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大学学报
《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82年第2期陆人豪
托尔斯泰惩罚安娜了吗?—对一个传统观点的质疑
在研究托尔斯泰的论著中,关于安娜·卡列尼娜的形象,有一种流传己久的看法:托尔斯泰一方面同情安娜对于爱情和幸福的追求,另一方面又因为安娜背弃了神圣的家庭义务而谴责她,最后残酷地惩罚了她。这里不一一列举五、六十年代我国报刊上的有关论文和目前正在使用的各种高校教材,就拿最近一篇研究托尔斯泰的宗教思想的论文来看,上述看法作为一个重要的论点,表达得极其完整、明确:
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托尔斯泰则通过安娜的悲剧,无情地撕破了贵族阶级道貌岸然的假面具。但是,对于争取个性自由的安娜,作者又不能原谅她的罪过,因为安娜触犯了他“爱的宗教”。在托尔斯泰看来,对安娜不能宽恕的是她弃家出走,没有尽到作妻子和毋亲的神圣责任。“伸冤在我,我必报应”。不过上流社会没有资格向她“报应”,只有上帝才能最后裁决。托尔斯泰让可爱的安娜落得悲惨的命运。而与之相对照,那迷途知返的吉提,终于获得了幸福和爱情。因此,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宗教充当了执法官。①
这个观点当然不是我国的研究者所独创。苏联学者布罗茨基主编的《俄国文学史》,早在四、五十年代就以教科书的权威,向苏联的中学生灌输这种看法:托尔斯泰谴责安娜,不是由于她以一个坚张耿直的人的勇气,向伪善的上流社会挑战,而是由于她胆敢为了个人的感情去破坏家庭。②再往前追溯,十月革命后第一个试图用列宁的观点解释托尔斯泰创作的卢那察尔斯基,也对那扬一言“我必报应”的_L帝感到愤慨:托尔斯泰用灿烂的色彩,用允满自然力星的、使他成为一位伟大作家的那种色彩描绘了安娜·卡列尼娜,他写出了一个光艳照人的女性。一切有关安娜·卡列尼娜的外貌、有关她那渴求爱1青的青春的东西—她对年老的、卑劣的、用难听的鼻音说话的官僚丈夫的厌恶,对幸福、光明和自由的般切要求,—这一切写得那么出色„„可是人们忽然发现了什么呢?忽然发现了她是罪犯:她为了获得幸福,不能不对丈夫变心.我们今天的读者会说:她到底有什么过错?她天生来又健康又美丽。她需要爱。但是,她最后却受了惩罚,而且不仅感到内疚,还投到火车下面自杀了。刘子手原来是上帝:“我必报应”。③
这个观以曾经受列《托尔斯泰评传》的作者贝奇柯夫的怀疑和文学批评家叶尔米洛夫的反驳,④但是在我Ilil的评沦和教学‘}J却儿乎没有受到过触动。@事实上,这样理解托尔斯泰对安娜的态度,既不符合作品的实际和读者的感受,又与作者的创作意睁I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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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背。我们不妨先就这个观点提儿个p.J题。77作者对主人公的态度,可以通过主人公与其他人物的关系表现出来。试问:在安娜生前,谁遗责过她?在她死后,又是谁谴责了她?小说的正面人物中有谁谴责过她?随便那位读者都会这样回答:在安娜生前,卡列宁和整个贵族上流社会遗责她,因为她不愿隐瞒自己对于幸福的追求,公然向贵族上流社会虚伪的道德挑战。在安娜死后,遗责她的是握伦斯奇的母亲,她鄙夷地说“:是的,她落的下场,正是那种女人应有的下场。连她挑的死法都是卑鄙而下残的。”⑥她认为安娜毁了她儿子的前途,所以骂得这样难听。至于小说的正面人物,如列文、杜丽,倒从来没有谴责过安娜。吉提由于安娜吸引走了握伦斯奇而怨恨她,可是最后也怜悯她一r。不过,读者会说,谴责不一定借人物之口说出来,何况托尔斯泰对安娜的谴责与贵族上流社会的谴责是根本不同的,他是不能原谅安娜为了个人的爱情幸福而破坏了神圣的家庭。他的谴责通过书中人物的对比,如安娜与杜丽、安娜与列文、吉提的对比表现出来。
不错,托尔斯泰的确说过,他在《安娜·}:列尼娜》中热爱有关家庭的主旨,但是,托尔斯泰理想的家庭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难道托尔斯泰谴责安娜背弃她与卡列宁组织的家庭吗?难道杜丽由于维持着被不忠实的丈夫搞得支离破碎的家庭而获得了幸福吗?列文和吉提的家庭是理想的幸福家庭吗?为什么结婚不久的列文忽然又起了自杀的念头呢?在小说中想自杀的共有三人:退伦斯奇自杀未遂,安娜终于自杀惨死,他们都是不幸的家庭的体现者,列文身为幸福家庭的主人,竟然也想自杀,这究竟是为什么?有的同志会说,我们不认为是托尔斯泰谴责了安娜,托尔斯泰也不认为自己有权遗责安娜,执行审判权以至惩罚了安娜的是残酷的上帝。“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我”—是上帝。不错,托尔斯泰早在初期创作中就表过自己无权谴责人间的不“l“事。例如,在《琉沁》中,他怒斥那些听完流浪歌手的演唱而一文不给的英国绅士太太们,最后却又嘲笑自己是个“渺小的可怜虫”,妄想干预上帝安排好的这一切。托尔斯泰毕生力图创造一个新宗教,而又相信在他之外有个上帝。那么,我们也真的相信有个超乎一切的上帝吗?《安娜·卡列尼娜》究竟是谁写出来的?是上帝,还是托尔斯泰?再回到卷首题词上来,姑且承认有个上帝。试间:上帝为谁伸冤?总不至于为卡列场’吧。从作品的内在逻辑来看,应该是为安娜伸冤。那么,报应怎么又落到安娜头上了呢?安娜的自杀就是上帝惩罚的表现吗?谁都说安娜之死主要应归咎于贵族上流社会,那怎么又说成是上帝的惩罚呢?也许,上帝是为神圣的家庭伸冤。那么,报应怎么不落到握伦斯奇或奥布浪斯基的头上,而偏偏只落到安娜的头上呢?“惩罚论”很难回答这一连串问题,因为这种观点把安娜的形象仅仅看作是道德教诲
观念的产物,而不是现实生活的生动的反映。《安娜·卡列尼娜》经百之久而不衰的艺术魅力雄辩地证明了这种看法的偏颇,囚为图解观念不可能产生血肉丰满、感人至深的艺术形象。
安娜的形象是十九世纪六、七一}·年代俄国现实生活所提供的。在小说中,那“一切都翻了一个身,一切部刚刚JI:始安排”的时代气氛,也是通过安娜的形象及其命运体现出来的。一个高等贵族出身的妇女,违反本阶级传统的生活方J一亡,不顾卜流社会的臾论}科剿,地要求按照自己的愿望去生活,去爱,这种要求的产生和不顾一切地付诸行动,表明人对自己和对于他与别人的关系有了新的看法,而这种道德观念的变化,无疑地反映出六十年代农
奴制改革后俄国社会关系的变动。安娜的形象体现生活本身的要求。当她第一次在作品中出现的时候,她的笑容和眼神中无法抑制地流露出的那股被凡抑的生气,给握伦斯奇留’卜了难忘的印象。这个充满生命力的形象,儿乎带着活人的嘘息,仿佛随时都可能从书页上走下来。她的精神状态赋予她一种引人注目的独特的表情,暗示她的生活有某种难言之隐。安娜在少女时代,遵照姑母的意志,在毫无爱情可占的情况下,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的卡列宁,他们维持着一个体面的贵族家庭的形式。卡列写’是一个只和公文打交道的官僚,他本人就象公文一样索然无味。他对家庭尽了他应尽的一切义务,在这方面儿乎是无可指滴的;但是他把家庭只看作是由宗教把夫妇双方联系在一起的纵带,至于感情,这个领域对于他实在是太陌生了。当他第一次势告安娜要检点自己的行为时,从他嘴里那么困难地吐出“我是你丈夫,伐爱你”这两句话,而这个“爱”字却激起了安娜的反感,她想“:爱?他能够爱吗?假使他没有听到过有爱这么一种东西,他永远不会用这个字眼吧。爱是什么,他连知都不知道呢。”⑦托尔斯泰通过握伦斯奇和吉提的眼睛,六次描写在安娜脸上流露出的那股压抑不住的生气;他又两次描写安娜在同卡列‘j一‘独处的时候,那股蓬勃的生气消失不见了。外表平静的夫妇生活,对安娜说来,实际上是一种日常的不露痕迹的精神压迫。所有这些描写都强调出安娜在握伦斯奇的追求下感情爆发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我不过要生活„„我有权利这样做”⑧—安娜在杜丽面前的表白,听起来简直象是托尔斯泰为自己的女主人公所作的辩解。她向生活要求自己应享的一份权利,她希望自己的生活表里如一,爱是真正的爱,笑是
真正的笑,所以她的感情追求是严肃的。她不愿靠说谎过日子,她的不顾“体面”的做法,扯下了贵族上流社会虚伪道德的纱幕。整个上流社会站在卡列宁一边,向她的脸上抛掷污泥。这样,安娜的家庭矛盾上升为她与社会的冲突,托尔斯泰赋予家庭问题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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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意义,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安娜在道德上有罪的论断。
安娜与握伦斯奇的关系以及他们与卡列‘j”的纠葛,经历了三个阶·段:从安娜遇见退伦斯奇到赛马后l勺卡列宁说出一切为第一阶段;安娜产后病危到恢复健康为第二阶段,安娜随握伦斯奇出走到最后精神崩没卧轨自杀为第三阶段。托尔斯泰为什么要安排安娜病危这一场?卡列宁在濒死的安娜床前宽恕一切,并与握伦斯奇握手和解。《托尔斯泰评传》的作者贝奇柯夫认为,这是托尔斯泰巧妙地选择了时机来宣扬基督教关一J“宽恕敌人的基本教义。这个看法不无道理,托尔斯泰随时都准备把他的道德说教塞进作品里来。卡列宁在饶恕了安娜和握伦斯奇之后,感到精神上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的形象也似乎变得高尚起来,甚至赢得了部分读者的同情。可是,我们从情节的进一步发展中回过头来看,却发现这一场描写的艺术效果恰恰是对基督教“宽恕哲学”的否定。生活本身的要求比虚妄的宗教感情强烈得多,忠于现实的艺术家托尔斯泰不得不按照生活本身的逻辑继续叙述安娜命运的进一步发展。假如托尔斯泰仅仅根据道德教诲的意图来写这部作品,那么,安娜的故事在这一场就可以结束了:不贞的妻子受到产后重病的惩罚,在上帝面前忏悔自己的罪恶,得到了丈夫的宽恕,家庭保住了,作品的目的也达到了。可是,小说并没有在这儿打住。安娜从死亡线上挣扎l目来了,逐渐恢复健康的安娜也逐渐恢复了她对卜列场’的反感,卡列宁的宽恕变成一种无法忍受的新的精神压迫。自杀未遂的握伦斯奇想在离开彼得堡之前最后见安娜一次面,结果这次约会终坚定了安娜离家出走的决心。安娜在病危时的忏悔是真实的,因为她始终未能完全摆脱贵族阶级传统的道德观念的束缚,老是觉得自己有罪;安娜病愈后的感情变化也是真实的,这证明任何宗教感情或传统的道德观念都压灭不了安娜对于自由的爱情和幸福的追求。安娜和握伦斯奇的出走等于是被贵族上流社会放逐,他们在国外也尽量避开俄国人。自由,然而孤独。安娜不在乎上流社会的白眼,但害怕握伦斯奇有朝一日对她冷淡。她精心打扮,以期保持对退伦斯奇的魅力;她努力迎合握伦斯奇的一切爱好,使他不至于烦闷无聊。他们无所事事,于是在意大利学绘画,回俄国搞慈善事业,在朽烂的农舍旁边修建谁也不需要的华丽的医院。安娜把握伦斯奇的兴趣当作她自己的兴趣,帮他筹划这一切无聊的玩意儿。安娜从过去的虚伪的生活中脱身出来,现在又落入另一种虚伪的生活环境中。之所以说是虚伪,因为他们挖空心思想出来搞的这一切,都不是出自内心的真正的需要,而是为了填补生活的空虚,为了做给别人看,也为了做给自己看。从安娜这方面说,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维系握伦斯奇的爱情。“爱情”这个字眼,她过去曾经不许握伦斯
奇轻率地说出,现在却常常挂在她自己的嘴边,连握伦斯奇听着都觉得腻味了。如果爱情变成生活的唯一内容,被用来填塞生活的所有的角落和缝隙,那么爱情这杯醉酒就会被稀释成淡而无味的白水。空虚的生活最终使爱情变成一种负担,一种烦恼,一种折磨自己和对方的精神痛苦。事物走向反面,危机开始了。
他们的家庭也笼罩着阴影。事实上,安娜和握伦斯奇并没有组织起自己的家庭,因为他们没有合法的关系,连他们生的女儿都只能用卡列宁这个姓。在离婚问题上,卡列宁由于受到莉蒂亚·伊凡诺芙娜伯爵夫人的挑唆而再三变卦,安娜则由于儿子谢辽沙的归属未定而犹豫不决。这一切都使握伦斯奇十分苦恼。安娜的身份不合法,握伦斯奇在上流社会也就没有立足之地。贵族社会的压力正在疏远他们之间的关系,握伦斯奇一天比一天难于掩饰内心的懊恼,安娜则对握伦斯奇的侮个举动每个眼神敏感到病态的程度,嫉妒、口角、短暂的和解、突发的争吵、冷冰冰的目光、脱口而出的刻薄话·一终于,握伦斯奇叫道:“这简直受不了啦!”安娜则回答:“你„„你会后悔的!”⑨她在绝望和无限的孤独中发誓要以一死来反抗上流社会的围剿,来惩罚握伦斯奇的薄情。最后的惨剧就在这种气氛中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托尔斯泰的朋友鲁萨诺夫有一次对他说:“让安娜死在火车轮下,实在是对她太残酷了。”托尔斯泰回答说:这个意见„„使我想起普希金遇到过的一件事。有一次他对自己的一位朋友说:“想想看,我那位塔姬雅娜跟我开了个多大的玩笑l她竟然嫁了人】我简直怎么也役有想到她会样做。”
„„关于安娜·卡列尼娜我也可以说同样的话。„„我那些男女主人公有时就常常闹出一些反我本意的把戏来:他们做了在实际生活中常有的和应该做的事,而不是傲了我所希望他们做事。(lI1i这段话说明安娜的自杀是现实生活矛盾冲突的逻辑和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导致的必然结局。这与上帝以死来惩罚安娜的观点实在是相距太远了。
女娜的悲剧命运说明她既是贵族社会虚伪的“合法”婚姻的牺牲品,也是资)沉阶级生活方式的受害者。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能够唤醒人的个性解放的要求,俱姑又不能为个性的人正放创造有利的条件,相反,它毒害并扼杀人的个性的美好方面。托尔斯泰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虚情假意、利害冲突、冷漠、隔阂、甚至敌视,安娜临死时正是对这一切发出了诅咒。在品的细节描绘上,我们应该注意到,托尔斯泰决非偶然地描绘出握伦斯奇和安娜的生活环境的英国气派,他们的邸宅的奢华陈设完全是英国式的,安娜出外散步骑的是英国马,孩子的保姆是英国人,儿童室里的用品和玩具都是从英国订购来的。托尔斯泰一向认为英国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典型,是资本主义文明的代表,他特别厌恶英国人的生活方式。他把安娜放到这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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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生活环境中,用意是一t一分明显的。遏伦斯奇就其代表的生活方式而言,是资产阶级化的贵族。托尔斯泰从否定贵族文明和资产阶级文明的观点出发,描写出卡列宁和握伦斯奇都不可能给安娜带来真正的幸福。所以,爱情自由和个性解放,这些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要求,在托尔斯泰所创造的艺术形的体现中,涂上了阴暗的不祥的色采。我们看到,握伦斯奇和安娜的爱情自始至终没有一点点明朗的诗意。托尔斯泰把握伦斯奇大胆的追求在安娜心中引起的激动和表情上的反映,形容为“黑夜中的大火的可怕的红光”,把他们的初次的肉体接触形容成一场“谋杀”,—肉欲栽害了爱情。安娜儿次梦见须发蓬乱、手弄铁器的老头儿,这个凶兆令她心悸。象俄国农民一样迷信的托尔斯泰用这种方式预言安娜不会有好的归宿。
创作《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托尔斯泰处在世界观转变的前夕。他谴责贵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瓦解了家庭,杀害了追求关好生活的安娜。家庭由于没有真正的爱情而瓦解,爱情由于寄生生活的空虚而蜕化、破灭。卡列宁的家庭名实两亡。奥布浪斯纂的家庭实际上只下杜丽和孩子们,莉蒂亚·伊凡诺芙娜伯爵夫人老早就被丈夫抛弃,培脱西·特维斯卡雅公爵夫人无耻地欺骗自己的丈夫,这些家庭都是名存实亡。寄生生活造成的精神空虚是贵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致命伤。安娜追求真正的爱情而不得,是因为她和握伦斯奇的生活没有意义。托尔斯泰与西欧文学表现个性解放主题的异同处正在于,西欧文学表现这种要求的合理性,托尔斯泰则既表现这种要求的合理,又表现这种要求的破灭。西欧资产阶级作家代表资产阶级的要求,而托尔斯泰则开始用宗法式农民的观点来评判生活。托尔斯泰借上帝之口为安娜伸冤,谴责贵族资产阶级社会的文明。“我必报应”是一句含有诅咒的预言。在托尔斯泰的时代,“报应”暂时还没有实现。贵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不能给安娜带来幸福;那么于1·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呢了于}·么样的生活才能给人带来幸福呢?按托尔斯泰一贯的思想方式,他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又一次把社会间题归结为道德问题。不过,这并不是归结到安娜是否有罪的问题,而是归结到对生活意义的探索。安娜的悲剧命运提出的间题,由列文的探索来回答。作品中两条情节线索所包含的思想正是在这一点上交叉起来,“拱顶”正是在这里接合。
列文是托尔斯泰心爱的主人公,他和托尔斯泰一样,力图把自己的生活方式改造得尽可能与农民接近。他是资本主义侵入农村的见证人。当资本主义关系在俄国社会逐渐“安排”下来的时候,他改革农事,企图在保存宗法制的基础上调格与农民的关系,以此对抗资本主义这个可怕的怪物。他的实践并不成功,给他带来许多烦恼,可是他也只有在这些烦恼中,在与
农民的接近,仁,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才获得内心的平静。小说第二部描写占提遭到握斯奇的冷落后出国治病,而列文向古提求婚被拒绝后,回农村医治心灵的创伤。在城市里局促不安的vll文,在农村刁.恢熨精神_L的平衡。《安娜·卜列尼娜》,1,,唯有描写列文和农民一起劳动的篇章,才洋溢着真正的诗意,充满明朗、健康、欢快的气氛。在装运干草的时候,列文看到一对青年农民夫妇一伊凡·帕尔米诺夫和他的健壮美丽的妻子,伊凡站在大
车上把干草堆好,他的妻子用叉子把一束束干草递上来,伊凡总是敏捷地及时地接住草束,
以免他的妻子多费力气。他们干得那么和谐,那么互相体贴,列文在他们的笑声中听出了热烈的纯朴的爱情。这是《安娜·卡列尼娜》中最幸福的一对,在他们的形象中,爱情和劳动融合在一起了。
列文常常叹赏这种生活,他常常对于过这种生活的人抱着羡慕之意,但是今天第一次,特别是由于看了伊凡·帕尔米诺夫对他年轻妻子的态度而深受影响,他的脑海里明确地浮上了这的念头,他能否把他现在所过的乏味的、不自然的、无所事事的、独身的生活换取这种勤劳、纯洁的、公共的美好的生活,这全在他自己。@
列文当然不可能去娶一个农家女,但他在再次向吉提求婚成功后,在举行婚礼的当天就坐上马车把新娘带到他在农村的家。毫无疑问,托尔斯泰在描写农民生活的时候,抹去了农村现实阴暗的色彩,多少有点美化的味道。但是,他不把贵族生活,而是把农民的劳动生活作为列文的理想,是非爱僧是很鲜明的。就实质而言,同安娜的命运作对照的,与其说是列文和吉提的家庭,不如说是青年农民伊凡·帕尔米诺夫的家庭。贤妻良母型的贵族女性吉提不过是《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的再版,这样的形象己不能满足七十年代后期托尔斯泰对家庭和妇女间题的探索。如果《安娜·卡列尼娜》仅仅是为了证明只有象吉提那样才能获得幸福,这部作品的意义就会降到微乎其微。托尔斯泰要回答的问题是:在“一切都翻了一个身,一切都刚刚开始安排下来”的时代,人应该怎样生活。这就是《安娜·卡列尼娜》的主要思想,这与托尔斯泰全部创作的基调是完全一致的。在这部作品中,这个问题又一次以典型的托尔斯泰的方式获得解决。
在安娜自杀之后,小说第八部以主要篇幅描写列文对于生活意义的紧张思考。直接刺激列文对这个问题急切地寻觅答案的是他的哥哥尼古拉的死亡和妻子吉提的生产,生的不可思议和死的不可避免,使列文觉得生存是一个难解的谜。死比生对列文(或者说对托尔斯泰)的刺激更大。整部《安娜·卡列尼娜》只有描写尼古拉尘命终结的一章冠以醒目的标题—《死》。死的神秘使列文自问:他是什么?他为什么活着?所有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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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不安的问题,不论是社会问题还是农事经营,以至个人生活,都归结到这个问题上来了。他找不到满意的答案,于是悲观失望,甚至想自杀。列文,虽然是一个幸福的,有了家庭的,身强力壮的人,却好儿次濒于自杀的境地,以至于他把绳索藏起来,唯恐他会上吊,而且不敢挤带枪支,唯恐他会自杀。⑩《安娜·卡列尼娜》没有在列文和吉提组织起幸福的家庭时结束,相反,幸福的家庭没有使列文满足,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悲观厌世的念头到处缠着列文。当他在谷仓里督促农民劳动的时候,他不明白农民为什么干得那么卖力,他们之中谁也免不了要埋入黄土。他和农民费多尔谈起租地的事情,费多尔偶然提到一个德高望重的农民弗克尼奇,他待人宽厚,芍’},j.自己吃亏也不愿叫别人过不去。弗克尼奇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不是为欲望而生活,而是“为他的灵魂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意旨活着”。0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儿句话对f列文简直象是天启。他豁然醒悟,—答案找到了。这是一个宗法式农民对生活意义的看法,列文却把它看作人类的最高信仰,井Ij.i人为农民的劳动生活是这种洁仰的允关体现。在俄国社会新}11关系的历史性转变过程,},,1已尔断泰想用这种人生观来教导人们应该如何生活,这实在是很可笑的。其实,当托尔斯泰在描写青年农民伊凡·帕尔米诺夫夫妇的劳动和爱情的时候,他己经对爱情、幸福和生活意义的问题作出了部分正确的回答;!可当他进一步用宗教精神对农民的生活进行概括和升华的时候,他就得出了荒谬可笑的结论。托尔斯泰的道德说教是灰色的,而他塑造的艺术形象是常青的,因为这些形象是生活的典型的反映。道德说教有时会损害艺术形象,担是遮盖不住象安娜这样丰满的艺术形象的光采。伟大的艺术来自生活。安娜的形象是托尔斯泰的现实主义的重大成就,只有承认艺术是生活的反映而非观念的产物,才能正确理解这个形象的意义和作家对它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