蜜姐姐,一团烈火。然而君子日久天长,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而小人稍有风波,就会露出真相。所以人们总结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子思之儒,在讲做人的道理时颇接近道家,《庄子・应帝王》中也劝诫统治者要把欲望降到最低点,“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并认为只有这样的统治者才能顺应自然,达到天下大治。应该说庄子、子思所倡导的人生哲学是一种谦抑内敛的文化,他们希望负有管理社会和人民之责的统治者做到这些。统治者不要老觉得自己不平凡,而且热衷表现自己的不平凡,三天两头惦记着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来折腾老百姓。这种想法不仅符合农业文明这个大背景,而且也是大多数老百姓的愿望。 本来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真正能够实现华彩人生,万不有一。因此安时处顺、卑以自牧、谦德涵光,成为洞明世事、有点眼光的士人生活的重要选择。然而,在古代怀有谦退作风的士人,又往往使最高统治者放心,从而获得他们的青睐,结果是欲退反进。 由于两汉实行察举制,士人的出仕做官,全靠官僚与乡间士绅阶层的揄扬推荐,因此分析和品评人物蔚成风气,还出现了一些品鉴人物的专著。三国・魏刘劭的《人物志》就是其中很著名的一本。刘劭的品评中,将人的品德才干分了若干等级,以“中和”为最高,他认为这种品格是圣人的等级: 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是故,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 “中和”这个概念在《中庸》一开篇就提到了,“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在子思看来,“中和”就是天下万物万事的根本,能够做到“中和”,那是能够担负起管理好天下、安排好万物万事职责的。刘劭继承了子思的观点,认为“中和”包括“平淡”和“聪明”两个层次,聪明为才,平淡为德。“平淡”这个德,能够包容万有,调配一切,这样它就不仅仅是一种谦退内敛的道德修养,而且是生命所展现的人生境界了。平淡至此获得了最高的评价。其实在那个动乱频仍、士大夫追求功业的年代,恐怕人们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当士人积极进取和高扬自我的意识经历唐代辉煌之后,文人士大夫好像一下子想通了、看开了。“天人合一,万物同体”,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回归自然、清虚淡泊,这一类的意识在他们人生追求中才逐渐有了位置,而且越来越被看重,“主静”的意识越来越成为思想的主流。陶渊明淡泊平易的人生态度,恬淡淳厚的诗风到两宋才被高度肯定。连功业卓著的辛弃疾都羡慕和讴歌陶渊明潇洒风流――“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倘使王谢诸郎在,不及柴桑陌上尘”。那些纷纷扰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政治表演,在纳履踵决的陶渊明先生心中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两宋对于后世文人士大夫的思想性格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这从我所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一些老知识分子身上都可以感受到。1990年俞平伯先生去世,我们古代室同事商量挽联,评定俞先生人格,我想起来司空图《诗品》中的“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特别是后四个字移来谥先生也很是恰当。菊是花中君子,它的幽香淡雅,可以历时久而不变。 或问:什么叫淡或平淡?就是看似平常,接触久了,却有余味。平平淡淡做人就是不事张扬、谦和下人,不偏激,不作秀,特别不会表演。在风云变幻的历史时期,这种人似乎最跟不上时代。他们虽然不积极进取,但也不畏葸退缩,甚至还有点临难勿苟免的劲头(如翻译大家杨宪益)。他们不会充当跟着摇旗呐喊的喽�,但也不是登高一呼的英雄豪杰。在外人看来,岁月、外部力量很难在他们身上镌刻下痕迹。几十年,老是那个样子,不能紧跟形势、风云际会。像朱自清在写给朋友信中的自嘲:“十几年了,朋友还是那几个,老婆还是那一个。”当然这里说的不仅仅是“老婆”。朱自清晚年的表现也是其平生一贯的延续,并非是迎合什么,也非受到什么影响,突然发生了质变。后来吴晗拉着他开会、扭秧歌,把朱先生视作自己的一伙,真是让后人产生了情何以堪之感。连宋云彬那样富于激情、紧跟时代的知识分子,在日记上都记下了“避席畏闻谈学习,出门怕见扭秧歌。中层阶级坏脾气,药救良方恐不多”,何况为人温柔敦厚、沉默寡言、谦和低调的朱自清! 俞平伯、叶圣陶先生也是这样。“文革”末期,他们俩都七八十岁的时候,朱自清已经去世约30年,老哥俩还在来往信件中商量如何坐公车到清华园去看望朱自清夫人。这件事记载在俞、叶晚年(1974-1985)通信集《暮年上娱》中。这本通信集就十分生动地展示了老一代知识人的平淡人生。1974到1978年,是中国重大历史事件的频发期,可是两位老人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们在频繁往来的信件(几乎每天都有信)中商量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如填词拍曲,讨论书法,校订古书,回忆老友等。重大的历史事件,除了周总理逝世外,其他很少出现在他们笔下。
平淡的人大多有超凡的定力。俞先生淡然处世的人生态度早在1931年写的散文《中年》里就表现出来了,不过那时他用的字眼是“不过如此”。他说:“渐渐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这‘不过如此’四个字,我觉得……有余味。变来变去,看来看去,总不出这几个花头”,“生于自然里,死于自然里,咱们的生活,咱们的心情,永久是平静的”。这种人生态度一直持续到1990年俞老去世。外面的大轰大嗡、锣鼓喧天也好,“沉舟侧畔千帆过”也好,“起朱楼,宴宾客”也好,他就像昆明湖中的石舫静静地停泊在湖畔,积60年而没有移动过寸分。文革当中,文学所“解放”俞先生时,说他“资产阶级世界观原封未动”(好像封装的老酒没开坛一样),也算是“知人之言”罢。获此殊荣的听说还有钱钟书先生和吴世昌先生。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审美情趣中的“淡” 从艺术角度,古人也早意识到“淡”的价值。《管子・水地》中说:“素也者,五色之质也;淡也者,五味之中也。”意思是“淡”仿佛是颜色中的“素”,“素”可以让五色在其上任意挥洒(孔子说“绘事后素”);“淡”则可以任意接纳五味。那时“淡”只是作为底色、作为衬托五彩缤纷而被认可的。 审美情趣中的“淡”,实际上是人格追求中的“淡”的延伸。追求“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的人,怎么能想象他们会沉溺于红巾翠袖、急管繁弦呢?因此,淡作为一种审美情趣是随着士人的人格追求而出现的。然而具体艺术创作毕竟与单纯的理念不同,成熟平淡的艺术作品的出现还是在魏晋以后。这是个个性意识、文化意识逐渐觉醒的时期,有了认识、比较和把握各种艺术风格的能力。 《藏海诗话》有段话说得很有意思:“凡文章先华丽而后平淡,如四时之序,方春则华丽,夏则茂实,秋冬则收敛,若外枯中膏者是也,盖华丽茂实已在其中矣。”这是说不同风格作品的出现是有一定时序的。既然平淡作品是出现在春华秋实之后,必然饱含着“华丽”、“茂实”所孕育的充沛能量,因此更具长久的感人力量。可见,平淡也是更高一级的艺术追求,这就与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一样,需要能够体会“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读者来欣赏它。 比较典型的是晋宋之间的陶渊明的诗文,它展示了与以前(建安、正始、太康)创作完全不同的风格,既不“慷慨以任气”、“磊落而使才”,也不“平典似道德论”。一切都那么随意而自然:“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大自然的美和人生理念都是不经意流入他的视野和心怀的。他笔下的田园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大自然中的各种美景是:“倾耳无希声,举目皓以洁”,“霭霭停云,��时雨”;乡里正常的和不正常的人际交往是:“时复墟里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饥来驱我去,不知欲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这就是平淡,有人非要否定这一点,仿佛陶渊明平淡了就不够伟大,非要把他比作诸葛亮:“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其实陶渊明不是孔明那样有心机、能算计的人,他当不了政治家、军事家。他是个散淡的人,有了他的淡泊人生,才产生了他的恬淡诗文。他的作品不论是境界,还是语言,仿佛都是现成的,只烦他信手拈来,放在自己的作品中就行了。这些在此之前都很少见,因此陶渊明是独特的,也是孤独的,当时少有知音,很有鉴赏力的南朝诗论家钟嵘才把他定为“中品”。 到了宋代,陶渊明才真正红了起来,此时人们也认识到艺术作品中平淡境界的不易。魏庆之的《诗人玉屑》中说:“作诗到平淡处,要似非力所能。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余以谓不但为文,作诗者尤当取法于此。”平淡不仅是技巧、艺术问题,更是生活积累、人格成熟的产物。所以梅尧臣才说:“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 不过,上面所讲的无论是谈做人,还是论审美,淡与平淡,都是古人对统治者与准统治者(官僚的预备队――士人)说的,与老百姓没多大关系。老百姓的生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成年繁霜露,冒雨雪,大多足迹不出百里之外,生活本来就很平淡了。你叫他不要繁文缛节、镂金错彩,告诫他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岂不可笑?所以直至今日“农民画”还是大红大绿,一点也不平淡,因为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就需要鲜艳的色彩增加喜兴,而不会陶醉于水墨平淡。生活上也是如此,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读过一篇小说,写某矿山青年矿工办喜事大操大办,借了好几辆小轿车替他撑门面。矿上领导劝他不要这样张扬。这个小青年说:“我一辈子就张扬这一次,你们坐小轿车的不是天天张扬?”因此,不同处境的人,感觉的差距,有时是相互难以理解的。 链接・・・・・・ 汉字释义 易:易为交易。宇宙的本性就是差异、变化,没有两个时刻完全相同,人类的历史也是如此。这是中国人儒家世界观的第一信念,古往今来无人能将其颠覆。与之相对,西方人奉上帝为永恒的宇宙本体,它所创造的一切不可改变。教会对进化论更是极为排斥。正因为“易”的观念在中国深入人心,当日心说和进化论来到中国时,并没有像在其欧洲老家那样遭遇激烈的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