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飞的姿态
女人写作有着得天独厚的自身优势,面对这个事实,甚至以激进和尖锐著称的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先生也不得不低下过高傲的头:“我梦想像个女人那样写作。”女性写作更感性,更绰约,更本真,精神清洁度更高,与人最近而与神最远。女性书写意识的觉醒在中国不过二十几年,一经崛起便势不可当。她们写性爱也写母爱,写小资也写女权,写风花雪月也写情天恨海,以此洞开女性世界的所有奥秘。张彤的写作没有随波逐流,甚至似乎还有些偏于“中性”。生活给了她写作的翅膀,她却喜欢贴着地面低飞。 张彤的写作可以追溯到1980年代中期,那时她还是初中生。父亲算是最初的启蒙者,但文学终究不是一门手艺,还是要靠个人的“造化”,无师自通也是有可能的。如果硬要寻找张彤的文学老师,那应该是生活本身。“二十岁茫然过的/四十岁依然茫然/这是一本《周易》无法算出的走向。”(《蝉蜕》)依然茫然的结果,岁月成了文学资源,怀旧成了写作母题。或许有人会问:一位“70后”的小女子,哪有那么多的“旧”可怀?我这样看,人生莫测,命运无常,人的经历很难量化,经历与年龄之间也未必一定是正比关系。《非白》就是沉甸甸的答案。 于是,我们回到了时间流程。都说时间是公正的,张彤的感受却不同:“闭上眼/用一条鞭子/狠狠地重复抽打着/同一条伤口/从开始到结束。”(《时间》)遥远的记忆中,她也曾有过金色童年,父亲教她一句句读诗诵词,拉着她奔跑嬉戏在阳光下的青草河畔,那光景过于短促,未及定格便转瞬即逝,像是从不曾发生过。“父亲去世的那夜/我把自己化成秋雨”。那泪水含着伤悲,更有天塌地陷带来的恐惧和无助。父亲早逝,外婆卧床,母亲多病,弟弟年幼,十五岁还正是撒娇的花季,她却别无选择,弓起力不胜任的弱小身子,拉紧生活纤绳,牵引家庭苦舟不至于搁浅。“我不在家/就在医院/不在医院/就在去医院的路上”,换煤气罐,捡白菜帮子,为弟弟开家长会,白天晚上打两份工,卖房治病,因体力透支曾数次吐血以至晕倒……她对于生活重压的抗击打能力是异于常人的,“第207块骨头/是我的傲骨/我只用这一根骨头/来担当”。直至去冬,她送九十三岁的外婆远去天国,一路喃喃,“你说世上有许多苦难/你微笑着离开/而世上仍有许多苦难/而我们依然在世上”。 我们坐在离你最近的地方,看着前面的路。缓缓的路不长,车里的你睡着。你的灵魂定随着白幡,承接天地的接引,享尽了酴醾的寂寞。 白色的纸钱你拓路,那里的船渡定为你备好…… 她绷紧了整整二十六年的神经本可得到松缓,却不知为什么,心像是被抽空了。 她意识到,今后的日子将出现一段空白:“不再拥有你就意味着,每天清晨我不必再为你更换尿湿的纸尿裤,不用为你抠出郁结的粪便,也不必给你喂饭,不必每天等到夜里十二点半为你换戒子。”惯性使然,她甚至一时无法适应压力骤减之后的轻飘飘的生活了。《一定坚持》堪称杜鹃啼血,长歌当哭,是凭吊,是爆发,是对话,是释怀,这篇万余言散文在张彤写作史中有着特殊价值。 庆幸的是,生存重压没有使张彤麻木萎靡,反而激活了她的写作冲动。“这深海/只在夜里打开/用潮汐等我的到来。”(《这深海》)某些以理想主义者自居的女性作家,在偏执的写作中一次次抵达梦幻天堂,醒来却“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日益变得苦大仇深。张彤与此形成了反差。她的取材是日常的、普通的、动态的、多彩的,有些作品还不免带有“急就章”的痕迹,“生活就像鱼香肉丝/小酸,小甜,小辣,小鲜/它们都从咸苦中来”。她甚至可以与花草们冥冥心会,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悠悠对话。“有梦的地方不用大/装下点变迁就好/在它滑过以前”,她谦和,温婉,悲悯,知足,内心冲突与外部风雨总能达到顺畅和解。 这部集子由散文与诗歌两大文体板块辑成,内核却是相通的。文体从来都不是最主要的,关键在于文体的驾驭者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精神特质。“被凌迟的都是意志吗/如果这就是命运/请给我天涯/一滴在现实里流血/一滴在梦想里洇红。”(《请给我天涯》)这是张彤诗歌中特有的旋律调性,一唱三叹,回环复沓,含有内在的冲击力。《断章》则展示了作者非常知性的一面,“人生就是断章取义”近乎神来之笔,我随手再摘些灵光片羽,看看其中还有哪些言论,令读者产生类似大梦惊觉的感受: 有些人永远不会嫉妒,因为他太骄傲了。——《嫉妒》 如果他是个单纯的孩子,敢不敢让他单纯一辈子;如果他是个真心的孩子,能不能让他真心一辈子;不教他太多,不让你的无知惊动他的心事;能不能不说他的不是,不让他变得聪明而失去灵魂;如果他只是个孩子,敢不敢让他永远活得像个孩子? ——《孩子》 苍蝇不会因为人类的厌恶便停止生长与繁衍,就像很多事情不会因为你的好恶而改变。——《自然》 世人都要好,你眼里的好,未必是别人眼里的好;别人认为的好,对你未必是好;你给别人的好,未必是他要的;他要的,可能你给不了。 ——《要好》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人是最聪明的动物,为什么人总是想不开? ——《聪明》 你爱的人,才会把你的心抓出伤痕。你亲的人,才会像透骨钉把你狠狠地钉在那里,疼还要忍住血。 ——《亲爱》 有的人一生欺骗很多人,有的人一生就欺骗一个人,欺骗很多人的没发生什么事情,欺骗一个人的后果严重。 ——《欺骗》 爱情最害怕犹豫,再回头只能怀念。来了没发觉,来的人痛。走了后再追,追的人痛…… ——《痛》 当一个人矮下来的时候,总是美的,矮成灰矮成泥土,那就种什么长什么,长什么有什么,有什么都是你的,它们长到了你身上。别人低头只看见了你,你却抬头盛下了天。 ——《矮》 这些“断章”写作仿佛漫不经心,七零八碎,却近乎于刀刀见骨,张彤亦随之面影斑驳,悄然变成一位熟悉的陌生人、单纯的多面人,时而精灵,时而女巫,时而有如百岁智者。她告诫自己不可当真,“一当真就老了/一承认就输了/所以真 常常是/清澈的苦艾/惊悚的雷/冻僵的松针/它们都保持着/不轻易 被/惊动的姿态。”(《当真》)我想这并非出于玩世不恭,而是因为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