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李愿归盘谷序]赏析
作者简介:高文川,男,汉族,山东青岛人,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中图分类号:G634.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26X(2012)11-0000-02 “如果一个作家总在寻找适合表达自己心灵的文体,那么他就是个把写作当作安抚自我灵魂方式的作家。”从这个角度来看韩愈对赠序文体的创变和他的《送李愿归盘谷序》,我们似乎更能体会到文中所透露的那份丰厚而真实的生命感慨。 作为赠序,《送李愿归盘谷序》的内容很是出人意外:不去渲染离情,起首一段先闲闲淡淡地点出友人的去向,似是程式套语,中间一段记李愿之言,描摹了达官显贵和出现,却只是引出了他送给李愿的一首半诗半骚的古歌。本文的主题也似乎很浅近,大体就是歌颂隐者避居山林之乐,讥讽豪门权贵和“伺候”“奔走”之徒的厚颜无耻,这本就是中国文学中一脉相承的主题,从张衡的《归田赋》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都是以现实社会的混沌无望反衬归隐田园山水的恬然乐趣,写山林隐士的形象,宣告自己不愿去做趋炎附势之人,而韩愈的形象在第三段才迟迟的人多了,有时不免成为滥言,流为习套。 然而,读罢全文的读者却又分明被一种隐隐的悸动紧紧攥住,它隐藏在看似超然的文字下面,无声地弥漫了整个纸张。这是一种生命徒然落空后掺杂着激愤的怅惘无奈,一种苦苦困守却四顾无人无所皈依的孤独困惑。文中的生命腾跃挣扎于浊世的混沌悲苦中,失望于世却终不能弃世,只得回首遥望,作出尘之想,更显出挣扎的沉哀深痛。 在韩愈之前,还很少有人在诉说心声时真正找到赠序。其中缘由,大概有二:第一,赠序文体的产生相当晚近。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序目》中曾将赠序由序跋文中抽出,特别立为一类: “赠序类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颜渊、子路之相违,则以言相赠处。梁王觞诸侯于范台,鲁君择言而进,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 尽管姚鼐将赠序上溯于先秦赠言传统,但如单从文类来看,赠序文实是从唐代以来兴盛的文体。吴曾祺《涵芬楼文谈·文体刍言》说: “赠序一类,自来选古文者,皆与序跋为一,至姚氏〈古文辞类纂〉始分为二。然追原所以名序之故,盖由临别之顷,亲故之人,相与作为诗歌,以道惓惓之意,积之成帙,则有人为之序以述其缘起,是固与序跋未尝异也。惟相承既久,则有不因赠什而作,而专为序以送人者,于是其体始分。” 唐初文人,在亲朋故旧送别之际,设宴饯别,赋诗相赠,赠序便是饯送诗集之序。然而这类序文在书写过程中渐渐失去了“序跋”的特质,不再附庸于诗篇卷帙,于是即使没有诗歌唱和,只写一篇文章赠人也称为“序”,从而自成一门体类。及至韩愈,它还只是处在创造阶段的摸索当中。第二,赠序本身的应酬性质似乎很会限制情感的抒发。曾国藩在《易问斋之母寿序》中诘难说: “而为此体者,又率称功颂德,累牍不休。无书而名曰序,无故而谀人以言,是皆文体之诡,不可不辨也。” 韩愈之前,赠序的常见格式是“泛咏眼前风景,赞美行人的才德,预祝前程远大等等,一般都用骈文。”①赠序抒情以抒发离情为主,本就产生于人事纷繁变迁之际,分寸稍不把持,便不免流于谄媚奉承的不实赞语和虚于应对的官样文章。而且,排偶用典的骈俪体式使作家常常不自觉地沾染上六朝积习,难以挥洒自如地抒发感情。然而在本文中,我们能分明地感受到韩愈对赠序文体的创变,他将文学性与应用性融为一体,使得“临别赠言”的体式获得了感发的生命。 极容易被读者当作套语忽略的第一段就体现了这种高妙的融合。韩愈点出盘谷的位置后,便在“盘”作起文章,这让人不禁想起柳宗元的《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士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作者为溪水命名曰“愚”,便通篇说“愚”,借“愚”自嘲自悼,将满腔的愤懑不平融入了“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的苍茫幽邈。然而交代溪水原来的名字——“染溪”并非虚笔,《墨子·所染》:“见染丝者而叹曰:‘染於苍则苍,染於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可见,“染”字其实是受到浸润熏染而与世推移的隐喻,这恰为子厚所不取,因此他宁愚而不染,独守“清莹秀澈”,“乐而不能去也”。 正如克里斯蒂瓦所说,任何文本都是由引语的镶嵌品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循着“互文性”思路来看“盘”字,便能恍然有悟。盘与槃通,《诗经》中有《卫风·考槃》: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这首诗被誉为隐逸诗之宗,它刻画了一个山涧独居之人自得其乐的意趣。《毛传》云:“考,成。槃,乐也。”朱熹《诗集传》云:“考、成也。槃、盘桓之意。言成其隐处之室也。陈氏曰:‘考、扣也。槃、器名。盖扣之以节歌。如鼓盆拊缶之为乐也。’二说未知孰是。”“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虽然具体的诗意一直纷争不休,但韩愈大概是受了《孔丛子·记义》的影响:“吾于《考槃》见遯世之士,无闷于世,洵乎乐处涧谷而盘桓其间也。”将“盘”联系到“盘桓”,这隐秘的用典使笔下的文字和古老的诗歌源头——《诗经》之间建立起隐秘的联系,《考槃》中那为孤高自赏、得意忘言的隐者丰满了将要送别的李愿的形象,隐居的逍遥乐趣便可以简净的笔墨出之,既巧妙地赞美了友人,又完整地交代了事由。不止如此,如同《愚溪诗序》中的“愚”一样,“盘”其实也在统摄着全文,对于在方外山水中盘旋留驻的歆羡与向往构成了这篇赠序的主题,使得三段体式不同的文字紧密地合为一体。 然而,记事的部分到此便戛然而止,韩愈巧妙地设计了一个李愿与自己一问一答的对话,这种写作手法远可追溯到战国时的诸子散文和对话体赋。我们无从知道这段对话是真实发生还是作者杜撰。但这也正是其中的妙处,我们可以将这段话当作李愿对韩愈的倾诉,更有理由将它视为韩愈内心的独白,他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于是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听众。 由记事向记言的巧妙转变使得文章语言风格的变化毫不突兀,第一段的朴实质直、言简意长一变而为这一段的声色俱备、飞扬婉转,正如过珙在《古文评注》中所说: “此文极似六朝,然骨格自健,非六朝所及。” 极似六朝者,在韩愈对于骈俪句式和辞藻的兼用,六朝所不能及者,在于自由飞泻的语言所带来的激昂喷薄的情感张力。韩愈虽然要将文章从骈偶束缚中解放出来,却并未将骈文的美感特征一律摒弃,本文中他便尝试将骈文的整齐节奏与散文的灵转流动融为一体,用语调的抒情美感取代了形式的规律性美感,从而使文字获得了如诗般自然流动的韵律节奏。譬如写用世得志之人,先写其在朝堂之上经纶天下、拯物济时的功业,次写其在人前喜赏怒罚、前呼后拥的声威,最后写其私处时紅巾翠袖、列屋闲居的仪态,从上朝到途中再到归家,铺陈描写的三个层次被时间线索串联起来,句读点断而情意不断,一步强似一步地渲染出其人生穷奢极欲、志得意满的情态。再如写避世高蹈之人“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虚词“以”和“而”似复非复,使得移步换形中文气不散。“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在一串简短有力的三字句后,又紧跟上骈偶长句。这种句式的长短错落,使得情感随着心绪的起伏,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宣泄出来。这种宣泄在描写汲汲仕进之人时达到了顶峰,“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四个六字句既两两相对,形成对偶,又一气贯注,组成排比,它们不仅造成急促而铿锵的节奏,还渲染了一种激烈而跳荡的情绪,正是从这种情绪中,我们体会到了一颗寥落失意的心灵面对芸芸众生人情世态时所翻起的无边愤懑与凄惶。 韩愈借李愿之口刻画的,其实是一幅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人生地图。其中两种“大丈夫”的形象,分别代表了古代知识分子人生选择的两条路径——仕与隐。所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仕进是古代知识分子的主要出路,他们或以此实现自己修齐治平的宏伟理想,或以此安身立命、养家糊口。与之相对,隐逸则为古代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一方保存自己独立精神与人格的天地,笑傲林泉、长歌采薇的自由高洁正可为俗世中残损不完的灵魂提供庇护。这样,士大夫们一方面将自己的人生价值寄托在仕宦功名的汲汲追取中,一方面把关于归隐的想像作为自己生命情感的后院,他们常是“身在魏阙,心存江海”,在污秽肮脏的俗世畅神于纯洁静谧的自然世界,从而建立起士大夫关于入仕与隐逸的双重人格。而第三种人是生活在仕与隐夹缝中的人,他们辛苦恣睢地奔走在人生之途以求抱负的实现,谁知求仕不得却又终究不能遁入山林,为此不得不向权贵逢迎巴结,摇尾乞怜,出尽丑态而彻底失掉心灵的归依。我们能注意到,韩愈对于用世得志之人,并未表现出厌恶与批判,他将他们称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并说:“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与之相对,他虽然对隐士大加赞扬,却称他们为“大丈夫不遇于时者”,明显表明是不得已而为之。由此可见,韩愈并非忘情于世之人,试读《龊龊》中“大贤事业异,远抱非俗观。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读《答崔立之书》中“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可知韩愈不只是想以仕宦养家糊口,更重要的是,他心存承继道统、拯拔世人之大业,可谁料“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为此不得不在公卿幕府处辛苦干谒、辗转进退。公元801年是韩愈人生中转折的一年,这年冬,韩愈赴长安从调选,授四门博士,正式进入仕途。而在此之前写成的这篇文章,正是他长久以来不遇于时的生命感慨的抒发。自视甚高却仕途蹇塞,于是自负自信的豪情伟愿化作满腔怨怼愤懑、不平之鸣:“半世惶惶就举选,一名始得红颜衰。人间事势岂不见,徒自辛苦终何为。”不甘生命徒然落空,却偏偏飘零落拓,歧路彷徨,陷入绝世的沉哀苦闷。可知此时,前路未卜的韩愈看到友人归隐山林,那份赞美向往也是发自真心——这是一个徘徊无依、沉浮困惑的生命对于平静恬然、获得安顿的生命由衷的羡慕。这正是韩愈的可亲可爱之处:他的生命是矛盾纠结的,因而也是丰富而有厚度的。一方面,他执着于已经抱定的生命信条,宁可为此承受仕宦之途上种种辛苦波折、黜陟毁誉,即使在危厄困穷之时也不忘对自己砥砺求进;另一方面,他又极为敏感和真实,他毫不掩饰理想落空后的困惑悲哀,在历尽坎坷后迷惘地回首审视自己惶惶不安的生命,极目四望寻找一个栖心立足的所在。而李愿所代表的,正是另外一种人生,它象征着一种妙悟解脱、任真自得的人生,在此生中一切利禄得失都不必置之于怀,人尽可以委化于世俗之外,蝉蜕于尘世之中,超脱悲喜而与天地冥合。但这种人生对于韩愈来说可望而不可即:“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这个“壮”字在这里用得很是奇崛。《汉书·李广苏建传》载: “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亦有勇。尝与侍中贵人饮,侵陵之,莫敢应。后诉之上,上召禹,使刺虎,县下圈中,未至地,有诏引出之。禹从落中以剑斫绝累,欲刺虎。上壮之,遂救止焉。” 《宋书·宗悫传》载: “大明三年,竟陵王诞据广陵反,悫表求赴讨,乘驿诣都,面受节度;上停舆慰勉,悫耸跃数十,左右顾盻,上壮之。” 李禹以剑刺虎,宗悫率部平叛,都是凭九死一生、胆气雄豪的英勇之举博得君王“壮之”,而李愿只是不屑同流合污而归隐山林,竟也引得韩愈“闻其言而壮之”,我们能从中感到些许的自嘲、些许的辛酸:韩愈与生俱来的廊庙之气使得他终不能绝情遁世,高蹈山林,他只能睁着羡慕而留恋的眼睛看着好友李愿在这条路上纵歌远行。 这让我不禁想起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林中路》。这首诗中令我着迷的是那份寂寞而惆怅的淡淡情调,它像一首舒缓的骊歌,歌唱着诗人与人生中种种潜藏的可能性依依告别。人生就是这么一个从无限丰富的可能性中不断选择、割舍,最后回归零点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韩愈的这篇赠序既是送别自己的好友李愿,也是在告别一种可能的人生。不过,与弗罗斯特不同,韩愈选择的是一条人迹更多的道路,然而他依然是寂寞的。“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土,夜夜声转悲。”“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求为世用却难得相知相赏之人,不得不沉沦下僚,苦苦腾跃挣扎,这种挫伤折辱的寂寞深悲使得他送给李愿的歌中带有一份孤寂无亲、一寒彻骨的冷寂。在歌中,那遥远的方外世界是如此和乐安详,然而却也是“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终究难以到达。“我今进退几时决,十年蠢蠢随朝行”,十年之后,在仕途上越走越远的韩愈回过头重读此文时,叹息道:“穷探极览颇恣横,物外日月本不忙。归来辛苦欲谁为,坐令再往之计堕眇芒。”将这渺茫的回望与这篇赠序一起来读,令人感慨万千。 韩愈的赠歌上半段模仿《诗经》,下半段则用了《楚辞》句型,与序文行文一致,相互掩映,我们能从中感受到韩愈雄健的天才,他力图在这篇赠序中将《诗》、《骚》、赋、骈体文融为一体,这种集古今之大成、雄视四野八荒的恢弘气度确实是韩愈这样的人所独有,无怪乎苏轼在《跋退之送李愿序》一文中盛赞说: “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 注解 ① 葛晓音:《唐宋散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7月第一版,第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