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唐诗宋词中的眼泪

春节期间，闲读唐宋诗词，被流露在诗人精神世界的眼泪所打动。仿佛跨越时空，跟随他（她）们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时代。

眼泪是人类情感的外在体现。或悲或喜都能催人泪下。把眼泪融入文学作品，则会极大丰富作品的内涵，增强其艺术感染力。

我国历史上的历代诗人，非常善于借助眼泪抒发情感，给后人留下许多千古佳作。尤其到了唐宋时期，诗词创作达到巅峰，涌现出一大批悲情诗人。眼泪在诗词中出现的频率也非常之高。在笔者看到的有关作品中，大体可分五种类型。

一是相思之泪。

相思是人类情感的永恒主题。这类题材的诗歌，在古诗词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可能与古人所处的历史环境不无关系。不像现代社会，飞机高铁便捷，来去如此方便。特别是it事业的快速发展，让现代人连书信都懒得写了。不管走多远，也不论走多久，一个电话、一个短信或者一个视屏，随时随地都可以互相沟通。一两千年前的古代社会则不然，交通闭塞，通讯不便，只要分别就音信全无，甚至是生离死别。即便有条件写信，也得经年累月才能到达。所以只能通过文字把对远方亲朋好友的思念之情，加以倾诉和寄托。这种相思之泪侧重反映内心愁苦，多是暗中独自流泪。如李白所言“相思两不见，流泪空盈巾”。唐代女诗人陈玉兰的寄夫就非常典型。“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少妇给远征的丈夫写信，才写了一行就写不下去了，泪如雨下。（千行泪）含泪遥想，夫君那里已经寒冷了，我寄的衣服收到没有？思念牵挂之状跃然纸上。“诗圣”杜甫，人生坎坷，适逢乱世，常年漂泊流离，写下了大量思念家人的名篇。如被叛军掳到长安后写下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夜深人静之时，仰望明月，思念着远方的妻子儿女，不禁潸然泪下。

宋代大文学家苏轼也有一首思妻之作，被认为是千古第一情诗，即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鬃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苏轼与发妻感情深厚，爱妻早亡，阴阳两隔十年，始终难以忘怀。忽然有一天在梦中相见了，互相看着却说不出话来，任凭眼泪情不自禁地流淌。此处无声胜有声，把千言万语融进眼泪的写法更具感染力。这正是东坡笔力老到奇岖之处。

宋代另一位文学大家范仲淹，也有过相思之作。比较能反映他内心孤独和思念之情的，是他的一首苏幕遮。其中写到：“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诗人常年在外地做官，难得与家人团聚。在月明星稀的夜晚，独自登上高楼，怅望远方，思念亲人。本想借酒消愁，可是酒下肚却化作了相思的泪水，反而愁上加愁。

唐宋诗词中，这类相思作品还有很多，无法一一列举。

二是离别之泪。

“多情自古伤离别”。离别之泪的情感表现具有一定的突发性和暂时性。相思之苦与离别之伤，存在因果关系，离别造成了相思。在时空上也不尽相同。相思之泪，是因久别不得相见而愁苦，多是流在离别之后。离别之泪，是与亲人、恋人、朋友、家乡分别时，因难分难舍而动情，不免夺眶而出。所以，这种情况多发生在当下。如北宋诗人柳永写与恋人分手时的情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两个人手拉着手，默默地看着对方噙满泪水的双眼，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与苏轼的“相顾无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逢入京使是唐代岑参的离别诗作。他在告别长安西去新疆的路上，碰到回京的官员。人家要回家了，自己却要离家远去，不禁感慨万分。“故国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把两个衣袖都擦湿了却还是泪流不止，只能托人带个口信，给家里报个平安。语言直白却情真意切，很有画面感。仿佛看到诗人骑在马上，含泪拱手告别的动人场面。唐代大家韩愈的落叶送陈羽也是一首送别诗，其中的“谁云少年别，流泪各沾衣。”

写得也很传神。

苏轼的江城子，别徐州，是在告别徐州到湖州上任的路上写的。后半部分：“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词的前半部分描写了离别时的动人场面，后半部分则抒发了对徐州的无限留念之情。想借楚江（泗水）把眼泪寄往徐州，可惜楚江流不到那里，充满遗憾。可见诗人对自己曾经供职的徐州，感情是多么深厚。

三是悲痛之泪。

悲痛之泪比前两种眼泪，在悲伤程度上恐怕要更深一些。遭遇不幸，失去亲人，忧国忧民等引发的悲伤，用“悲痛欲绝”、“嚎啕大哭”、“痛不欲生”等词语来形容都不为过。如果用于前两种就不太合适，这就是程度上的差别。

唐宋诗词中，哭某某、哭什么什么的哀悼诗词很多。如元稹的哭子十首、哭女樊四十韵，李商隐的哭刘司户二首，晚唐诗人崔玨的哭李商隐，刘得仁的哭翰林﹒丁侍郎等等，都是“惆怅天难问，空流泪满巾。”充分表达了对亲人朋友逝去的悲伤。如杜甫的千古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是对自己崇拜的偶像诸葛亮的痛惜之情。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则表达了诗人对“安史之乱”造成国家破败，民不聊生的切肤之痛。他晚年所作登岳阳楼中写到：“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此时杜甫已经57岁，生计窘迫，重病在身，（两年后去世）孤身乘舟来到岳阳，登上心仪已久的岳阳楼，依杆而望，烟波浩渺，感慨万千。想到国家的不幸，自己的孤苦，远方的亲人，悲从中来，老泪纵横。这种百感交集的眼泪，比起一般的相思离别之泪要凄惨的多，更能打动人。

著名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哭崔儿感人至深，催人泪下。“掌珠一颗儿三岁，发雪千茎父六旬。岂料汝先为异物，常忧吾不见成人。悲肠自断非因剑，啼眼加昏不是尘。怀抱又空天默默，依前重作邓攸身。”二十年前已经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五十八岁那年老来得子，取名阿崔，视为掌上明珠。没想到三岁夭折，对白居易打击很大，悲痛不已，泗泪滂沱。凄惨之状，可想而知，令人同情。

李清照是宋代婉约词派代表，后期写了大量悲叹自己身世之作。如她在武陵春中写到：“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

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为躲避金兵孤身流落南方。丈夫赵明诚死了，颠沛流离中，家财散失殆尽，什么都没有了，让她心灰意冷，感到绝望，整天以泪洗面。寥寥数语，便写出了词人的憔悴倦容及其内心之苦，心绪之乱。

四是伤感之泪。

从广义上来说，伤感与前几种眼泪都属于悲伤范畴。之所以要单列出来，是因为这类眼泪的成因与前几种有所不同，多为触景生情的感慨之作。有的是借物，有的是借事，有的是借咏史怀古。如李商隐的“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潸然。”就是为鸳鸯分离的不幸而感动，以此比喻相爱男女的情深意长。

还有很多诗是因怀才不遇、仕途坎坷而郁闷悲愤。如唐代诗人孟浩然的与诸子登砚山，最后两句“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巾。”登上砚山，看到四百多年前晋朝名将羊沽的碑还立在那里，读罢碑文，感慨良多。由对羊沽的敬仰，联想到自己不得志，空有抱负，不由得泪流满面。还有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泪下。”也属这种类型。有些眼泪，表面上看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实际上具有丰富的内涵。如贾岛的题诗后，“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咋一看，得一佳句就激动成那样，似乎过于夸张。其实诗人是痛在内心。自己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地刻苦学习，多年的艰辛付出却得不到赏识和回报，感到十分冤屈。这种伤心在古代文人中大有人在。 五是喜悦之泪。

这类作品不是很多，比较有代表性的两首，反而是出之两位悲情诗人之手。如李商隐的七律

赠刘司户蕡“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诗人在长沙附近，碰上了被贬柳州的亦师亦友刘蕡，与多年不见的生死之交在路上相逢，喜极而泣，并写此诗相赠。（刘蕡冤死后，李商隐又写了哭刘司户蕡，表示悲愤与哀悼）

因喜而泣的另一首名篇，是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历来以写悲情著称，此诗却一反常态，被认为是他“生平第一快诗”。前半部分写喜悦心情。杜甫当时正在四川一带，忽然传来消息，说蓟北一带被官军收复，朝廷取得平叛胜利，结束了“安史之乱”。杜甫一生忧国忧民，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激动的眼泪把衣裳都打湿了。再看家人也都喜出望外。后半部分写按耐不住喜悦的心情，做着回家的准备。

读到这里，让我想起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中，也有过“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的诗句。“娇杨”在天堂听到革命胜利的消息，高兴的泪水像大雨般洒向人间。从写法上看，似有一定的传承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