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染生活片段
女儿陈染作为一个作家,自然有着外界公众对她的印象,美化的、表面化的甚至假象错觉的都有。作为母亲,我看到更多的则是她最真实、最性情、最生动鲜活的以及不掩饰的甚至缺陷的一面。这些,就像涌动着脚步涓涓而来的日子,挡也挡不住,每一天都会迎面而至,在身边一点一滴地琐琐碎碎地“绽放”,每一个淡淡的痕迹都是那样的清澈,那样的凝重。 放不下的一件事 晚上,我翻开陈染2007年出版的新作《谁掠夺了我们的脸》,当我翻到《我们的动物兄弟》这篇文章时,那一段熟悉的文字又一次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尼采曾在街上失控地抱着一匹马的头痛哭。他亲吻着马头哭道:我苦难的兄弟!尼采被送进了疯人院,而所有无视马的眼神、马的命运甚至虐待马的人们,都被作为正常人留下来享受着现实。我万分地理解尼采的这一种痛苦……” 染的这一段文字使我又一次感到震慑,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怆,我的心在疼。 事情的起源,是我们近年来常为一件事困惑着,那就是我家荞的狗狗三三和小区里的流浪猫们。离休在家的我和仍在天天忙碌的染,每天都要为狗三三和流浪猫们花不少时间喂食喂水,营造猫窝,打扫卫生,甚至为他们担心,焦虑,以至我俩不能同时出差,旅游。 这件事也许只有养狗养猫的人才能理解。 也不尽然,这件事陈染本身就经常颠来倒去。糊涂”,她常常疼爱地抚摸着三三黑亮亮的卷毛毛自言自语:“三三啊,真是不明白,我怎么就放不下了呢?你说这是为了什么……”其实,染并不真“糊涂”,她心中明晰而坚定。她常常与三三低声对话,她把最温桑、最动听的话都送给了三三。三三总是凝神听着,它大概全都懂得。 我也常在与朋友通电话时说:“忙着呢,掉进猫狗的陷阱了,比婚姻还套牢。” 我与染经常住在郊区的一套公寓里,那里森林茂密、人影稀疏、宁静怡人,空旷之中一片欧式小楼典雅温馨,比起城市的人群密集和嘈杂骚扰,我们更喜欢那里的恬淡宁静、朴实善良,最重要的是无人打扰。 有一天,忽然之间,我们发现了流浪猫,他们躲在松树和灌木丛里,时时露出头来怯怯地喵喵叫一声,向路人乞食乞水。陈染特别看不过去的是一只灰头土脸瘦骨如柴的小黄猫,它凄惨地叫着并凝视着她,她立刻跑到小卖部买了肉肠和矿泉水喂这只猫咪。随后,我们又发现了第二只、第三只……事情就这样开了头,这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除了买自家三三的狗粮,还要一麻袋一麻袋地买猫粮,每天去喂两次。流浪猫们也早已认识了我和染,并摸到了我们每天喂食的规律,常常就在那里专注地等着,风雨无阻。 染特别心疼那些猫,给它们都起了名字:小黄、灰灰、小女生、球球……说起来如数家珍。有时染去喂,有时我去喂。我俩常常互相说谁谁吃了,谁谁不饿,谁谁玩去了没见到,熟络得就跟说自己家的一群孩子。染说到它们的时候,是她一天中最温馨最柔美的时刻。 我们家里还有一个被套牢得更深的,三三是我们多年前买来的,那家邻居的大狗生了六只小狗,都是纯种贵宾犬,黑色、卷毛、长腿、大耳朵。有一只热情憨厚扑向我们的“男孩”,栗色的大眼睛,深情的眼神,围着我和染转,不肯离开半步。染说,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这样清澈深情的眼神了。一瞬间,我们互相选中。我们抱着它去宠物医院清理洗澡、打疫苗并驱虫,然后抱回了家。一开始,养狗是不经意的决定,没有更深的考虑,也没有足够的经验,只是喜欢。现在才知道,我们从那一天起就算是被套住了,因为我们对它的爱与责任与日俱增,大到力不从心。 常常可以看到一个奇异景观――雄壮的三三牵着瘦弱的染在户外奔跑。人家都是人遛狗,但是染和三三是反过来的,是狗遛人。染对三三永远袒护着,说,没关系没关系,让它自由自由,别像人似的什么都得自我控制。 一晃,八年过去,三三八岁多了,已然成为我们家的一口“人”了。其中的欢乐、辛酸与烦恼可谓~言难尽。染每天要亲自给三三做饭,把肉切碎,去掉肥的,拌上最好的狗粮;还要喂各种营养饼干、狗咬胶、保健片、肉棒棒,吃多了要给它吃乳酶生帮助消化;还有散步、洗澡、看病、打吊瓶,吃喝拉撒睡,每年上户口、打各种防疫针,每样都得做好。染说,养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早年时候,那时三三还不到两岁,染忙,又要出国,又要写作,我们实在扛不住了,就下了“狠心”,商量是否把三三送人养,给它找一个好人家。我们怀着理智,心情沉重地找来找去,也想来想去,终于联系到一个医生家,他们夫妇俩都爱狗。我和染抱着三三送去了。离家前,染和三三说了很多很多话,简直是生离死别!并且,一向惜墨如金的染,给新主人写了两满页有关三三的吃喝拉撤睡的习性,逐一介绍。回来的路上,确切地说,是刚一出医生的家门,染的眼泪就流下来,一路哭回家。到了家,一切空落落的,没有了三三的热烈欢迎和拥抱,没有了满地的狗玩具(我们都给三三带在身边了)。我和染各回各屋,关上门坐着掉眼泪,那一天真是一分钟一分钟熬过去的。第二天下起了大雨,染过来敲我门,进来后低声说,“妈,咱们得把三三接回来!这事熬不过去!”我立刻就同意了。于是,我们去接三三。那时染还不会开车,打车去接又赶上大雨,自然困难重重。染一向是娇气的,平时又怕风又怕雨,但是,接三三回家的信念使我们不及考虑。我现在回想,即使那天下雹子,染也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家门。到了那里,我们又在人家楼前楼后转了好几圈,在雨中做最后的思想斗争,我们担心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人家收养三三了。最后。终于还是感情战胜理智,决定接三三回家。 三三回到家,疯了一样马不停蹄地各屋飞跑,像一个黑色的幽灵。这是它的地盘,它的家,它必须全部巡视一遍。然后,它猛喝了一通水,就一头倒在自己软软的窝里,沉沉地睡着了。我们的心也跟着落了地。染说:“养着吧,我想办法,我管它管到底!”从此,我们打消了把三三送人的念头。 说来有点不公,虽然我与染同时喂养三三,但是三三只认染是主人。染在家的时候,三三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染在哪儿它在哪儿,常常卧在地上深情地凝视着染。染便说:“三三崇拜妈妈,三三是妈妈亲生的!”我不知说什么好。三三对我就没这份专注,它可能以为我是它家的保姆呢!不过我仍疼爱着三三,呵护有加。染出差的时候,晚上睡觉我怕它想染,就握着它的一只爪子睡。握着三三的毛茸茸的大爪子,我相当吃了一片舒乐安定。染常对我说,抚摸爱犬的脊背可以使人的血压正常呢! 染与我最揪心的事就是在街上遇到找不着家的狗。一次,小雨��,我们在街上遇见一只京巴小狗,它前后无主人,一会儿往东走,一会儿往西走,拐进胡同又折了回来,东张西望。染说是走丢了还是被人扔了?真缺德!我俩不放心地跟着这只小狗转来转去,走了近一个小时,染在一家包子铺买了几个小包子追着喂它,可是狗狗不吃。那天我俩不知如何是好,无奈地狠心回了家,心里那个堵!
一个凛烈的冬天,染在胡同一个犄角看见一只极小的可能还不足月的小猫,它瑟瑟地缩在那里发抖。染回来对我说,不管不行了,我没办法不管。然后,染取了厚围巾包着送宠物医院医治并寄养,为此花了不少钱。染说,过些日子待它长大一点,设法给它找个人家收养。 我说:“你不要再找事了,咱们管不了那么多。” 染说:“您以为我没事找事啊!我忙着呢,实在是看不下去啊。没有动物保护法,不给猫狗做绝育,迟早有‘猫满为患’的一天。就跟当年的人口一样!” 郊区的冬天来得比城里早,风卷残叶落满地,茂密的树丛露出了缝隙。流浪猫们无处躲藏安身了。染说怎么办呢?我们到超市买了三个又大又厚的塑料箱子,染用刀子、剪子给每个箱子的侧面挖开一个洞,又用毯子包好箱子,外面一层是防雨布。我们把三个猫窝放在千枯的灌木丛里,里面铺上棉垫子。令人欣慰的是流浪猫们很快就仨一群俩一伙地钻进了这冬天的避难所。 染的手磨出了血泡,但她心里很镇定,很欣慰,说:“慢慢来吧,没办法。一个国家是否文明,除了那些“硬件”,从人文的角度,就是看民众如何认识民族主义和如何对待动物。动物保护法迟早要出台。” 染在书里写道:“我从不喜欢标榜自己是个什么主义者,但是,一直以来,我非常诚恳地愿意自己是一个环境主义者和动物保护主义者,并且我有幸成为环境和动物保护的资深会员。如果我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更愿意做一个动物学家。” 日子流淌中的点点滴滴 在生活中,我与染除了家务,最常谈的就是阅读。她向我推荐她喜欢读的,我向她推荐我以为好看的。我们谈文学、哲学、医学、天体物理,无所不谈。有一年,染买回一本1995年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人是太空人的试验品》一人类神秘现象再破译,说:“给,喜欢看吧?”我的兴致很高,女儿很了解我。无论如何,书里大量的资料和照片使人惊异。我们交谈了好大一阵子,我开始怀疑人是不是猴子变的了。至于文学,早年我们喜欢读那些中外古典名著,比如《苔丝》、《简爱》、《傲慢与偏见》、《红楼梦》等,哈代的《还乡》第一章“一片苍茫万古如斯”,那种对爱敦荒原的叙述和描写使我们痴迷,它是朦胧的也是真切的。染与我交谈更多的是现代主义文学的魅力。我们对一些中短篇爱不释手,反复阅读,如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霍桑的《威克菲尔德》、福克纳的《献给爱米丽亚的一朵玫瑰花》等,小说中那些神秘的色彩与对人性的探索使我们感触无穷、惰有独钟。染说《伤心咖啡馆之歌》以小镇边缘叉瀑公路黄昏时刻苦役队的打夯歌声做结尾太悲壮了;我说威克菲尔德老头儿离家出走二十年,只身租住在他太太的临街,神不知鬼不晓,俩人还在街上擦肩而过,威克菲尔德侧身走过,太太也认不出……二十年过去了,忽然一天,老头儿又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悄悄走进家门回到老婆身边。作者从头到尾都没写一句为了什么,这太引人深思了。染说:“对于婚姻家庭这原因就在不言之中,是典型的作家小说。”当然,我们也读一些带有流行色彩的书,早年,我们曾读过村上春树的长篇《挪威的森林》,近期,又读过他的一本《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我们也读得很用心,感慨万端。染说:“村上春树已不是梳马尾发写《挪威的森林》日寸的村上了,他的文字很沉又很淡,很低调又很深刻。他每天用几小时的独自长跑保持了与他人的距离和独立思考。不是跑几天,而是几十年啊,他参加的马拉松赛要跑40多公里呢!可想而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也深溺其中并且想了很多。 染写作的第一个读者是我,我写作的第一个读者是染。染倾听我的意见但不一定改,不过最后总要说上一句:“看看我还有什么错别字?标点也要看!”这当中自然会有争论,但事实是我们的文学观、价值观在逐渐靠拢,或者说彼此增加了了解。 我的业余爱好,染总是支持的。那一年我突然爱好油画而且要动手自己画。染说好。便陪我去美术馆大街油画店买油彩、画笔、画架、画板、画框等、拉回来一车。 我开始支起画架,构思作画。我学过一些油画技巧,但素描基础很差,于是我就画房子、树、篱笆、台阶什么的。我喜欢厚重的油彩,立体感会很强。大约一个多月时间,我画完了第一幅油画,名字叫做《古镇》。染回家一看,说:“嗯,不错!”她笑了笑又说:。等稿费寄来我给您发一个奖!”是吗?我对自己的画有了点信心。她接着说:“发一个‘莫奈奖’吧!”稍停。我说:。你笑话我的吧!”她说:“真的!法国的印象派油画大师奠奈。”我说:“多少奖金?”她说:“您说多少就多少!”“那好,以后我不做饭了,就干这个了。” 2008在我生病了,肠胃不舒服,心脏也有问题,又查出胆结石,医生要我摘除胆囊。这使我们的生活掀起一个小波澜。 染陪我去做胃镜。我早就听说做胃镜有点受罪,因为染也做过。于是,我做足了思想准备。做胃镜时,我听着室内几个同时做胃镜人的各种呻吟,我强力忍着一声不吭。做完了。其实做胃镜是可以忍受的。医生说浅表性胃炎。我走出来,染说:“这么快!”我说现在我可以跳舞去了!染说:“还挺牛的啊!” 在签字手术那天,我与染站在一张高桌前,穿白衣的护士发给我们几张表,说:“先看看,再签字。”我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手术可能发生的危险,最后一条是心脏猝死。我胆怯地问:“摘胆囊只在腹部打三个眼儿,是微创,有那么严重吗?”白衣护士说:“几率极低。这么说吧,你出门上街,天上掉下一块大砖头。比屋子还大,正砸在你脑袋上。这种可能,在理论上是成立的。”染听着,然后说:“明白了,妈,签字!”我又问白衣护士:。麻烦您,请问手术是全麻醉还是半麻?”“全麻!这是医院的规定!” 我犹豫了。悄悄对染说:“前几天我见报纸上登外省一家市级医院连续三个全麻醉手术的人都没醒过来,全死了。我希望半麻,清醒着做,我不怕疼。”染说:“恐怕不行。您清醒着会听见各种声音,干扰医生的工作。您放心吧,我去拜托主刀医生和麻醉师。”其实,这种事染平时是最发怵的,这次却一口担下来。 我想了想,说:“好,我签字。” 我住院了,做各种检查。染天天来医院看我。手术前两天,染开车到医院,说:“妈,下午回一趟家吧,跟三三玩会儿,后天就做手术了!”我便跟染回家了。我们没谈手术的事,似乎是避免说手术的事。我各屋转转,跟三三说会儿话。我把钥匙交给了染,告诉她一些物品的置放地方。然后我就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翻报纸。一会儿,染走进我的房间,没说什么,坐在那里愣神。我说:“哎,我刚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美国一个天才的女钢琴家,弹了几十年的钢琴忽然不弹了,放弃了,说是要到远方去养狼,十七只狼。” 染听了若有所思的样子,温和地笑笑,说:。嗯,很好。令人羡慕。” 染送我回医院时我们又围着医院散了一圈步,谁也没说什么。临离开日寸她说了一句:。妈,还是做吧,不会出事的。”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手术那天,染很早就到医院,染的哥哥也到了。染的哥哥原在公安系统任职。现负责一个文化部门的工作,自然很忙。我见儿女都在身边便踏心地听其自然了。 护士摧我进手术室,输上液,从鼻孔擂进管子到胃里。这个我没有思想准备,护士说:“配合一下,咽下管子!”倏地就捅进鼻孔一个软管,我觉得仿佛窒息!我使劲咽,管子到了胃里才安静下来。 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勉强睁开眼以为要手术了,却听见医生说:。做完了,一切顺利。送监护室!”原来全麻醉两个多小时,手术已经做完了,我醒过来了。就像做了一个小梦。 我虽然还有点神智不清、迷迷糊糊,但心里却很高兴。染在监护室用湿布擦我的嘴唇,说:“妈,怎么样?”我说:“太好了,醒过来了!” 过了几天伤口长得差不多了,染与哥哥接我回了家。 染又日复一日地忙起来。一天下午她回来。一进门我就说:“你猜我今天千什么来着?”她说:“千什么来着?”我说我哭来着,她惊诧地笑了一下。说“咦?手术时都没哭,今天为什么啊?”我说我听奠扎特来着。D小调钢琴协奏曲20&24,你还记得吧?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和手术这些天。我早就想哭一通了。染说:“计划好了的呀!应该通知我,我可以带您去一家‘哭吧’。哭去病!”我说我不去“哭吧”,我怕那里有疯子! 是的,我一听莫扎特的这首曲子,便会想起30年前。我与染从宽敞的家里搬到一座寺庙改建的学校里去住的那几年,那是一间借住的9平方米的小平房,染那时正上中学,性格忧郁,多思。我们省吃俭用买了一台砖头般的录音机,就在那时我们第一次昕到了莫扎特的D小调钢琴协奏曲20&24。我们坐在那窄小的屋里,昏黄的灯下,那激荡人心、回肠九转的凄美音乐使我们感到奠大的感动。我们是自由人了!以前在家里时是不准听“大洋古封资修。音乐的,那也许是时代的悲剧吧! 有时我还喜欢听“靡靡之音”,周旋、邓丽君什么的,“五月的风”、“夜来香”、“何日君再来”,我有时问染你听这歌有什么感觉?她理解地说:“您这是对儿时生活的回忆吧!”染还常笑话我说:“我妈小时候是听周旋的歌参加我党地下工作的,革命浪漫主义,呵呵。” 你飞啊飞,你累不累 该说说我与染的战争了。 染在写作上语言是沉着的、婉约的,思想是深刻的。在公众场合或者外人面前,她也是低调委婉、湿文尔雅的。有时,我想她怎么能那么冷静。那么不浮不躁呢?而在我们母女相处的现实生活中,她却是个急性子,并且,她几乎不与人交往。她对开会、讲演、聚会、采风包括出国等等集体活动,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尤其对电视、媒体的邀请采访一概婉言谢绝。有时我劝她要拓展自己的生活,她不接受,她说自己很生活,天天都在生活,并且不浪费时间。有时,我劝说多了,她就急了,急起来像一个“司令”:。您不要试图改变我!”“我就是不喜欢出去社交!”我说,你不要这么傲慢,人离不开人群。然而,染坚持我行我素。 我深知染的叛逆性格。是啊,谁又能改变谁呢!所以,我从不强迫染如何,我知道强迫只能换来加倍的逆反。有意见只向她婉转提出,接受不接受是她的选择。我尊重她的选择。至于对错(也许不存在对错),日寸间会给她、给世人留下一个结果。 染对别人能够不慌不忙,能温婉有余地说话,这是她的理智,她甚至写文章大谈。硬力量与软力量”。但是,她对我是直白的、甚至是矫情的。其实,我认为染是能够平视自己的,她所以不参加许多活动。也不广泛交往,大多是由于她好静和胆怯的个性吧。当然,也许是好逸恶劳。 染去过不少国家,但每一次她都是提前缴费改票急匆匆回来。记得她第一次去澳洲,那时她二十多岁,正是叛逆的年龄,走前她买了两大箱子的衣物,说是一辈子不回来了。然而,到了墨尔本,站在陌生的街头四处一望,完全成了一个异乡人,眼泪就出来了。染的确是胆怯的,她终究是太文学、太敏感、太忧思的人,不是那种独闯天下吃苦耐劳的材料。我曾说过她没出息,她也欣然接受,却不以为然。 另外一次,某大学著名教授来电话,说有一个文学座谈会与大学生见见面,他们请了几位著名作家。希望染能去。染在电话中迟疑了半天,最后碍于情面,就说好吧。临近开会的前几天,她还是打了退堂鼓,打电话道歉说:。……我不适合这种场合。非常抱歉。”类似的事,发生过很多次。我提醒她:“你这样不合适吧,学生还想见见你呢,你又在大学教过书,怕什么。”染说,“作家用著作本身交流就够了,没必要让人‘瞻仰’作家本人,没必要彼此认识。”确实,染大学毕业后曾在中文系教写作近5年,她讲谋标新立异,绝不照本宣科,学生都喜欢她。 有一次,染说请我去吃饭,那天服务员忙来忙去顾不上我们,我们在餐厅里坐了一些时间,她嫌服务员太慢,便提示人家快点,服务员忙着没理睬,染便急了,她站起来对我说:“这地方没法吃饭,我回家了。”拂袖而去。我开始有点生气,坚持坐等。后来喜己点上一支烟,慢慢啜一口啤酒,想,一个人也很自在啊! 我已经到了不追求时尚的年龄,但我追求当下日寸尚的生活方式的慢节奏,追求“生活的减法”,正像一个年轻歌手所唱的那样:慢呼吸,慢游戏,慢爱情,慢努力,慢慢聆听,慢慢着急,愈慢愈美丽…… 我对染说到此时,她先是默然,表示默认。然后自言自语低声说,嗯,道理是这样的,谁不向往“慢”、向往“减”啊!等我老了吧,到那时谁跟我说句话,就跟对墙说了一句差不多。 染啊,你忙什么急什么啊i每天她都要写一个小条,上面记着她这天要做的事情,从全球政治经济动向、出版社事务、读书看报,到购物喂猫喂狗擦地(近来,她忽然之间对全球经济发生兴趣,并且一下子变得很内行,令我惊诧),她都要一件一件地完成,认真到了“较真”的地步,一丝不苟,一个十足的完美主义者。这一点,她自己并不承认。她号称自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世界的。 她对家中清洁卫生的要求很高,还有一个物归原处的生活原则,要及时归放;我则喜欢随意摆放。只图方便,或拖延规置。她的习惯对我这种喜欢散漫悠闲的人,简直就是一种“侵略”。其实,家里有一个打扫卫生的钟点工,但染还是经常再清理,她唯恐地板上的微尘沾到三三的卷毛毛上。染扔过我的许多收藏物品(不是破烂),她还写了一篇散文专门写扔我东西时的快乐。因此,她不在家的时候,是我很自由的时光,我要把家里弄得杂乱无章,我在餐桌上摆满杯杯盘盘瓶瓶罐罐,我似乎不是在吃,而是在欣赏和享受。事情总是矛盾的,染若是回来迟了,我又急着打电话催,这时她很可能又该抗议我了。 是为了追求完美吗?染,完美是不存在的,完美就是终极,月盈即亏啊! 陈染总是像在追赶着什么,她作品当中写的什么宁静啊淡定啊,在现实生活中难之又难I这使我想起了不久前我与她共同看的法国大片《迁徙的鸟》。大自然太残酷,太震撼了!我摒息着,惊愕着,看着千万只候鸟展开硕大的翅膀,列队在万米高空飞翔,昼夜不停地飞翔。飞啊,飞啊,越过田野越过湖泊越过雪山越过高原,从寒冷的南极到炎热的沙漠,从深邃的峡谷到万米的苍穹,飞过人类的污染与肮脏之境,只为了寻找一块栖息之地,一片能够生存的暖绿啊!我和染都喜欢影片中的主题曲……今晚我会在你身边,但我明天将会远行……”悠绵而清凉的嗓音,温暖而伤感,很符合现在已很少写作的、落尽铅华的染雏心境和神韵。而我,满眼都是高空中不断煽动的大翅膀,一刻不歇,飞啊飞,也许,有人看到的是候鸟的自由徜徉,但我看到的却是它们艰辛的跋涉。我想到了染。天鹅啊大雁啊,你累不累,万能的造物主啊。你可知道这份艰辛与无奈…… 我翻找出《鸟的迁徙》篇头忧郁动人的歌词。与染讨论歌的题目“To be by your side”的含义。染想了想,说:“就是只能去做、只能飞翔,只能‘To be’。而不能是哈姆雷特式的‘To be or not to be’。为了生存,只能去做!去飞!别无选择!” 我也想了想,是啊,“To be”是一个承诺。 染啊,你就飞吧,飞吧,为了你心中的人类与万物,我也许能够理解你。让我也飞在你的身边,一直飞到最后的时刻! 09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