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蟹图.??斋
品 蟹 图 一 秋风越来越凉了,高粱穗子越来越红了。 湘鄂交界处的棋盘岭腹地,清碧着一个方圆十里大的湖,叫水云湖。湖边散落着“红旗五七干校”的各个分场,树林、稻田、菜圃互相交错,特别是一片一片的高粱地,非常扎眼地从湖边蔓延到远处的山坡上,到处弥漫着成熟的香味。 这是1970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八分场召开的“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在掌声中结束了,人们从土墙茅顶的大会议室里蜂拥而出,急匆匆走向自己的驻地。所谓驻地,即各个生产小队住宿、用餐的集中地。但也有特殊情况,如分散的抽水机房,就只配备一个编制,直接隶属场部。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宿,忙时抽水灌田,闲时守机待命,只有通知开会时,才到场部去。也轻松,也自由,但寂寞,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一条影子相随。但能安排到这一份差事的,其一是年老力衰,别的农活干不了的人;其二是没有重大历史问题,现实表现还可以,不至于心怀鬼胎破坏抽水机的人。 咸乐和闻风,是去年冬天遣派到这里来的。他们符合场部认定的两个条件,有幸成了抽水机房的守望者。他们虽不是干这行的,但无非是拉拉电闸开机、关机,毕竟太简单了。即便机械真出了毛病,可以去叫专业的维修工人。咸乐的驻地在八分场的西北角,靠在湖边,机房和住房、厨房连在一起,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土墙茅草屋。闻风的驻地,在前一站,也是湖边,与咸乐只相隔两三里地。 散会了,他们同路而行,悠闲地走在鲜红的夕光里。 咸乐是省社科院饮食文化研究所的副所长,已年近花甲,个矮而胖,整天笑眯眯的。他自称是“吃家”兼“写家”,“吃家”是湖南方言,即能采买、善烹饪、精品尝的人,这样的人能不胖吗?而且对饮食能上升到理论上去思考,写出一本本的书来,故为“写家”。 闻风略小于咸乐,是省博物馆鉴定金、银、铜器的专家。省内许多次的古墓挖掘,他都是挂帅的人物,有过许多为国内外考古界震惊的发现。他个子高而瘦,不讲究外表的修饰,头发乱蓬蓬的,衣裳也老旧,咸乐常取笑他:是一件地道的“文物”。 他们两家是世交,从上一辈延绵到他们这一代,堪称君子之交。 在“文化大革命”没开始前,他们隔段日子,便要聚首一次。闻风常邀咸乐去逛古玩店,咸乐常请闻风去某个馆子品尝某道做得精美的菜肴。 高粱穗子在夕光中,红得灼目。 闻风说:“在这里,我总是觉得饿,场部只配备蔬菜,肉食难得一见,油水也不足,这叫什么?饿我体肤,砺我心志。” 咸乐哈哈一笑:“兄言极是,这说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哦,你想品蟹吗?” 闻风说:“想!吃得到吗?你这不是馋我吗?《世说新语•任诞》曰:‘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何其快意!” “清代文人中的朱彝尊、袁枚、李渔,是最懂得品蟹的吃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一书中,专有一个章节说到蟹,是真正的内行之语;‘蟹之为物至美,而其味坏于食之之人。以之为�者,鲜则鲜矣,而蟹之美质何在?以之为脍者,腻则腻矣,而蟹之真味不存。更可厌者,断为两截,和以油盐、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蟹之真味全失。’” “咸乐兄,你说得我口角流涎。古人说望梅止渴,我是闻蟹尤馋。不听了!不听了!” “兄是真想品蟹了?” “那还有假。” “今晚九时,你悄悄地到我那里去吧,我让你朵颐大快,不来,你可别后悔。晚饭呢,你回去随便对付一下就行了。” 说完,咸乐打了几个哈哈,径直走了。 二 闻风是顶着一天淡月疏星,准九时到达咸乐的驻地的。 咸乐老远就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门口候着。他把闻风领到那间厨房兼餐厅的小屋里,墙角一个破瓮里,插着一大把白白黄黄的野菊花。他指着桌上的几个碗、碟,说:“去皮的姜末、湘潭的米醋,还有辣酱、白糖,调料我已备好了,到时候任君取舍。” “你说的蟹呢?”闻风目光一扫,惊疑地问。 “我们一起去取来。” “到哪里去取?” “高粱地里!” 咸乐顺手拿起一只小竹篓,裤口袋里塞一支手电,再提起一盏点燃的小马灯,说:“且跟我来。” 他们走出茅草房,沿着湖边的滩地往上游走去。大约走了半里来地,咸乐停下脚步,弯下腰去,用小马灯照着湿润的滩地。 “闻风兄,你看,留下多少爪痕,一群湖蟹上了岸,直奔上面那块高粱地去了。” “咸乐兄,怎么就朝这块地而来?” “自然是这块地里的高粱长得好,刚打籽儿了,味鲜。湖蟹中有头蟹,经验足,它早就侦察好了,领着蟹群来了。到了最佳地点,它们用大蟹钳子一夹,高粱秆从根上折了,于是,它们美美地大吃红红的高粱穗。” 咸乐将小马灯,挂在蟹路旁一根早已插牢在土里的木杆上,小马灯洒下一片柔柔的光晕。 咸乐发现,在小马灯前面的蟹路正中央,半尺高的小竹棍,编织成一个圆篱,留下一个对着高粱地的大缺口。看得出,是在群蟹过去后,咸乐特意安置的。 闻风用手指着圆篱,正要问这是干什么的。咸乐说:“你手一指,我就知道你要问什么了。群蟹吃饱了,必跟在头蟹后面,按原路返回,正如时兴的标语口号:‘穿新鞋,走老路,复辟资本主义的野心不死。’不过,蟹是光着脚走老路。灯蛾趋光,蟹也一样,有灯照着老路,美着哩。等它们吃饱了,回家时进入圆篱,我们顺手捉拿就是。走,我们到一边去歇着。” 他们在几尺远的地方坐下来。 咸乐微闭双眼,再不说话,如老僧入定。 一个多小时后,在飒飒的秋风中,咸乐听出了另一种细细碎碎的声音。他蓦然站起来,抓过小竹篓,就往圆篱边跑。他说:“闻风,它们来了,取蟹去!” 来到圆篱边,咸乐和闻风同时从裤口袋里,掏出了手电,一齐摁亮,两道光直射圆篱内。 闻风说:“这领头的蟹,威武,有将帅之风。它个大而肥,有七八两重呢,我来抓!” “慢。这头蟹可不能抓,以后还得靠它领路。军中无帅,兵马无主。从第二只开始,我们共抓十只,够两个人吃就行了。” 小竹篓很快放进去十只肥蟹。 然后,咸乐把圆篱拔了,小心地藏到高粱地里去。那只头蟹呢,大大方方地领着它的部下,循原路下湖滩,径直朝湖里爬去。 闻风佩服地说:“你是真正的吃家,懂得比我多,惭愧。”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茅草房。 咸乐说:“闻风兄,你歇着。我来洗蟹、捆蟹、蒸蟹,你就等着一饱口福吧。” 闻风无奈地叹口气,说:“我是真正的只会吃,不会做,真成了不劳而获者。” 咸乐把十只蟹丢进一大桶净水里,然后用一柄新牙刷,把它们一一就着水,从头到脚刷洗一遍,再把蟹丢进另外一桶净水里泡着。 “先洗净它们身上的泥沙,再让它们把肚子里的脏物慢慢吐出来。这个时间差,我去生火、洗锅、烧水。” 闻风发现咸乐的身上,看不出丝毫老气、暮气,手脚灵便如年青人。湖南方言说:“要想吃,爬上壁。”取其褒义,正应对上了咸乐此时的做派。 灶膛里的柴火烧旺了,铁锅洗净了,锅里加上了水,离水面半公分,放置了一个圆圆的薄竹垫,然后盖上了锅盖。 接下来是捆蟹。蟹不能打死后去蒸,否则味就差远了,要将它捆好,活活地去蒸。只见咸乐从水桶里掐出一只蟹,把它按在砧板上,再把两个蟹钳及两侧的蟹腿,拢在蟹腹甲下面压住,然后用早已备好的麻绳,围绕着蟹身把蟹螯、蟹腿捆紧,先竖后横各捆几道,再于背甲上结个绳扣,动作利索得很。待把所有的蟹捆好后,咸乐将其一一平放在锅中的薄竹垫之上,再盖上锅盖,蒸蟹就正式开始了。
咸乐问:“你看老夫手段如何?” 闻风说:“是真正的吃家,本色当行!” 咸乐坐在灶口前,熟练地添着柴。 “该蒸多久为好?”闻风问。 “起锅早,则欠火,没熟透。起锅晚,则肉质变硬,油膏流溢。以今晚蟹的数量、大小而论,应该是三十分钟上下,我掐着表哩。” “你这套动作,真如行云流水,我是大开眼界了。” 咸乐哈哈大笑:“谁人知道在五七干校,我们可以就地取材,‘持螯餐菊’。虽是发配到此改造思想,却别有一番风味。到品蟹时,我要出示两套家传的‘蟹八件’,幸亏我早在家里藏得隐秘,到底没让红卫兵小将抄去,我全带来了。老兄是搞文物研究的,你给我掌掌眼,看看是否为明代之物?” 闻风蓦地跳了起来,说:“博物馆的藏品可谓丰富,但明代的‘蟹八件’真还没有,你竟有两套,了不得呵。” “闻风兄,少安毋躁,请坐,请坐。” 闻风搓了搓手,只好坐下来。 半个小时过去了。咸乐飞快地熄灭灶火,揭开锅盖,整个屋子飘满了蟹香。他寻出一个大盘子,把十只蟹夹入,热腾腾地端到小桌上。然后,寻出一瓶黄酒,浸在一盆开水里温着。接着,摆上剪绳的剪刀,以及碗、碟、杯、筷。再从一个旧箱子里拿出两只羊皮袋,从里面掏出两套亮铮铮的“蟹八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两端。 “闻风兄,请,请入座。” 咸乐给两个杯子分别倒上热热的黄酒。先拿起筷子,挑起一只蟹背甲上的绳扣,提起来,放到闻风面前的碟子里。 “闻风兄,看看我的手艺如何?” 闻风说:“谢谢。我先不急着享口福,让我看看‘蟹八件’,以饱眼福。” 闻风说:“这就是你们文物研究者的毛病了,迂。那么,我先吃,不等你了,你且先看‘蟹八件’。” 所谓“蟹八件”,即剥蟹、品蟹所用的八件工具:锤、镦、钳、匙、叉、铲、刮、针。这咸家的“蟹八件”,全是银质的,小巧、精致、灿亮,敲击、剥刮、钳夹、勾刺、舀勺、挑剔,可分别使用在蟹的各个部位,让人方便地品尝蟹肉、蟹膏、蟹髓。 “闻风兄,怎么样?够品位吗?” “从形制看,应是明中期的东西,是当时南京著名银铺,应约为一些大府第所制。之所以为银质,一是可以验毒,银遇毒而变黑;二是能显示一种尊荣,好!” “看完了,快品蟹吧。” “这是文物呵,真舍不得用。” “腐儒之见。在你们博物馆,它是文物;在我这里,只是餐具,和竹筷子、瓷汤勺有何不同?” “真明心见性之语。” 于是,他们兴致勃勃地品蟹。论烹饪,闻风自愧不如。论品尝,则两人不分伯仲。 先用剪刀剪断捆绳,于是一只跪着的蟹,便裸在他们的眼前。在品蟹者看来,一只蟹大致分为三部分:壳体、螯(一对)、腿(四对)。而一根螯,又可分为:螯钳(最前头的那一节)、钳把儿(和螯钳相连的那一节)、三棱儿(再下面的那一节)、关节(三棱儿和腹甲之间的那一小节)。蟹腿呢,则分为五部分:爪尖、小腿、半截腿、大腿、关节。 “《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咏蟹诗称:‘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绝妙。来,咸乐兄,干杯!” “好。痛快!我则喜欢薛宝钗的另外两句:‘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怪不得咸乐兄采菊插瓮,菊虽未餐,但气可避腥!” “蟹性碱寒,故调料中岂可无姜。” 他们喝着酒,说着话,熟练地使用着“蟹八件”,先蟹腿,再蟹螯,尔后是壳体,及时地加些调料,孜孜有味地品尝。 到子夜时,他们各把五只蟹的任务完成了。大盘里,堆满褐色的蟹壳、蟹甲。 闻风说:“今晚品蟹,良辰、美景、好酒、佳肴,加上贤主人和我这个还不算俗气的客人,真是人生快事。已过子夜,我该回窝了,别正碰上场部的人来巡查。” 咸乐说:“且慢,不急着这一刻。品过蟹,不可不喝一杯红糖姜茶,用以驱寒。尔后,再在用菊花、茶叶烧好的汁水中,洗手以去腥气。这一套品蟹的程序,岂可不全?” “好。好。” “待闻风兄别后,我得把这些废弃之物打扫出屋,再以土埋之。除非那些人是猎狗,方可寻到我们品蟹的踪迹。哈哈。” 喝罢红糖姜茶,洗罢手,闻风亮着手电,朝他的驻地飘然而去。 三 第二天上午,八分场场部派人送来紧急通知:下午两点钟召开批判闻风的大会,任何人不得缺席。 咸乐大吃了一惊。是查出了闻风还有未交待的历史问题?还是现实表现出了新的错误?不可能!昨夜他还平平安安的,是回去后出了险情?咸乐想来想去,突然心一沉,莫不是昨夜他到这里来品蟹,正好场部有人去查岗,见不着他的人影,认为他到别处搞什么坏勾当去了?唉,这一劫他怎么躲过去?干脆就说到我这里来品蟹了,无非把自己牵扯进去,无非来抄家,把他的“蟹八件”抄走。品蟹总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罪行吧,充其量也就是“剥削阶级的享乐主义”而已。 下午的这个批判会,开了近两个小时。 闻风被几个年青人强按下头,站在小土台上。咸乐发现闻风脸色极为平和,语调也不急不慢,毫无畏惧之感。 有人问:“昨夜过了十二点钟,你到哪里搞反革命串联去了?” 他说:“我到高粱地里巡逻去了,举着红穗子的高粱是反革命吗?” “你是看守抽水机的,去巡什么逻?一定有什么鬼名堂!” “我想好好改造思想,多为革命作贡献,干了本分工作,再多干一点,错在哪里?” “谁看见你巡逻了?” “星星看见,月亮看见。” 一个年青人蹿过来,对着闻风的胸口,狠狠地擂了一拳。闻风的身子趔趄了一下,马上又站直了,头也昂了起来,居然对着大家微微一笑。 台下响起一片口号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闻风也举起握拳的手,跟着大声呼口号。 咸乐站在台下的第一排,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他想大步冲上台去,然后大声宣告:“昨晚闻风在我那里品蟹!”就在这一瞬,闻风的目光直射咸乐,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两只下垂的手臂从身子两侧,转放在腹前,两只握紧的拳头各伸出拇指和食指,塑出了两个“八”字。 咸乐读懂了闻风的目光和特有的手势:千万别掺和进来,为了那两套明代的“蟹八件”,你得忍着!咸乐轻轻地叹了口气,两只捏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他的泪含在眼眶里,只是没有掉下来。 莫名其妙的批判会,终于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场部负责人宣布,闻风再不能回到他的抽水机房去了,分配到另一个人数众多的生产小队,和大家一起出工、下工,一起吃食堂,一起睡通铺。让他在众人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地劳动锻炼和思想改造! 夕阳如血,秋风砭骨。 咸乐回到他的驻地后,全身疲软无力,没有吃晚饭,因为没有一点食欲。只是呆呆地坐在昨晚他与闻风品蟹的小方桌边,借着暗黄的电灯光,翻来覆去地看那两套“蟹八件”。他觉得闻风被批判和调离岗位,自己难逃其咎。倘若他不召唤闻风前来品蟹,倘若品完蟹后再不挽留闻风喝茶、洗手,查岗的来了正好碰见闻风在驻地,岂不平安无事?人世间,居然有这么多巧合。当然,倘若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呢?就算是品蟹,他人管得着吗? 他决定从今夜起,再不去捉蟹,也再不去蒸蟹、品蟹了。不是怕有人来巡查抓住了把柄,把他贬到生产队去。而是怕暴露了“蟹八件”,被无知者没收、毁坏,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实证呵,焉能毁于一旦! 到子夜时,他把昨夜剩下的半瓶黄酒,温热了,一口气灌下喉去,然后倒头便睡。 四 “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
咸乐和闻风,离别了干校,回到了各自的单位。 在一个星期天,咸乐请闻风来家里做客。 他已去市场买回了一小篓水云湖的大湖蟹,亲自洗涮,亲自蒸煮,亲自备好调料,亲自温好黄酒,亲自摆上“蟹八件”。 两个人痛痛快快地品了一顿蟹。 然后,咸乐把两套“蟹八件”,洗涤干净,用酒精消了毒,再装进羊皮袋里,慎重地交给闻风。 “闻风兄,请你将这玩艺,转赠博物馆,让子孙后代好好瞧瞧,中国的食文化如何隽永、精湛!” 闻风小心地接过来,然后用手掂了掂,含着泪说:“我代表博物馆全体同仁,谢谢咸乐兄。” “闻风兄,此后,我们还要品蟹,只是不用这两套‘蟹八件’了。我已请一位老铜匠,按这个形制,另做了两套黄铜‘蟹八件’!” “呵,何不也给我制两套。我要拜兄为师,学着洗蟹、捆蟹、蒸蟹、配制调料,亲操厨艺也,是人生一种最大的享受。” 两个人相视仰天大笑。 院子里,秋风飒飒,飘来一阵一阵的菊花清香。 � � 斋 1984年冬。 杜传丁已经七十岁了,依旧是光头,一年四季一毛不留;依旧是无须,清癯的面容上,干净而白皙。 数年来,他每天都守候在铺子里,等待着一位萍水相逢然后阔别多年的老友,翩然而至。 他做了一辈子糕点,解放前在自家的作坊做;公私合营后在公家的厂子里做;改革开放后,自立门户,当时称为“个体户”,如今谓之“私营业主”。 他家的糕点铺叫做“��斋”,先前开在北京城。到了爷爷那一辈,因一个远房亲戚在湖南湘潭做小官,目睹此地北方风味糕点的稀少,建议南下大展宏图。于是,“��斋”便在湘潭扎下根来。蜜饯、糖果、糕、饼,品种、形制、口味,让人耳目一新,尤其是萨其马、艾窝窝、茯苓夹饼、桃酥,最为人称道。 杜传丁是1914年降生的,七岁后,念了几年私塾,然后跟着父亲杜承业学做糕点。第一件要事,便是让他剃了个光头。望着散落一地的乌黑头发,他哭得很伤心,光头,真丑! 父亲恶狠狠地说:“这是糕点业的规矩,最讲究的是操持者的利落干净。我,还有各位师傅、伙计,谁留头发谁蓄须?要好看,你可去自寻活计!” 他委屈地把泪水揩去,祖传的技艺,他不能不学,这是靠得住的饭碗。 他白天劳碌于作坊,夜晚则在灯下读书。 他明白什么叫“��”了。《通雅•饮食》说:“食经言五色小饼盛食累积曰斗�。”“斗�”,又可写作“��”。而且“�”与“杜”同音,也就是杜家糕点的意思。父亲为他命名“传丁”,其一是指杜家传承有子,丁者男子也;其二“丁”与“�”也同音,是希望他把杜家做糕点的技艺好好传承。 到二十岁时,杜传丁已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糕点师傅了。父亲把作坊的大小事都交给他处置,自己则在铺面上打理。“��斋”的萨其马、艾窝窝、茯苓夹饼、桃酥,越做越好了,湘省各地都到这里来进货,杜家的生意岁岁红火。 为何叫“萨其马”呢?这是满语的译音。杜传丁曾将制法写于记事簿上:以鸡蛋、奶、糖和精面粉调成糊状,经漏勺变成条状后,入油锅炸成空心条;再加蜂蜜搅拌,在模子里压制成型;上锅稍蒸,在上面撒下熟芝麻、瓜子仁、青红丝或山楂糕丁等料;出锅后,切成高约一寸、长宽约二寸的方块。“切”块儿的“切”,满语读音作“萨其非”;码放整齐的“码”,满语读作“玛拉才壁”,“萨其马”是这两个词的缩写。 杜承业说:“儿呀,你比爹强,可见读书是有好处的。萨其马还有其它名字吗?” 杜传丁说:“有。清代大学士傅恒在《御制增订清文鉴》中,称之为‘狗奶子糖蘸’。《清文补汇》中,则叫做‘糖缠’。” “未必最早用料中,有狗奶子?” “狗奶子是东北一种野生浆果,形如狗奶子,是当时制作萨其马的一种辅料。” …… 岁月如流。 解放了,公私合营了,“��斋糕点铺”变成了“和平糕点厂”。到1964年杜传丁刚临半百,父母已相继去世,他的儿子早已是糕点厂的工人了。杜传丁的成份自然是“小商”,在厂里他既不是干部,也不是技术员,只是一个做糕点的工人。对生产管理、规章制度、产品质量,常向厂长、车间主任提出合理化建议,人家耐烦听了,然后说:“时代不同了,哪有那么多讲究。” 他长长地叹口气,但心里的规矩是铁定的,只有他头皮刮得光光,再扣上工作帽;指甲经常剪,上班前绝对洗得干干净净;一天洗一个澡,内衣换得极勤。更让他揪心的,是这些久负盛名的糕点,用料不讲究了,工序也粗疏了,口味自然大不如从前。 厂长忽然把杜传丁找去,说上海食品科学研究所的一位老专家白云天,要到厂里来考察传统糕点的制作,还特别提到了萨其马。又说白云天原本是湘潭人,青年时代就随父母迁到外地去了,他一直对“��斋”的萨其马等糕点,念念不忘。 “老杜,你得在车间把把关。” “不是有车间主任吗?” “你是杜家的后人,这牌子很要紧。市政府嘱咐我们备好毛笔、宣纸,请白云天提几个字,我们‘和平糕点厂’名声就更大了。” “请让女工人戴头套,让男工人剃光头、刮胡须。所有的人,一律剪短指甲、沐浴更衣。” 厂长拉长了一张脸,说:“我可以去说,但他们不一定照办,工人阶级嘛,不能太寒酸他们了。” 一个大雪飘飘的上午,与杜传丁年纪相仿,瘦瘦高高的白云天,在商业局领导、本厂厂长和车间主任的陪同下,临时穿好白大褂,戴上白帽子,走进了芬芳扑鼻的糕点车间。 安排迎接贵宾的杜传丁,已站在车间门口了。然后领着这一群人,一路参观过去。 车间里正在制作萨其马。白云天看原料,看一道道工序,目光尖锐而有寒气,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 走出车间后,白云天问:“其它车间在做什么?” 杜传丁说:“艾窝窝、茯苓夹饼、状元饼、桃酥。” “那就不必看了。听人介绍,你是‘��斋’的后人?” “是。惭愧。” 白云天突然说:“请你摘掉工作帽,好吗?” 杜传丁连忙摘下白帽子,露出闪闪发亮的头。 “我知道,只有你会这样!” 厂长岔开话,殷勤邀请大家去会议室,一边喝茶,一边品尝糕点。 白云天坐下后,缓缓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白纸袋,再从白纸袋里取出薄薄的白塑胶手套戴上。 他逐个拿起萨其马、艾窝窝、茯苓夹饼、桃酥,先看、后闻,再掰下一小块品尝。大家也跟着品尝,笑语纷沓。 只有杜传丁看见不动声色的白云天,眸子里有了许多惋惜和怅憾。他的心尖痛尖痛,这萨其马,硬如砖石;茯苓夹饼,独缺茯苓香;而桃酥呢,板滞不酥…… 白云天忽然说:“我想为该厂题几个字。” 厂长兴奋地说:“快抻纸、磨墨、备笔!” 在一张四尺整宣上,白云天写下四个行书大字:“今不如昔。”然后落下姓名和年月日,只是没有钤印。 杜传丁相信白云天是带了印章的,只是没有兴趣钤印。 写完了,他对杜传丁说:“萍水相逢,便是朋友。天若有情,我会再来叩访你这个‘��斋’传人。” 杜传丁双眼湿润了,站起来,拱拱手,说:“我恭候着你!” “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过去了,改革开放序幕拉开了。 二十年过去了。白云天怎么还不来呢?君子一诺重千金呵。杜传丁也给白云天写过信,但一直没有回音。白云天退休了,这是无疑的,但可否度过那场大劫难还幸存于世呢? 有一天,邮递员忽然给杜传丁寄来一封快信。他急急拆开,先读那几张信纸: 杜传丁先生: 吉安。大札早已由单位派人转来,“��斋”重新开业,继承传统工艺,使名品发扬光大,甚感欣慰。 当年回乡考察食品,在失望之余,乃题“今不如昔”四字。不料贵地有人将此幅题词寄到我单位,以致在“文革”中清算旧账,视为攻击社会主义的反动言论,揪斗、毒打,然后获牢狱之灾,在改造中双腿致残。 世道清明,洗雪冤情,而我年事已高,乃搬迁而远离单位,苟且偷生。大札虽收,却心灰意懒,故久久未复。但偶从电视上,看到关于“��斋”和你的报道,相信此言不虚。乃置一木板于床,由老妻、儿子帮助,我匍匐着在宣纸上题词,虽未能一品贵斋之佳品,聊当履当年之约也。 今又得肝癌,恐将不久于人世。乃写下此信,嘱家人待我逝去后,再寄呈先生。 白云天 顿首 杜传丁再打开那张飘袅墨香的四尺宣,仍是行书,写的是“今已如昔”四字。落款为:“题赠��斋传人杜传丁先生。一九八四年六月。” 看得出腕力虽有些颤抖,字却朴茂灵动,顾盼生姿。 门外,大雪飘飘,一天一地的净白。 杜传丁不禁老泪纵横,喉头哽咽。 他决定明年春,和儿子一道奔赴上海,把带去的几盒萨其马、艾窝窝、桃酥、茯苓夹饼,在白云天的墓前陈列,请他在九泉之下细细品尝。 呜呼,白云天先生!尚飨! 责任编辑 洛 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