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难的事是你爱我

　　１ 　　 　　关于姚十一这个名字的来历，杜秋雨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 　　有次大家聊天的时候，说过去还封建的时候，家里人丁少的人家，就会在排行几的前面加一个十，比如说，二少爷，就要称作十二少。四小姐，要称作十四小姐。 　　姚依依说，哎呀我滴妈呀，我家就我这么一粒丁，偏偏还叫了个依依的名字，难怪我爸盼儿子都盼得红了眼，我妈的肚子还是扁着。 　　姚依依当天回家，跟她爸说，你要是想要儿子，就把我的名字改成姚十一吧，以后我就叫姚十一小姐。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个学期，姚依依的爸爸就真的去把姚依依的名字改成了姚十一。更没有想到的是，姚依依变成姚十一的那个夏天，姚妈妈居然老蚌含珠怀上了。更更没有想到的是，姚妈妈居然真的生了一个儿子。 　　于是，姚十一就有了一个弟弟，这个弟弟直接把姚十一从千金大小姐变成了丫头。姚十一的父母为了要这个儿子，妈妈难产去世，爸爸失去了公职，从此家里的经济一落千丈。姚爸不得不外出打工。于是，姚十一就成为了弟弟的仆人兼保姆。 　　杜秋雨第一次见到姚十一，是她抱着弟弟坐在教室的最后一个位子上，一边打瞌睡，一边抄笔记。 　　夕阳的余辉照在那对年龄相差十五年的姐弟身上，有一种圣洁的柔和的无可比拟的美。 　　 　　２ 　　 　　关于姚十一这个女生的美好，仅仅止于那一个傍晚的那一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姚十一走到朱宛若的位置上，从朱宛若的课桌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塞进了她弟弟的小衣服里。 　　第二天，朱宛若在班上大哭，说，她收上来的班会费丢了。朱宛若是一个漂亮女生，漂亮女生哭起来的时候，总是那么楚楚动人，令男生们顿时生出英雄救美之心。 　　杜秋雨是刚转学来的学生。作为一个新生蛋子，杜秋雨想，自己不应该惹上这摊子烂事，但是，朱宛若实在令人怜惜，这种怜惜，让杜秋雨的青春少男心，动了一动，又动了一动。再看姚十一时，杜秋雨就觉得，姚十一简直土得要掉渣子儿，扎了个麻花辫子，眼睛不大，眉毛倒浓，脸蛋上居然还有两朵红云，像抹不均的胭脂，十分地不好看。 　　杜秋雨想，等中午放学无人时，就去找姚十一，暗示她把钱还回去，否则他就告诉老师去。 　　遗憾的是，杜秋雨没有机会实施成功，因为忽然有个男生站出来说，丢了就丢了吧，就当是施舍给穷人了嘛，班会费由我捐给班里好了。 　　那个男生叫张大福，说话真是财大气粗，长得也财大气粗。据说，张大福的父亲在城里做了包工头，赚大发了。 　　杜秋雨忽然有点瞧不起张大福。大概是因为朱宛若感激的眼神。杜秋雨觉得，那眼神应该是给自己的。 　　 　　３ 　　 　　其实，十七岁的男生的目光，都有着自以为是的浅薄。就好比杜秋雨喜欢朱宛若，张大福也喜欢朱宛若，都是因为朱宛若好看。 　　没有人喜欢姚十一，一个有着重男轻女的父母，十七岁却必须做二十七岁的事情，常常带着她的宝贝弟弟来上课的女孩。那个刚刚会爬的男孩抓狂地哇哇大哭的时候，她就会被老师叫到教室外面去哄孩子。她的身上常常有小孩的尿骚味儿，衣服上也有着不明不白的污渍，这一切都让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变得邋遢，苍老，面目模糊，甚至是，招人厌恶。 　　反正，杜秋雨就从来没有喜欢过姚十一。这种不喜欢，到了听到姚十一居然考到了和他同一所大学的时候，忽然心里生出一种倒霉的感觉来，甚至有一些希望，那是考分出了错误，像姚十一这样的女生，不应该考那么好的成绩。 　　可以想见，杜秋雨对姚十一的感觉，已经变得有多么的糟糕。 　　可以想见，杜秋雨对于姚十一在情人节这一天，忽然之间跑到他的面前，含羞带娇地递给他一盒巧克力时，他心里的恐惧有多么的明显地展现在脸上，也可以理解得出来，杜秋雨这个斯文俊秀的男生忽然之间拔腿就跑，跑到了男生厕所，然后发出一声见了鬼一样凄厉的尖叫时，他内心的感觉，是多么的纠结而真实。 　　 　　４ 　　 　　其实这时候的姚十一，已经比高中时好得太多了，至少，不用带她的弟弟上学后，她穿得干净整齐了。 　　但在一个二十岁男生的眼里，一个女生，仅仅是整齐干净是不够的。二十岁的男生，喜欢的还是朱宛若那样的女生，明眸皓齿，亮丽动人。 　　高中时斯文俊秀的翩翩少年杜秋雨到了大学，忽然之间就变得很一般了。大学里有更多更优秀的男生，那些男生和他一样，都喜欢青春亮丽的女生。 　　杜秋雨没有竞争优势，但杜秋雨不是执着的男生，朱宛若和一个开斯柯特的男生在一起后，杜秋雨就放弃了，他收心养性，看书打球上课玩网游，开始觉得自己其实不需要一个女朋友。 　　所以这样的杜秋雨不能明白姚十一的执着。他打完球时姚十一忽然跳出来给他一瓶他最需要的水，他渴得要命，却死活不接，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在图书馆借了一套书，老是能在书中看到姚十一写的书签。去食堂打饭时，总能看到姚十一排在前面，把他的饭盒抢过去帮他打饭。他玩网游的时候，姚十一总是跟在他身后，不是被别人杀死，就是被他杀死。就连上课时占位子，他都能在最好的位置看到上面早已写着自己的名字。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实心的女生，连网游上的名字，都不肯起一个诗意一点的，仍然叫姚十一。 　　其实杜秋雨也不是钢铁心儿的男生，也不是没有心软过的，只是，他总记起那个傍晚姚十一伸进朱宛若书包里的手，然后就会觉得姚十一丑陋。 　　杜秋雨是期望完美的男生。 　　 　　５ 　　 　　有一天，姚十一跑到杜秋雨的宿舍说：今天的太阳很好呀，我帮你洗一下床单被套吧。在宿舍其它男生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杜秋雨咬了咬牙，对姚十一说了这么一段话：你不要这样。我不喜欢你。我喜欢完美的女生。你喜欢我什么，你告诉我一下，我改一下，行吗？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杜秋雨觉得自己真是矫情，真是得瑟，真是照本宣科，真是铁石心肠，真是可恶透顶。 　　但杜秋雨顶住了内心的风雨，他直直地望着姚十一，非常真诚地等待她的答案。姚十一的脸原本是笑着的，眼睛弯弯的，倒也有几分清秀，但听了杜秋雨的话之后，那笑容就慢慢的一点一点地从她的脸上消失了，眼睛也慢慢的，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然后姚十一哦了一声，也没如杜秋雨所要求那样说她喜欢他什么，就转身走了。 　　姚十一走了之后，杜秋雨是矛盾的。他既希望姚十一真的从此再也不来找他，又希望姚十一能够继续她的执着。杜秋雨将这样的纠结归结于他身为一个男生的虚荣心。 　　但姚十一再也没有来。杜秋雨打完球后，去图书馆看书后，去食堂打饭时，网游时，上课占位子时，总有那么一两秒钟的失落。 　　幸好，仅仅只是失落。这种失落并没有使他开始对姚十一产生更多的关注。 　　一直到大三那年的元旦晚会，忽然有一个很看起来很是时尚漂亮的女生在台上唱了一首歌，她唱完之后，忽然说：杜秋雨，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杜秋雨这才发现那个女生居然是姚十一。 　　这时候一个坐在杜秋雨旁边的男生大声地喊：姚十一小姐，我喜欢你！ 　　 　　６ 　　 　　当姚十一变成了姚十一小姐，一切就不一样了。姚十一穿十块钱的上衣二十五块的牛仔裤，姚十一小姐穿淑女屋的上衣江南布衣的裙子，姚十一用橡皮筋扎马尾，但姚十一小姐是陶瓷烫的Ｃ字卷，姚十一放人堆里像粒土块，姚十一小姐却是时尚漂亮的女生，姚十一只不过是一个乡下小镇破落户的女儿，但姚十一小姐是有司机送上学的富家女。 　　听说，姚十一的父亲在南方发了达，于是，姚十一就成了十一小姐。 　　当然，这一些，都是在别人眼里的姚十一。杜秋雨眼里的姚十一，始终还是原来那个姚十一，那个会将手伸进朱宛若书包里偷钱的姚十一。所以，在这个条件下，姚十一无论变成了什么，她都不可能是杜秋雨眼中的完美女生。

　　这一次，杜秋雨是这样拒绝姚十一的，他说：姚十一，我还是不喜欢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就是不喜欢你。我想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喜欢你。 　　杜秋雨是这样想的，姚十一是一个执着的女生，对待越是执着的女生，就越是要狠。对她狠，她才会死心，这样对双方都是一件好事。所以他说，一辈子。他说一辈子的时候，不知道一辈子，其实，是很长的。 　　姚十一哭了，她说：可是，我喜欢你，从高一下学期你转学来那一天开始，我就喜欢你。 　　杜秋雨见不得女生哭，如果这会儿是朱宛若在他面前哭，他说不定连人带心都能化作一滩水来。但是姚十一哭，杜秋雨就不耐烦了：我就没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女生！ 　　杜秋雨转身走了，以跑得速度和姿势。他听到姚十一在后面喊：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你。就喜欢！ 　　姚十一的声音又尖，又亮，像一枚银芒闪闪的针，刺进了杜秋雨心里，不是太痛，但不舒服，一想起来就不舒服。 　　 　　７ 　　 　　杜秋雨是做好了准备的，准备迎接姚十一新一轮的进攻。他下定了决心，铜墙铁壁，决不动摇半分。 　　姚十一果然如他所料，像一只不怕死的苍蝇那般贴上来，送他礼物，约他吃饭看电影。当然，杜秋雨从来没有去过。宿舍里其它几个男生都想不明白，杜秋雨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这么决绝地拒绝像姚十一小姐那样的女生，且不说她漂亮身材好会打扮，还有才华成绩不错教授称赞，更有富有的老爸能使前途渺茫的大学毕业生忽然可以少奋斗Ｎ年，最最难得的还是，这个漂亮女生只喜欢他，免去了被甩的危险。 　　姚十一追杜秋雨的事情，因为姚十一变成了姚十一小姐的关系，就成了学校里的一个传奇。喜欢姚十一的男生很多，其中有一个男生找杜秋雨打了一架。杜秋雨没有还手，其实他不是没有能力还手，只是他讨厌打架，更讨厌为姚十一打架。 　　杜秋雨瞪着淤青红肿的眼睛，对姚十一吼：我让你不要再来找我的。 　　姚十一穿得个走秀的模特，神情却像一个怯懦的小媳妇，想来扶他，又不敢。她喜欢他，喜欢到害怕令他不高兴。 　　秋雨。我陪你去医务室吧。 　　朱宛若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杜秋雨后来想，不管当时朱宛若出现的目的是什么，他在那时确实觉得，姚十一就是个想害死他的妖精，而朱宛若，当然就是拯救他的仙女了。 　　在医务室包扎的时候，朱宛若忽然问杜秋雨：你喜欢我很久了，是不是？ 　　杜秋雨的脸红了，他答不出话来，因为这时候，正低头弯腰帮他包扎伤口的朱宛若的领口对着他，他看到了令一个男生脸红心跳的景致。 　　后来，杜秋雨想，他在那时，就应该对朱宛若说：我喜欢你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８ 　　 　　朱宛若没有说：杜秋雨，我喜欢你。我做你的女朋友吧。她只是挽着杜秋雨的手在校园里散步，还不许杜秋雨松开。 　　校园里于是有了另外一个爱情传奇，说，杜秋雨之所以不接受姚十一小姐，是因为杜秋雨也是个长情人，人家一直喜欢的人是朱宛若。 　　杜秋雨也听说了这件有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有点冲动想去解释一下，他其实不是那样的。他现在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朱宛若。他变心了。但是杜秋雨终究没有那么做，一来觉得那样做真傻，解释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二来觉得，正好可以把牛皮糖一样的姚十一给挡回去，他实在是受够她了，大学才四年，有三年，他都被她困扰着。 　　姚十一就是在这时候忽然退学的。事情非常的突然，姚十一忽然就不再在校园里出现了。杜秋雨还做好了姚十一再来找他的准备，他想他会拉着朱宛若的手沉默无语地看着她，直到她自己懂得放弃。但姚十一忽然间就消失了，再也不曾在校园里出现。这让杜秋雨生出一种恍惚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来得很强，很厚重，像一块古板一下子压在了他的胸前，让他忽然之间喘息不过来，难受得紧，但又无法说出来是怎样的难受法。那种压抑的忍耐，让杜秋雨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就只有一个问题：姚十一去哪了？ 　　学校给出的答案是这样的，姚十一同学由于家庭原因，自动退学了。 　　家庭原因，什么样的家庭原因呢？难道她重男轻女的父亲变得那么有钱了竟然还不许她来上大学吗？还是她的父亲再度破产了，她上不起大学必须回去照顾她的弟弟？或者是她的父亲快挂了她要去接收她父亲的事业？ 　　睡不着的夜里，杜秋雨胡思乱想，猜了很多的版本，猜得他心里发慌，慌得有一种想马上去找到姚十一问清楚她的冲动。 　　杜秋雨到底没有去打听，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他只是变得很奇怪，他总是在校园里一个人走来走去，耳朵灵敏得像一个盲人，只要听到姚十一的名字，就会走近过去，不知不觉地偷听。 　　但所有那些说起姚十一的人，说的都是姚十一疯狂地痴情地倒追他未遂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姚十一现在怎么了。 　　时光就那么晃呀晃地翻了过去，一晃就毕业了。 　　 　　９ 　　 　　毕业的时候，杜秋雨和朱宛若自然而然地分了手。杜秋雨早已不喜欢朱宛若，而朱宛若当初回头找他，不过是因为愤慨于姚十一的风头太劲。 　　杜秋雨找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公司里做个朝九晚五的小白领。他一直没有恋爱，他原本就不是主动的男生，也没有遇见令他想主动的女孩。也不是没有女孩向他表示好感，只是，他总会想起姚十一来，因为经历过了姚十一那三年不管不顾的追求，他总觉得，那些女孩，不过是一些蜻蜓点水的示意。 　　姚十一原本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在他不觉意的时候，那根刺居然长了根发了芽，歪歪扭扭地长着，像藤蔓那般，爬满了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再次得到姚十一的消息，已经是十年之后了。这时候，他成了一个标准的都市剩男，一个人过习惯了单身生活，平静得像水，也不挣扎，只觉得那样过下去挺好。偶尔也总还想起姚十一，心里那些藤蔓拉拉扯扯，扯得他生痛。 　　是朱宛若发起的高中同学聚会。杜秋雨去的唯一理由，也只是想，会不会见到姚十一。他去了。没有见到姚十一。那种失落像潮水，一波波地涨起，涨得他难受，于是他去了阳台的角落抽烟。 　　然后他听到了张大福和朱宛若的对话：你还记得有一次你丢班会费不？其实那钱是我捡到了，那会儿可喜欢你了，为了博你的好感，就说那钱由我帮你出。呵。 　　朱宛若说：哈，那时我还以为是姚十一偷了呢。那天我叫她帮我把书包里的发卡还是什么的拿去给我。 　　张大福说：那个姚十一，想想，她真是挺可怜的。 　　杜秋雨一下子就冲了出去：姚十一怎么了？她怎么了？ 　　有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从杜秋雨心里冒出来，像一把火，烧得他全身都痛。 　　 　　１０ 　　 　　你不知道吗？原来呀，姚十一的爸爸在广东做生意发了达，后来合伙人跑了，债务全落在他身上，老头就气中风了，姚十一为了救她爸，跟了一个大款，不过没过多久，她在海南出了车祸，在医院里撑了一周，没挺过来。都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都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杜秋雨就那么瘫倒在地，浑身麻木，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空白。空白。空白。 　　杜秋雨后来去找到过姚十一的弟弟，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眉目间有姚十一的影子，他被人领养了，生活得很好。他说：那时候我太小，都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杜秋雨有点心凉。但随即想，也许姚十一要的就是这样，忘记她，好好生活。 　　但是，他能忘记她吗？ 　　杜秋雨以为自己也能。但是，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等地铁的时候，早上醒来的时候，半夜梦醒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有关于姚十一，那些似乎淡淡的，却无法磨灭的点点滴滴。 　　因为记忆里一直有着姚十一，那个曾土得掉渣子儿，也曾漂亮得锐利，却终于永远不会再出现的姚十一，杜秋雨时常会觉得心里莫名惆怅，时常觉得，一辈子，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