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交流
最初的时候,只是觉得他是一个颇细致的人。他为了答谢我的一次寄书,竟隆重发来一个大邮包,打开看时,却是一箱香樟木衣架,还有一个香樟树根做的熏香笼子。他说,张家港的市树就是香樟树,碰巧我又姓张。便选了这礼物。围着看拆包的人都说:“哇,这么香!”箱子的角落里居然还有一枚类似橙子的果子。凑到鼻头嗅时,却比橙子的香气浓重了许多。后来,他发短信告诉我说,果子叫香橼,是他去邮寄邮包时在学校门口的香橼树下捡的。嘱我将香橼供于电脑旁,可清神、醒脑,且说香气能持续数月。
他是一名语文教师,酷爱摄影。他发来摄影作品时,我见他邮箱的“发件人”一栏为“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不由想,将艾青这句诗拿来当名字的人,应是个感情丰沛的人吧。他镜头中的罂粟,单薄又凛然,颇有风人之致。他最爱拍摄的是飞虫,肥胖的黄蜂、细瘦的豆娘、翩舞的蝴蝶,是他镜头中的常客。
彼此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说些语文教师间常说的话。
秋天,他发来一个短信,告诉我说又有一枚性急的香橼滚落到了他的脚下,于是忆起送我的那枚;又说学校在修自来水管道,挖土时弄断了许多香樟树的树根,满校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还说有几簇傻傻的桂花,大概误记了时令,早早开花了,甜味可掬可捧……他最后说:“到了张家港仅次于春天的美好时节了,来一趟吧。”我说:“哈,仿佛是代言张家港的植物做的一份邀请函呢!”
便真的去了。
见面时,他自嘲道:“我这副嘴脸,是不是破坏了你的想象?”
“面白发稀,无甚髭须”——我在心中默念着白话小说中的人物描写,不由得笑出了声。好在,我已过了过分看重一个人长相的年龄。
他带我瞻仰了香橼树,嗅足了香樟香。路遇几个学生,都亲切又略带放肆地与他打招呼。他则指着我说:“这就是张老师!”看得出,他没少跟他的学生提我。
与他的同事们见面,大家聊得很开心。我知道了他在本校开设了一门叫做“摄影散文”的校本课程,选修者颇多。他是语文组第一个买“单反”相机的人。他一买,有五六个语文组的女老师也呼啦啦跟着买。几门“大炮”同时行动时,成为学校一景。
黄昏时,与他及几位语文组的老师一起到公园散步。在一丛植物前,他站住了。他唤我过去,教我用手掌轻轻碰触那植物,然后闻自己的手心。我按着他说的样子做,闻到手上有一股奇异的香。他说:“这叫迷迭香,可以插瓶的。要不要带一枝回宾馆?”我拒绝了。这香太过锐利灼人,我担心自己消受不了。在水边,有叶子浓密修长,类似苇花的白色絮状花随风俯仰。我回头向他请教:“这又是什么花呢?”他和他的同事一起回答:“菅芒花!”一位老师笑着说:“原先,我们都不知它叫什么,他来了之后,就命名它为菅芒花了。他说这就是林清玄笔下‘可以预约的雪’。对他这说法,我们语文组的老师们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话音甫落,一阵秋风赶来,热烈地附议这说法,在夕照中摇落一片白雪。
在大家的谈笑中,我知道了他是市中心居民区的一个“钉子户”。他说,每到这时节,一棵五层楼高的银杏树就会把银杏果殷勤地投掷到他家阳台上,极像淘气的孩子在跟他玩弹玻璃球的游戏。就为这。他也不能搬走。他甚至摆出一副无赖相说:“我也想搬啊,可人家银杏坚决不同意。”
他对语言的敏感度与对植物的敏感度一样高。他说他去张謇故居游览时,看到张謇所拟的一则篆体家训——白饭道德,黄金时问。他赏爱不已,遂拍摄下来,放到语文月考试卷上,先让学生辨认字形,再让学生解释词义。“我顺便给学生们讲了张謇其人。嘿嘿,这下,他们可烙脑子里了。”
我发现不曾担任语文组长的他却是语文组真正的灵魂。他写了许多美好的文字,且多是图文并茂;他为学生编了不少拓展视野的文章,兼顾经典与时文;他连年教高三,成绩不俗;当我在他的学生中提到他名字时,他们会情不自禁地欢呼。他声称自己是“为语文而生的人”,却又在语文组会上痛心疾首地敲着桌子嚷:“我,我们,都无一例外地堕落了!我们读书不够多。我们写文章不够多!”
他推崇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景仰他浓得化不开的“大地情结”。我知道,他心里同样装了太多“大地上的事情”,也装了太多“灵魂里的事情”。对植物气味异常敏感的他,无疑也是个独具“精神气味”的人。我想,如果植物善嗅,定能在茫茫人海中一下子嗅出不同凡俗的他吧。面对他,我会在心里问自己:我读高中时。怎么就没有遇到这样一位语文老师?然后又问一句:我儿子读高中时,怎么就没有遇到这样一位语文老师?我为那些有福做他学生的孩子们庆幸。
分手的时候,他约我明年春天再来张家港。“无树不飞花啊!”他抚弄着曾饱尝春天美色的单反相机说,陶醉的样子仿佛置身花海。
握别后,过电影般回想着关乎这个语文教师的点点滴滴、送了他以下的文字:“火焰给了你一分暖,刀剑给了你一分寒;大地给了你一分真,云朵给了你一分幻;现实给了你一分硬,古典给了你一分软;童真给了你一分甜,俗世给了你一分酸;宋玉给了你一分才,宝玉给了你一分顽——你是个‘十分’值得珍惜的人。你是人类的一个增光者。”
选自《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