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批评_莫言_丰乳肥臀_择谬述评

第38卷 第3期1998年5月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J.ofHenanUniv.(Soc.Sci.)Vol.38 No.3May.1998

迟 到 的 批 评

)))莫言5丰乳肥臀6择谬述评

陈 淞

5丰乳肥臀6把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以/极左0来概括,半个世纪以来没有正义崇高可言,这种描写违背了起码的历史真实与艺术家应有的良知。作品格外引人注目地进行了人性批判,却只看到了历史进步所付出的昂贵代价,而从根本上否定了历史进步本身。作者虽屡言/丰乳象征母亲0,而作品的实际描写却是象征/性0;如果真如作者所幻想的那样)))/乳房成为世界第一高峰,太阳和月亮围绕它团团转0,则社会将重新陷入野蛮与蒙昧。小说在结构上杂乱臃肿,根源在于观念的失误。

作者:陈淞,湘潭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湘潭411105

莫言于1995年9月完成的43万字的长篇小说5丰乳肥臀6(以下简称5丰6),于1996年获/大家红河文学奖0。对于这部小说的得失及其获奖一事,评论界已经议论了很长时间,各种见解褒贬对峙,泾渭分明。这当然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不太正常的倒是莫言自己的态度。本来,一部作品既已面世,对其意蕴最好的说明是作品本身;莫言却一反常规,多次对5丰6的主题作出说明。据他说:/丰乳象征母亲,肥臀象征大地,小说很大成分是在表现母亲、大地和生育繁衍这个深厚的主题。0/我决定写一篇大文章献给母亲,告慰母亲在天之灵0,/作品只是想揭示现实社会上大量存在的一个事实,不少娇生惯养的子女离开母亲后便一事无成。0

5丰6是一部内容繁冗、意蕴复杂的小说,不能说其中没有包含表现母亲、大地和生殖繁衍这样的主题,但它绝非仅止于表现这一主题。作者指示的只是主题结构中能以明言的部分,其难以明言的部分隐蔽较深,而后者恰正是小说主题的核心部分。

我之所以怀疑5丰6包含作者更深的心

机,是由这样一个奇怪的现象引发的。1995年出版了五卷本的莫言文集,每一集的扉页上都有一段/莫言话语0,并说明话语均引自5丰6第九章5会唱歌的墙6;五段话语均一再提到/雪集0。据查此书只有七章,根本没有第九章。书中确有关于雪集的描写,是安排在第四章的开头。莫言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多次提及雪集,无非是提醒读者反复阅读有关雪集的描写并细心领悟个中深意。雪集是莫言杜撰的一个民俗场景。赶雪集的人必须遵守一项奇特的规则:不许说话,所有的人都/必须将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一开口说话便要招致灾祸0。/至于说话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大家都心照不宣。0到雪集最后,老金不慎说了一句话,/一句话说出来就是祸0。这祸应到了一个姓门的老道身上,他被四个公安兵逮捕,三个月后被作为反动会道门头子兼特务枪毙。

这事发生在解放初期。30年以后,雪集的阴霾并未消散。到改革开放年代,小说主人公上官金童去逛风味小吃夜市街。小街入口处竖着一块牌子,上写着:/沉默是黄金,在

这里,你的嘴巴只具备吃的功能而不具备说的功能。0作者接着点示:/想不到雪集的规矩竟被移植到小吃街上来0,使它成了一条/失语的街道0。从失语的集市、失语的街道与失语的人群,我联想到作品中还有两个失语的人物。一个是金童的同胞妹妹玉女。玉女是个瞎子,并非哑巴,但在有生之年一直沉默寡言。在她投河自尽后,金童这样评价她:/你是不睁眼看破了世上风情,盲目人心明如镜,二十年里沉默寡言。0另一个失语者是富农的儿子管木根,因唱不满现实的歌谣被其父一棍子打成了哑巴,装哑20年不问世事。显然,这些失语者不论是个体还是群体都不是生理哑巴而是政治哑巴。他们患的是一种/政治失语症0,因畏惧言多罹祸,只能装哑偷安。可以断言,对于/政治失语症0制造者的强烈激愤,才是莫言创作5丰6的真正动机。在莫言笔下,这种/政治失语症0已成为民族的心理痼疾,其覆盖面之广、延续年代之长令人震惊。他试图以文学的曲笔,反抗权威话语对中国历史的解释和对中国现状的判断,表述自己的见解,喊出自己的心声。

现在需要探究的是:莫言通过5丰6喊出的究竟是怎样的声音,他所表述的见解是否反映了历史的真实人性的真貌和理性的真知。在笔者看来,5丰6无论是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的观照,还是对人性的剖析,都陷入了认识的误区。同时,由于观念的失误又导致了艺术表现的失败。本文因篇幅所限,只能择其大谬言之。

一

在5丰6出版以前,莫言已走过了十年创作历程,写下了数以百万计的中短篇小说。5丰6是莫言计划创作高密东北乡系列长篇的第一部。5丰6的时间跨度虽然长达百年,但主要情节的时代背景集中于中国共产党登上政治舞台左右中国历史进程的近半个世纪,即从抗日战争至改革开放的当今。对这段历

史进行猛烈的政治批判,是这部小说的核心要义。在莫言笔下,共产党政治从一开始就是/极左0政治,/极左0之下,没有正义崇高可言,所能有的只是数不尽的罪恶和荒唐。他以写实与荒诞相结合的艺术手法向人们展示了一幅幅荒诞可笑的漫画。

请看以下画面。抗日战争时期,共产党武装部队在对敌斗争中毫无建树,却在敌后根据地以莫须有罪名枪杀了一名小号手。作者因此议论道:/战乱年代人的命如同蝼蚁。040年代解放区土改,抓不到斗争对象司马库,便将其一对幼小子女枪毙。解放伊始,正是共和国的清平盛世,地方政权却在强迫寡妇改嫁。肃反运动中,公安部门随意吊打/反属0。抗美援朝后,政府指令民女下嫁志愿军特等残废。/大跃进0破除迷信,国营农场将马牛羊兔猪驴胡乱杂交。三年饥荒,农村死亡人数过半,农场炊事员用食物作诱饵,奸污了所有在场劳改的女右派。进入80年代,政治黑暗有增无减,经济改革不过是一场闹剧。对外招商,招来的是品行不端的冒牌外商;对内搞活,民办实业向各级官员行贿。复员军人为反腐败点火自焚。市长因巨额受贿被判处死刑。

如此黑暗的政治,带给人民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灾难。试以上官家族为例。金童的父亲及八个姐妹全都在战乱中或/极左0迫害中死于非命,五个姐夫不论隶属于哪一政治集团全都是英年暴卒。母亲劳苦一生死后竟找不到一块葬身之地。整个家族最后仅剩下金童一人苟活人世,这个人物恰好是一个无能无性的窝囊废。在/极左0政治强大威力的左右下,所有的个体都如飘泊的飞蓬,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无论是生是死,是作恶是行善,都不是自主的选择,而只能是一种盲目的顺应。

因为整部小说向人们展示的全都是这类阴冷灰暗的历史画面和光怪陆离的现实图景,所以有一些评论者产生了莫言的政治立

场是否正确的疑问。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打算妄加评论。但他对待民族历史态度的轻率及认识的偏颇却有目共睹。书写一部跨时久远的历史小说,他没有像一些态度严谨的作家那样艰苦收集史料,认真辨析史实,而是受一种愤激情绪的驱使随意杜撰和编排历史。如果说对于/大跃进0、反右、/文革0这些/极左0错误明显的政治运动采用漫画化手法进行抨击还情有可原,那么,对于抗日战争时期国共两党的合作和摩擦、解放战争时期的民主改革、解放初期的肃反运动和经济建设,新时期以来改革开放国策的实施这些意义重大的历史事件,也一律冠以/极左0进行强力讨伐,则显然违背了起码的历史真实,违背了艺术家应有的良知。

二

在5丰6中,与政治批判主题相互补充的,是作品格外引人注目的人性批判主题。作者在淋漓尽致地展现历史荒谬及人生苦难的同时,怀抱着同情、悲悯、激愤相互交织的复杂心情,对于国民人性进行了深入探究,特别对其劣质及其种种异变形态给予了充分暴露。莫言企图在历史推进中寻找人性恶变的根源,但正是在历史进步与人性优劣相互关系的思考上,莫言又一次陷入了认识的误区。莫言展示的国民人性异变的第一种形态,是所谓/种的退化0,即人性的委顿与病变。莫言揭示/种的退化0现象并不自5丰6始,在此以前的小说创作中早就有这类描写。熟悉莫言创作的人都知道,他在高密东北乡历史题材的中短篇小说中经常采用这样一种叙述方式:以现代青年作为创作主体,讲述上两辈人的乡村故事。三代人中,祖父辈都雄健能干,父母辈已变得平庸无能,孙子辈则个个猥琐窝囊。通过这个模式,作者表达了对所谓纯种、优种红高粱的呼唤,对劣种、杂种红高粱的轻蔑。

5丰6的整体构思也沿袭了上述模式。作

品以现代青年上官金童为叙述主体,讲述两个家族近百年间的历史故事,重点展示第三代到第五代的命运遭际及人性蜕变。上官家族的曾祖父与司马家族的祖父都是英雄好汉,两人联手与世纪初入侵的德军作战,最后英勇牺牲。至上官家的祖父母辈,男性已属无能,家政全由女人掌管。父辈上官寿喜生命力委顿,其象征性表征是生育能力丧失。其妻借种怀胎,先后与七个男人交合,至第八胎才产下一个男丁。金童作为家族第四代传人,集无能孱弱于一身,从生理到心理都是一个废物。作者用荒诞手法为金童设计了一个/恋乳厌食0的心理行为方式。他虽然终生依恋女人乳房,性能力却极为低下。金童的生父是瑞典籍牧师,东西方人种的杂交未能带来种的优化,反而制造出两个病弱畸残儿。这种杂交劣势显然不是指生理上的杂交,而是蕴含着文化交融的寓意。

人性异变的第二种形式是人的非人化。由于战争的灾难和/极左0政治的重压,人丧失了最基本的权利,异化为类人非人的生物。金童的三姐领弟、七姐求弟就是人性异化的佐证。领弟因丈夫被日本人抓走而人性迷失,变成半人半鸟的生灵,未能等到丈夫回来即跳崖而死。求弟在饥饿的60年代为求食像牲畜一样任人奸污,后被豆饼撑死。与动物一样,食与性不过是人类最低层次的需求,连这样的需求也被剥夺,人活着还不如一禽一兽,死亡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人性异变的第三种形式,表现为人性恶的膨胀。金童以下还有第五代人。这末一代青年生活在商品经济浪潮汹涌的当代,不论男女无一例外地膨胀了野心与邪恶,从商者均成为奸商,从政者皆成为贪官。

莫言通过多种艺术形象全方位地展示了中国现代人性泛异化图像,这些图像演绎的是这样一种逻辑关系:历史的进展与人性的进化逆向而行,历史向现代化推进的结果必然造成人性的委顿与病变。莫言所涉及的历

史进步与人性优劣相互关系这一命题并不是一个新鲜课题,而是东西方几代哲人学者反复探讨过的哲学课题。莫言的探求不仅未能超出前辈文人的思考范围,而且在某些基本点上出现了认识的混乱与倒退。

近百年来,许多历史学家、哲学家曾多次指出过,自从人类社会从原始社会向私有制社会过渡至今,关于历史与道德的相互关系,就一直处在一种二律背反的尴尬处境之中。历史的进步与发展,往往会以传统道德的沦丧作为代价。特别是社会的激烈变革,最容易激发人性恶的膨胀,而人性恶的膨胀,反过来又成为历史进步的杠杆。这种二律背反现象曾经困惑过许多文学大家。例如西方作家巴尔扎克、福克纳、劳伦斯等对于资本主义工业文明造成传统美德沦丧、人性邪恶滋长的困惑,中国作家沈从文对于城市文明冲击乡村文明造成古朴人性失落的悲悯,就是人们熟知的例子。但即使是这些文学大家,也并没有站在背逆时代潮流的立场上诅咒文明的进化,而是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与偏见,承认历史进步的必然性与合理性。莫言的认识却偏执于一端,只看到历史进步所付出的昂贵代价,他从根本上否定了历史进步本身。在历史进步与人性优化的相互关系上,莫言以一种简单化的因果逻辑,抹杀了两者关系的全部复杂性,走入了违反唯物辩证认识体系的误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过分迷信自我感觉的作家的理性迷失的悲哀。

三

莫言在5丰6中铺张了现代社会人性的种种黑暗,那么,在他的心目中,是否完全否定了人性亮点的存在呢?并没有。在他看来,挽救国民病恶人性的力量是存在的。但这救赎的力量不存在于现代城市文明之中,而只能从旧时代乡野粗民的生命本体中去寻找。5丰6中有两个他十分欣赏的人物: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司马库(以下简称库)。从这

两个人物身上,可以看到莫言寻找优异人性的顽强努力。库是母亲的二女婿,在抗日战争中,他是国民党抗日别动队的司令。在抗战中他英勇机智,曾经给日寇以毁灭性打击,并因此而牺牲了18口家人。在国共内战中,他讲人道、顾大局,与共产党鲁立人部的背信弃义形成鲜明对照。解放后,他成为革命对象,但英雄豪气不减,在遭人民政府镇压以前还调戏女公安人员然后从容赴死。与他在政治斗争中的强悍英武相对应,在两性关系上,库性力极强,是一个征服女性、玩弄女性的老手。在莫言笔下,性力的强弱,历来被寓意为人类生命活力强弱的象征。性能力的高下成为衡量人种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准。莫言通过母亲的口,对库作出了这样的评价:/他是混蛋,也是条好汉,这样的人在从前的岁月里十年八年出一个,今后怕是要绝种了。0显然,在莫言心目中,库与5红高粱6系列中的余占鳌一样,都是不曾退化的纯种、优种,而与此相对立的杂种、劣种,当然就是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相融汇或是东西方文明相交融孕育的人性。

如果说库是莫言心目中理想人性阳极一端的代表,那么,母亲这个人物则是阴极一端的代表。在5丰6中,母亲是处于全书艺术中心位置的重要人物。她一生命运很悲惨。先是因不育为婆家所责诟,后借种怀胎又因连续产女而受尽摧残。在抚育子孙后代的过程中,母亲又连遭战乱和/极左0政治残害。作为老一辈农村妇女的代表,母亲的命运遭际是对反人道的封建观念及/极左0政治错误的有力控诉。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人物的塑造是很成功的。然而作者塑造这个人物的艺术重心并不在于揭示形象所体现的社会意义,他所强调的是母亲的丰乳肥臀所体现的生命本源上的意义,意在表现/生育繁衍这个深厚的主题0。作为女人,母亲性力的强健集中表现为生育能力的旺盛,母亲对所有儿孙全都一视同仁。不论其属于哪个政党哪种政

治势力,只要是一条生命,她都恪尽职守地抚养和呵护。如果说库体现了乡野粗民人性的狂放与刚烈,那么,母亲体现的则是柔韧与深厚。在红高粱系列小说推出以后,莫言曾经检讨过自己/对于历史与祖先添油加醋颇为悲哀0,大约他已经意识到对余占鳌这类人物的阳刚野性渲染过盛可能产生负面效应。母亲这一形象,则补充了乡野精神的平实、善良、坚韧与深沉。阴阳两极相互补充,构成了莫言理念中优异人性的全部内涵。这就是莫言所认定的改造现代国民人性的救赎力量。

莫言在5丰6中所提供的人性范本,很难说准确地体现了人性的本质内涵。如果我们将人性的建构及优化这类课题放在历史运动过程中进行考察,就会清醒地认识到:所谓人性,不论是个体的还是群体的,都不是静止的、孤立的、抽象的存在,而是运动着的、相互联系的、具体的社会存在。以自身结构而言,它是真伪、美丑、善恶等多种对立因素的矛盾组合体。这些对立因素,处在不停地运动之中,随时可能向相反的方向转化。它们的运动与转化并非无迹可寻,它们从根本上是受制于外界社会的运动与变化的。因此,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人性。不发生任何变异的/纯种0根本不可能存在,而不断变异的/杂种0却在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因此,对人性的审美评价,必须在自身的运动中和人所置身的社会关系中进行,不能取单一的、不变的标准而妄下结论。例如生命强力,当它在社会斗争中服务于正义力量一方时,会成为推动历史的动力、伟力;当它服务于邪恶势力时,就会成为野蛮暴力,给人类造成深重灾难。当它在两性关系中服从于邪恶欲望时,就会成为性暴力而危害社会。又例如生育繁衍,当它纳入社会的理性行为体系时,会给人类带来文明繁荣;当它陷入无节制的本能时,地球就会因人口爆炸而陷入困境。莫言在他以往的中篇小说中,已经多次给予暴力、复仇、私通这类生命本能形态以不加分析的错

爱。到5丰6中,他又脱离特定的历史社会环境,对库的/性0和母亲的/生殖0顶礼膜拜,并

试图将这类原始生命强力注入进国民精神,以遏制所谓种的退化。应该承认,在商品经济浪潮的冲击下,中国社会确实出现了信仰失落、道德沦丧、人欲横流、邪恶暴涨等种种阴暗景观,国民精神也正在经历蜕变涅的痛苦历程。正因为如此,面对人性中的原欲本能,严肃的作家更应该谨慎辨析、正确论断。如果不加分析地将原装原汁的/性0与/力0注入进现代人性,其结果很可能是助长暴力、愚昧与邪恶。目前,国内外一些宣扬暴力与性的作品已经造成灾难性的社会后果,这类教训很值得中国当代作家引为鉴戒。

四

在5丰6获奖以后,有评论褒扬它:/5丰6在莫言作品中不是最好的,但是相当有分量。它把1985年以来的技巧都装了进去。0事实也确实如此,问题在于技巧装得多、装得满,对于长篇小说而言并不一定就是优点,相反却可能成为致命的缺陷。以文体及表现艺术而言,5丰6并不是一个成功的文本,而是存在着诸多缺陷。造成这类缺陷的原因并不完全在于艺术手段本身,根源还需从观念的失误中去寻找。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5丰6结构上的杂乱臃肿显而易见。造成臃肿的第一个原因是内容庞杂,头绪繁冗。小说以历史与现实生活写实为内容主体,兼容神话幻想等虚拟内容,外加大量以感觉为核心的心理内涵。作为写实一块,本身已是头绪繁多,负重累累。43万字的小说,却装进了两个家族五代数十口人的生活遭遇及性爱纠葛。作者其实并不具备驾驭如此众多人物事件的艺术功力。他安排如此庞大的建构,目的很明确,是为了从面的扩展上强化对于战争及政治罪恶的暴露。这就难免造成小说主次失当、轻重失衡、顾此失彼、前后脱节的毛病,甚至出现瞻前不能顾

后的明显错漏。例如七姐求弟这个人物明明已经在第五章中死去,可到第七章/补二0中七姐又重新出现。据查,/补二0中交代的并不是七姐求弟而是六姐念弟的命运结局。大概是作家也被笔下的众多人物弄得晕头转向,才会出现这种张冠李戴的错误。

在写实这一团块的内容尚无力周密安排的情况下,作者又在写实之中穿插进大量感觉描写。感觉描写曾经是莫言早期小说中一个艺术长处,但在稍后的5红蝗6以下的诸多作品中,感觉失去节制已经引起评论界的不满。至5丰6,感觉的泛滥几乎已成为作品的灾害。结构的臃肿很大程度上即由感觉泛滥造成。小说的感觉输出源是金童这个人物。感觉的内容单调重复:全都是金童对一个又一个女人乳房的痴迷狂恋。这些为数众多的关于乳房的感觉形成艺术构建上的许多赘瘤,使本来就不畅达的文势更多处阻滞。阅读5丰6这部小说,接受者很少能感受到审美的轻松和愉悦,却时时感到疲劳和厌倦。从小说艺术体式这个角度衡量,5丰6实在算不得一座建造精美的宫殿,而只是一个胡乱堆砌的土堡。

与内容的庞杂相对应,5丰6的技巧也十分庞杂。小说以写实为基本表现手段,在写实之中随时可见象征、荒诞、想象、幻觉的插入。莫言将多种技巧交叉使用并非出自玩弄技巧的癖好,而主要是为了借用技巧来暗示其不便明示的旨意。例如象征,就是小说一个极为重要的表现手段。前文所引莫言关于小说主题的说明,就明确表示/丰乳象征母亲0。可是只要细读作品,就可发现这不过是莫言的一个障眼法。他以此作为蔽障,掩盖了丰乳不便明示的另一层象征蕴意,那就是)))性。如果不信,请看作品。书中描写恋乳狂人金童有这样一个幻想,幻想未来女人的乳房一只长在额头上专供男人亲吻,另一

只长在胸前哺乳,兼具审美功能。金童实际上点示了乳房的三种功能:1.它是性器。2.它是哺乳器。3.它具有审美价值。如果丰乳只是象征母亲,金童恋乳就只应依恋母亲的乳房。但金童之恋乳却针对他所见到的每一个女性:/只要看到俊美的乳房我的嘴巴就蓄满口水0,就要扑上去摸,去咬,去吸。为了让金童过足摸乳瘾,作者为他安排了两次机会。一是让他在/雪集0上担任/雪公子0,让赶集的青年女人将乳房送上门去让他摸,据说是可求得来年生子奶水旺盛。金童乘机摸了120对乳房。莫言不厌其烦地描写各种乳房的形态及金童的摸感和女人的敏感。莫言的感觉方式在这儿又一次大显神通。第二次机会是在改革开放以后。金童的外甥司马粮以南韩巨商的身份回乡,他用美金每天雇佣21个女人到宾馆让金童摸,直到他的这个小舅手指头磨起了血泡才暂且罢休。金童对作为性器的乳房如此狂恋,但在性能力上却无比孱弱;性意念的强烈与性能力的软弱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对比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暗示中国男人在性方面的普遍心理及境遇。由于外力限制与压抑的沉重,他们对性的渴求只能停留在隐秘的意淫层次,不能自由地进入行为领域。在莫言看来,这当然是对于人性的重大摧残。莫言在性问题上显然是很激进很开放的,但人类社会的未来若果真如他所幻想的那样:/乳房成为世界第一高峰,太阳和月亮围绕它团团转0,则社会必然失去它继续进化的最根本的动力,而重新陷入野蛮与蒙昧。

综上所述,5丰6不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都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它不仅没有突破以往作品的成就,反而扩展了以往的失误。我们希望莫言从良好的感觉中解脱出来,创作出真正受人欢迎的艺术精品。

[责任编校 张如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