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宝玉出家的文学渊源和深层意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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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贾宝玉出家的深层意蕴
《红楼梦》中贾宝玉出家的与中国传统的道教修道成仙的方式不同,也与佛家转世度脱的方式不同,而是呈现出佛道交融的色彩。梅新林先生认为《红楼梦》是由“思凡、悟道和游仙三重模式复合而成的,并依次从儒家世俗哲学、佛道宗教哲学、道家生命哲学最终指向《周易》阴阳哲学”19,这一论述很有启发性。不过,笔者认为《红楼梦》的相关描写,并没有构成严密的哲学体系,但是确实带有佛家和道家的双重色彩。
纵观贾宝玉的出家,主要有以下特点:
(一)贾宝玉虽然出家了,但是他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从佛教的理论来说,教徒之所以出家,是因为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生老病死都是苦的,反复轮回,只有出家才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才能得到解脱。也就是说,出家需要断绝世俗世界的“枷锁”,特别是来自于家庭的“枷锁”。贾宝玉出家,并没有完全放弃对于世俗人生的追求,也就无法得到真正的解脱。
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第一百一十八回)
宝玉在出家前,与宝钗有一段长长的对话。宝钗以儒家的“忠孝”“救民济世”等观念劝谏宝玉,宝玉以道家的出世离群和佛家的“贪嗔痴爱”应对。“道不同,不相为谋”。宝钗这次虽然未能说服宝玉,但是宝玉依然听从了宝钗的劝告,认真地温习起以前甚为讨厌的八股文,甚至房门也不出,“天天只差人去给王夫人请安”。清人陈其泰评点说:“仰头微笑,点头叹气,低头不语,总是志趣不同,无从说起,亦庄子夏虫不可语冰,蟪蛄不知春秋之意”。20
对于儒家的伦理道德,特别是父子、母子之间的感情,宝玉始终未能忘怀、未能放下。他在参加科举考试前,与家人一一告别,先是“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第一百一十九回),又给李纨、宝钗等作揖,并说了一通让宝钗等人似懂非懂的话。宝玉对于尘世的生活是如此留恋!甚至在他出家以后,仍然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在毘陵驿亲自与父亲告别,向贾政“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第一百二十回),对父亲的依恋之情十分明显。
(二)贾宝玉的出家,经历了从多情到钟情再到无情的变化过程。从宝玉出家的直接原因来说,宝玉是因为爱情的失意而决心出家的,是在对现实的生活极度失望之后无奈的选择,其出家既不是为了追求道德的完善和精神的升华,也不是为了追求彼岸世界的美好,而是出于对现实世界的厌恶。如果宝玉与黛玉顺利成婚,宝玉是不大可能出家的。
脂砚斋等人的评语多次提到“警幻情榜”,如第八回、第十九回、第三十一回等21,其中对宝玉和黛玉的评价是“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宝玉的“情不情”,首要的表现是多情,他对有情和无情之人(物)都用满腔的热情去关爱。黛玉生前,宝玉多次说过“化灰化烟”之类的话,这些话有时是带有孩子气的玩笑话,有时则是带有傻气的真心话,反映了宝玉性格的发展与变化。
如第十九回贾宝玉对袭人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清人张新之认为这段话,“造语石破天惊,其究竟乃一‘空’字,映照宝玉出家,袭人自去”。22张俊先生认为,“‘化灰化烟’云云,则谓宝玉但愿无行无迹,无知无识,回归自然,了其一生。”23笔者认为,宝玉在这里所说的“化灰化烟”等并未预示宝玉以后要出家,他在此时并未有任何出家的念头。他强调的是“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他希望得到众女儿的关爱,在这种关爱中度过一生。“化灰化烟”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并未想去真正的实施。
第三十六回贾宝玉对袭人说:“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这回中,宝玉强调的同样是“你们”,不是某一个人,一个人的眼泪再多也不可能“流成大河”。但是在第二天,宝玉就通过龄官与贾蔷之事,“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这反映出宝玉对于生活的认识是逐渐深入的,他的性格也逐渐地从“情不情”向“情情”转化,认识到黛玉才是自己人生的唯一知己。
第五十七回贾宝玉对紫鹃说,“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宝玉在这回中所说的“你们”则不是泛指他周围的众女儿,而是特指黛玉和紫鹃,“咱们”也是指他和黛玉。而且,宝玉这里的“化灰化烟”不再是孩子式的“玩笑话”,而是一句非常认真的“正经话”,是严肃的爱情誓言,是一种生死与共、从不变心的铮铮誓言。
宝玉的三次表述的内容相似,其含义却有很大的区别,也反映出宝玉对爱情的认识越来越深刻。
宝玉虽然有“宿慧”,曾经参禅,并有数次出家的时机,但是由于他对黛玉的爱情,使他深深地留恋着这个社会,参禅仅仅是生活的调节,他甚至以参禅的形式向黛玉表白自己的爱情(第九十一回)。因此,在黛玉生前,宝玉并未真正有过出家的念头。
黛玉死后,宝玉的一系列的行为,则是令人疑惑的。
第九十八回,宝玉知道黛玉已死的消息后,他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后“不过长叹数声而已”,“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又不能撩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此时的宝玉对老太太、太太亲情的重视,远远超过了他对爱情的重视。他并没有履行自己对黛玉的誓言,“你死了,我做和尚”或“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
如果将第九十八回的宝玉与第五十七回的宝玉相比,也简直判若两人。第五十七回中,紫鹃仅仅说了一句黛玉要回苏州去的话,宝玉听后“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第五十七回)。第九十八回中的宝玉听说黛玉已死,只是长叹数声。笔者认为,第九十八回中的宝玉与前八十回中宝玉的性格是很不一致的。
如果与清代韩小窗的子弟书《露泪缘》中的相关描写相比较,也可以看出《红楼梦》此处的描写是苍白无力的。在《露泪缘》第八回“婚诧”中,宝玉听说黛玉已死,“宝玉闻言惊破了胆,恰便似一声霹雳振云霄,顿时面上变了颜色,怒气冲天,有万丈高。果然又犯了疯狂病,乱语胡言信口儿嘲。一声声要到潇湘馆,一心心要将林妹妹瞧”;后来,更是“不茶不饭人懒见,行哭行笑性难拿”;他到潇湘馆吊唁黛玉时,“只哭得月明星稀,没了气色,云愁雨泣掩了光华”24。可以说,《露泪缘》中这一宝玉的形象与《红楼梦》第五十七回中的宝玉形象倒是一脉相承的。
当然,《红楼梦》的这种处理方式也是可以理解的,假如宝玉在得知黛玉之死的消息后反映十分激烈,他可能立刻就出家了,再也不会去履行其他的一系列手续了。
(三)宝玉的出家,反映了世俗宗教和理想宗教的差异。从宝玉出家的去向来说,宝玉出家以后,并未栖身于世俗的寺庙或道观,而是跟随一僧一道重新回到了青埂峰无稽崖,“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第一百二十回)。也就是说,从世俗的观点来看,宝玉是出家了,实际上,宝玉是得道成仙了,来到了不同于人间世界的的另一世界。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宝玉出家不仅不是人生的悲剧,而且应该是人生的喜剧,他从凡人一下成了神仙!如果真的如此,宝玉出家前应该高兴才是,他的家人也应该感到荣耀,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是《红楼梦》中宝玉出家前与家人告别时,其氛围“凄凄惨惨戚戚”,完全看不出一个人成仙的喜悦。
另外,宝玉出家后,“光着头,赤着脚”,应该是做了和尚,而成仙则是道教宣扬的事情。因此,《红楼梦》关于宝玉出家的描写,有着佛、道融合的色彩。而贾宝玉的性格,与世俗的和尚、道士确实是格格不入的。如水月庵的尼姑净虚插手世俗男女的爱情纠纷,结果导致了守备公子和张金哥殉情自杀(第十五回);清虚观的张道士,被封为“终了真人”,很善于巴结奉承,还欲给宝玉介绍亲事,导致宝玉和黛玉之间爆发了矛盾(第二十九回);水月庵的尼姑智通和地藏庵的圆信,则盼着从贾府“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第七十七回);天齐庙的道士王一帖则“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第八十回)。贾宝玉认为和尚们身上脏,臭味难闻(第六十六回)。因此,宝玉出家以后,在世俗的宗教中是难以找到一方净土的。宝玉重新回到青埂峰,也呼应了《红楼梦》中多次出现的“从来处来,去去处去”的禅宗机锋。
四、贾宝玉出家的描写在文学史上的意义
贾宝玉出家的描写,真实地反映了在一个以儒家伦理思想为主导的社会,一个贵族的公子皈依宗教的艰难历程。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个人皈依宗教,往往不仅仅是个人信仰的选择,还牵涉到家庭或家族的利益。如果事先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他很难承受来自父母、家庭或周围舆论的压力,特别是他的父母很难接受这样一种结局。从艺术上来说,《红楼梦》后四十回中对贾宝玉出家的描写并不精彩,但是还是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人们的思想状况和精神动态,因而有其独特价值。另外,贾宝玉出家的艰难,也与《红楼梦》所要表达的对青春的歌颂、对女子的歌颂密切相关,贾宝玉正因为“爱博而心劳”25,爱着他周围的一群女性,他才难以或不愿从“温柔乡和富贵场”中出来,而沉溺于其中,又让其饱受伤害。因此,红楼梦对于贾宝玉出家情况的种种描写,具有集大成的价值和效果,发人深思,令人警醒。
(本文原载于《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5期)
注释:
18第八十七回宝玉见妙玉时,惜春也说:“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
19梅新林《红楼梦哲学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1页。
20陈其泰评,刘操南辑《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65页。
21[法]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社1987年。
22冯其庸纂校订定《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
23张俊、沈治钧评批《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367页。
24关德栋、周中明编《子弟书丛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33页、第137页、第139页。
2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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