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瓶子油2011年第12期
一看到草绿色制服挂红领章的,他就把眼光撂远、撂开。四处可都是这些戴大盘帽的军装干部,大盘帽压得蓬蓬烫发的女干部也有。 他就背着一个登山背包,一手拎着半瓶子油,一手提着一件行李。不像人家箱子提袋好几个,夹着、挂着、牵着、抱着;要多有几只手,怕不把台湾能带回家去的,全都带上。这班飞机当中,除了极少几个洋人,其他一百多在上海进关的都是他们还乡的朋友。斑鬓上都有些年纪,眼神里都一样的惶惶恐恐,带点生疏窘涩。一个个寡着脸,没什么念头的朝验关的卡门慢慢挪过去。只有他,真是四处张望,一估料穿制服的干部要慢慢转过脸来,就及早把眼光闪开。就为了这,人家才注意他手上这半瓶子油吧;心想人家保不住还怀疑这是什么硝化甘油之类。那透明的金门高梁瓶子里黄澄澄的油液,摆明写了张“食用沙拉油”贴在上面,反倒叫人讶异干吗老远从台湾带半瓶子油来。难怪人家远远瞅他一眼两眼,中指上油瓶绳子就越来越紧勒起来。 大概是通关太慢的关系,四条长龙前面都来了一男一女,挨个问过来,帮忙探视人报关。老兵手上都有张提货单,大都三大件,也有带五六件的。多带的电视机、录影机都要报税。手上的手表,还要带回去的照相机,都得先登记,免得出关回台湾时,还麻烦报税。轮到他,他除了手上的仿冒表什么都没有。女干部指着他手上那半瓶子油问:“这都什么呀?”他说:“油啊,台湾没有菜油,就沙拉油凑合了。”男干部皱皱眉,伸手去接着他那瓶油:“我帮你问问,看能不能进?”他也不好不肯,倒也有点嫌人家鲁直,女干部很识趣儿地缓和他那一愣:“不要紧,老先生,咱们不会偷你的油吃。”他无奈地笑笑:“好吧,好吧,可要还给我呵。” 等了一会,他前面三四个已经过关,快轮到他了。女干部又回头过来,陪他聊聊,问他去哪儿,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人家都三大件、五大件,你怎么就半瓶子油呢?”想想,他苦笑说:“上回出家门,我娘特地叫我买半斤油回去,那时候,炒菜都一屋子油,半瓶油也能将就个把月了,我娘嘱咐我,叫我快去快回,灶还热着,锅里还焖红薯呐。没想到这一去四十年,老觉得她还等着我的油炒菜啊。”女干部有些干愣,男干部正匆匆过来,把手上那瓶油稍微高举了些,放在他原来的手上。他就跟着男干部的眼光四面扫了一眼,一张张脸都宽松下来,把他眼光撇下。他就顾着他那半瓶子油说: “我娘,她好是过去了,要活着, 四十年才等到这瓶油,可不知她 怎么唠叨!” [赏析] 在我所读过的微型小说中,大多或借叙述片断世间事而谈哲理,或借勾勒芸芸众生相而警后人。但是,读《半瓶子油》,我却有如在读一段高度浓缩了的历史,不仅顿生耳目一新的感觉,而且沉浸在一种充满历史悲凉与期待的美学情绪之中。我这才知道即使是微型小说,也是可以写得很有沧桑感的。 作品写的是一个去台湾四十年的老兵还乡探亲在上海入关时的一段趣事和思绪。就题材而言并不陌生。近几年来,在海峡两岸的文坛上,反映这种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而分隔海峡两岸的人们心中的乡愁、乡思、乡恋、乡情以及相思、相忆、相会、相别等情愫的作品并不少见。然而作者的构思却别具匠心。他笔下的老兵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大陆的土地的,毕竟离开得太久,所以,“一看到草绿色制服挂红领章的,他就把眼光撂远、撂开”,这可以理解。让人奇怪的是“他就背着一个登山背包,一手拎着半瓶子油,一手提着一件行李。不像人家箱子提袋好几个,夹着、挂着、牵着、抱着;要多有几只手,怕不把台湾能带回家去的,全都带上。”作品开头,巧妙鲜明的对比既吸引了读者,又抛给读者一个悬念:一个回乡探亲访友的人为啥还“拎着半瓶子油”呢?读者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乖乖地读下去。但是,聪明的作者却卖了个关子,放下油瓶子的来龙去脉不写,而且具体入微地写验关时“他”对油瓶子百般关注的心理和动作,把读者的胃口吊得足足的。尔后,笔锋一转,才从容道出个中原因:上回出家门,我娘特为叫我买半斤油回去……我娘嘱咐我,叫我快去快回,……没想到这一去四十年,老觉得她还等着我的油炒菜啊。”原来如此,这半瓶子沙拉油竟系着四十年沧桑,四十年思念!这是何等深切、何等刻骨铭心的母子之情哟。读到此处,直让人怦然心动,感慨良深。行文至此,悬念已解,本可收束,但作者似言犹未尽,又添一笔:“我娘,她好是过去了,要活着,四十年才等到这瓶油,可不知她怎么唠叨!”这一笔真是绝妙!只一句就画龙点睛般把海峡两岸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骨肉相思之情含蓄地表露了出来。 (吉布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