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的魅力
一 美国女作家艾迪斯•沃尔顿的《罗马热》是她短篇小说中引人注目的一篇,从表面上看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两个女人纠缠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阿丽达与斯莱德订婚时怀疑女友格丽丝和自己的未婚夫有染,为了惩罚她,阿丽达冒充斯莱德给格丽丝写了封信,约她晚上在古罗马斗兽场见面。格丽丝回了信,信落到了斯莱德手里,两个人当晚见了面。阿丽达以为自己捉弄了格丽丝,令她在寒风中苦等了一夜并为此发了烧,虽没死掉,但精神已垮,最后匆匆嫁人,为此得意了二十多年。二十五年后,阿丽达得知了真相,原来正是自己那封信促成了自己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恋情,并使其开花结果。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催人泪下的壮举。故事虽暗藏杀机,但作者却没有过度的渲染,甚至没花力气去展开情节和刻意描写某种场面、某种境遇、某种心境,但小说读起来却引人入胜,读过难以释怀。 为什么一个重复了几千年的三角恋爱故事会有如此鲜活的生命力呢?这就是我们要探究的奥秘所在。沃尔顿采用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叙述风格来讲述这个三角恋情,她让两个女人在二十五年后重逢于罗马,而那个她们爱了二十五年的男人却从没有出过场,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幕是在两个人的对话中逐渐拉开的,因此对话成为这篇小说的主要叙述手法。沃尔顿把对话贯穿于小说的始末,整个故事是一张大网,对话成为编织大网的经纬,故事在纺锤的来回穿梭中向前发展,带领着读者走进过去和现在。 二 对话是指在一个特定的场景中甲乙两方或多方为了某一目的所进行的语言交流。这里我们排除巴赫金关于对话理论的复杂层面,单纯就小说中的主人公之间的对话而言。根据美国语言哲学家H.P.Grice的会话理论,会话双方要使会话顺利进行,必须遵守一定的原则,违背了原则,就会产生会话含义,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言外之意”或者“话里有话”。根据会话理论,会话设计的巧妙可使会话产生难以预料的效果,在小说中,这种难以预料的“弦外之音”将引导读者进入到小说的核心位置。《罗马热》就是利用会话含义这种特殊性,一步步地揭开二十五年前的那段往事,让读者逐渐了解到主人公的性格、心态,了解到这个世界是如何的险恶,女人是如何的悲哀。下面我们就看一看对话是如何在故事中发挥作用的。 小说的两个主人公阿丽达和格丽丝曾经是朋友,二十五年后在罗马重聚,两个人各带一个女儿,但故事一开场作者就让她们消失在视线之外。阿丽达对格丽丝一直耿耿于怀,怀疑阿丽达暗恋自己的已故丈夫斯莱德,一位声名显赫的社会名流。再次相遇时,阿丽达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要当面羞辱格丽丝,从一开始就对格丽丝察言观色,横挑竖看。格丽丝的端庄美丽、温柔娴静无一不让她妒火中烧,她嫉妒她的一切,甚至嫉妒她有一个漂亮的女儿。这种妒火和优越感让阿丽达自始至终处于进攻状态。为了打击格丽丝,阿丽达含沙射影,旁敲侧击,利用一切话题引导对方回忆二十五年前所发生的往事。 阿丽达最先是引导格丽丝回忆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比我们的女儿还年轻。你记得吧?”然后又借女儿的话题进一步挑衅:“你认为她们和我们过去一样多愁善感吗?”二十五年前第一次来罗马时,她们的年龄恰巧就是她们女儿的年龄,正是恋爱的季节,女儿们不在身边恰恰也是被男友请去喝茶了。为了引出那段往事,阿丽达把话题引到罗马城市本身。“罗马对每一代旅游者的象征该有多么的不同啊。对我们的祖母们,罗马热;对我们的母亲们,令人伤感的危险――我们曾被怎样的保护啊。”阿丽达终于谈到了罗马热。二十五年前,她写信给格丽丝的目的是想让她在寒冷的夜空下苦等一夜,染上可置人死地的疟疾即罗马热,“女孩子在罗马热肆虐大街的危险时候上街是相当容易染上的。” 面对阿丽达的挑衅,格丽丝一直处于防守状态,她不受其引诱,以回避和冷漠来应付进攻。格丽丝从一开始就在织衣服,编织在整个故事中具有无法抹杀的象征意义。她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紧张和慌乱,编织的衣服也成为一张大网紧紧地将她套住,难以挣脱。 但阿丽达并不甘心,她再一次把话题拉回到女儿身上,以此来影射格丽丝:“是呀,她们正和男友在海边漫游,而我们坐在这儿……这很容易把我们带回过去。” 阿丽达看到格丽丝仍不落圈套,便开始单刀直入。这时的对话一反前面的婉转、含蓄、隐秘,转而直白、紧迫、公开。 “太阳落下了,你不害怕吗,亲爱的?” “当然,罗马热或肺炎。我记得,那年冬天你病得多重啊。作为女孩子,你的喉咙很敏感,不是吗?” 阿丽达直接谈到了罗马热,并直截了当地问起格丽丝二十五年前生病的事。但格丽丝仍尽可能地保持镇静,用手编织着那张似乎永远编不完的“网”。而阿丽达也没有停止没完没了的挑衅,用格丽丝曾姨婆的风流韵事旁敲侧击:“每当我从这里俯视罗马广场时,就记起你曾姨婆的故事,不是吗?一个恐怖邪恶的曾姨婆?” 格丽丝的两个曾姨婆年轻时曾同时爱上同一个男人,其中一个派另一个在夜里去古罗马广场(Forum),为的是使她染上罗马热。阿丽达说这件事是要让格丽丝直接想起二十五年前她也曾患过罗马热。因为阿丽达知道格丽丝是因为去斗兽场约会,在寒夜里苦等才生病的,可格丽丝还是没有按照她的心愿把话题接过来。阿丽达只好把话挑明,告诉她:我知道你为什么发烧。 此时格丽丝终于明白了,逃避是没有用的,原来阿丽达知道所有的事情。格丽丝一直以为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和斯莱德知道,她有了一种受侮辱的感觉。而当阿丽达告诉她约她去见面的那封信是自己所写的时候,格丽丝震动了,美好的回忆破灭了,支撑她精神的支柱坍塌了,她终于无法忍受,开始反击了。她告诉阿丽达,那天晚上她没有苦等一夜,因为她接到那封信后写了回信,而斯莱德也写了回信,两个人那天晚上见了面。 这无疑是阿丽达没有想到的,她精心策划了这场戏,没想到却促成了未婚夫斯莱德和格丽丝的恋情。于是她搜肠刮肚,想用最刻薄的语言回击格丽丝,终于,她找到了这样的语言:“毕竟这么些年下来,我拥有了一切。我拥有他二十五年,而你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封不是他写的信。” 这样的话够狠够毒的。读者读到这里会以为格丽丝真的败下阵来了,我们却看到格丽丝异常平静。她沉默着,走向门口,似乎不想再与阿丽达争吵了。可当她要跨出门时,她站住了,慢慢地转过身,然后一字一板地对阿丽达说:“我有芭芭拉。” 故事到此戛然停止,却使高潮突起。“我有芭芭拉”让阿丽达没有回击之力,也使一直处于被动地位的格丽丝反败为胜。 三 “我有巴巴拉”这句普通的话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冲击力,是因为它不是直白的,而是意味深长。这句话让阿丽达和读者知道芭芭拉是格丽丝和斯莱德的爱情结晶,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打击和摧毁格丽丝。 根据H.P.Grice的会话原则,使会话成立应遵守四项准则,即:一,量的准则(Maxim of Quantity),指的是所说的话应包含当前交谈目的所需要的信息,不说超出需要的信息。二,质的准则(Maxim of Quality),指的是不说自知是虚假的话或证据不足的话,也就是说出的话要真实。三,关系准则(Maxim of Relation),指的是说同话题有关联的话,说话要切题。四,方式准则(Maxim of Manner),指的是说的话要清楚明白,简洁而有条理,要避免晦涩,避免歧义。这四项准则是Grice考察大量自然对话后得出的,会话双方如果违背了,或不具备四点中的任何一点,都称为违背了会话原则。如果作家故意违背原则,创造出失败的对话关系,那么读者或是对话的双方就要竭力从失败的关系中找出、也就是推理出话语后面的东西,从而产生会话含义。作家在创作对话时往往都在进行违背原则的创作,力图通过双方的共识或会话以外的东西来使读者参与对话,引出遐想,这样才使表面的意义掩盖深层的意义,显示出小说对话的魅力。沃尔顿利用了双方的共识背景和读者的位置条件,使她的小说对话具有表层和深层的双层意义,读者由于对主人公二十五年前的事不甚了解,因而对阿丽达的话中之话感到茫然,而后转为好奇,对格丽丝的躲闪莫名其妙,从而产生追问下去的兴趣。
格丽丝的躲闪是有道理的。她有与阿丽达共识的东西,但也有未知的情况,那就是她不知道写那封影响她人生的信的竟不是斯莱德,而是阿丽达。她也一直为此对阿丽达感到抱歉,甚至可怜她。那毕竟是偷情,因此她心虚,畏缩,不敢直面阿丽达,对阿丽达的挑战不敢迎战,一躲再躲。 阿丽达的进攻也是因为她有已知的情况。她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占据着主宰地位,同时也因自己的策划而惩治了格丽丝感到洋洋自得,所以她才步步进逼。 由于对话双方的已知和未知,才使双方的会话产生了难以估量的潜在力量,从而也推动了对话向前发展;对话双方对量与质的把握或违背,更使会话具有悬念和神秘感。当格丽丝被阿丽达逼得走投无路,她未知的情况也被揭露时,情况便急转直下。格丽丝的“我有芭芭拉”这句话之所以把故事推向高潮,是因为它的潜在力量巨大。韦勒克说过:“最平常的语言往往成为作品中最有价值的组成部分。”“我有芭芭拉”使读者、阿丽达、格丽丝本人都会作出不同的推理判断,从而产生不同的反响。 阿丽达听到这句话后有什么感受呢?她会问,难道芭芭拉是格丽丝和斯莱德的女儿?她可能相信这是真的,但感情上她拒绝相信,那是因为她不甘心,还是因为遗憾后悔?不得而知,但这句话必将影响她今后的半生,芭芭拉这个名字必将永远铭刻在她的心中。 使这句话具有巨大潜在力量的原因还不仅于此。发出“我有芭芭拉”这句令人一吐为快的话之后,格丽丝本人、阿丽达及读者都会进入沉思。斯莱德同时拥有两个女人,和阿丽达拥有一个女儿,又和格丽丝分享另一个女儿,那么两个女人他喜欢哪一个?两个女儿他更爱哪一个?没有答案,因为斯莱德早已不在人世。可怜的两个女人都为曾经拥有斯莱德而欢欣自豪,即使在他过世之后还为此唇枪舌剑。沉思之后,我们的心情极为沉痛:悲剧,女人的悲剧。两个女人明争暗斗了一生,意义何在?她们不过是男人的玩物和附属品,是爱情的牺牲品。 沃尔顿用对话演绎出一个爱情故事,也用对话刻画了两个不同性格的女人。阿丽达刁蛮任性,甚至有些阴险;格丽丝温柔随和,有涵养。一个锋芒毕露,一个蕴蓄深沉。两个主人公一柔一刚、一阴一阳的不同个性和不同心态也通过彼此之间的对话展示出来了。《罗马热》的魅力不在于它的情节、主题,而在于它的对话,沃尔顿在她的《罗马热》中把对话应用得尽善尽美,驾驭了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塑造,也驾驭了读者的思维和情感发展,从而深化了主题:她是成功的。 (责任编辑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