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追忆父亲老舍话剧人生
南方日报/2007年/3月/20日/第A14版
文化
“剧中王大妈就是我邻居嘛!”
舒乙追忆父亲老舍话剧人生
本报记者 李培 陈祥蕉 实习生 吴培锋 黄建凯
1958年,北京人艺导演焦菊隐将老舍的《茶馆》搬上舞台,从此历演不衰。1980年9月,《茶馆》应邀赴前西德、法国和瑞士三国演出,中国话剧第一次走出国门。到2004年5月27日,《茶馆》公演500场……一部三幕话剧,世俗百态、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浓缩了中国半世纪的沧桑沉浮,为后世留下一个巨大的文化背影。
当话剧后辈们不断以仰望的姿态回望这部经典时发现,剔除庞杂的情节转合、剔除特有时代的立场判断,游走于老舍笔端的其实是一种“大写意”式的蓄势而发的经典东方美学。《茶馆》中的八张桌子三面墙,《龙须沟》里一个破烂的杂院、一群潦倒的手工艺人,老舍平淡不经地写下了惊心动魄,写下了人生之驳杂、人性之变奏,有五味陈杂,更有近乎无法破解的力量…… 今年4月6日,是中国话剧百年诞辰。昨日,记者采访了老舍之子、前中国现代文化馆馆长舒乙,请他带我们重回老舍的话剧人生。或许你将不会再因作品中强烈的批驳精神、“荒唐的时代和荒唐的人物”而激越感奋,但定会看到:在中国话剧曾经的一个高峰上,一位敢于用生命向整个时代和社会说“不”的人,对他所经历的时代独具震慑力的超拔描摹。
从大杂院走向现实批判
【北京的大杂院、洋车夫、赶驴脚的、拉骆驼的,全是他的朋友。天桥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耍狗熊的、卖狗皮膏药的,他均极熟悉。老舍“三岁失怙”,在拥挤的大杂院内长大,因此对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城市贫民的喜怒哀乐洞若观火。有人评论说,把城市底层暗无天日的生活引进现代文学的艺术世界,是老舍的一大建树……】
记者:老舍早年曾出洋留学,您认为什么思想对老舍的影响较大?
舒乙:我想,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注定是他的出身。他是个穷人出身,所以他内心里头与劳苦大众是站在一个战壕里的。他等于是劳苦大众的一个代表,始终替他们来说话。比如他的古文根底好,但是从来拒绝堆砌华丽词藻,作品始终都面向底层大众。因为他们的苦就是他的苦,他们的爱就是他的爱,他们的倾向就是他的倾向。包括解放后,他为什么特别高兴?因为他的穷兄弟翻身解放了。他们高兴,他于是也跟着高兴,跟着拥护这个新的政权,用自己的笔来讴歌这个社会。这都是发自内心的。
老舍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二马》写的是发生在英国的事,写英国人骄傲、保守、瞧不起中国人,他在小说中借主人公的嘴不断提醒中国人,要挺起腰杆。有这样一句话:“假如中国找不到明智的政治家、科学家、探险家、体育家,就无法叫人瞧得起。”因此,民族的忧患意识、现实主义特色一直是他作品的主题。而他这种现实主义,又往往与茅盾的革命现实主义、巴金的浪漫现实主义等有所不同。老舍的创作基本上坚持写真人真事、坚持按照实际见闻与切身体验反映和塑造人物。
应当说,老舍早年在西方的留学对他影响较大,受到狄更斯、康德拉等批判现实主义影响,直接影响到他日后的文学及话剧创作。因此不少人喜欢将他的作品与狄更斯相类比。批判性是他作品的主要价值之一。中国人人性里负面的东西,中国人的自私、好面子、勾心斗角,他都以独特的老舍式的幽默讽刺进行批判。
从小说叙事走向话剧舞台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老舍毅然投入到文艺界的抗日洪流之中。战争初起,他开始提倡通俗文艺,写作宣传抗日的鼓词、相声、坠子等小型作品,供艺人演唱。随后,转向直接向群众宣传的话剧创作。1940年,老舍动手写下生平的第一部话剧《残雾》……】
记者:老舍一生创作了大量的小说、话剧、散文、杂文等题材的文学作品,话剧创作占有怎样的地位?
舒乙:老舍一生有两段时间在写话剧。一个是众所周知的解放后,一个是抗战时期在重庆。那时候他写了7个话剧,包括《国家至上》、《残雾》等。当时要动员全民抗战,而当时中国老百姓文盲特别多啊,通过话剧形式直接对着台下的群众表演,容易被理解和接受,所以老舍义无反顾地投身话剧创作中,与郭沫若等掀起了抗战话剧的高潮。
为什么会选择话剧?老舍一直希望把那个时代最需要表现的东西、最需要在台上告诉大家的东西,通过自己的作品告诉大家。因为当时有很多人是要鼓动的,是要启蒙的,他就去做这个鼓动与启蒙。
记者:老舍在创作戏剧之前已经是小说家了。这一点与洪深、曹禺从表演或导演艺术走向话剧创作截然不同。小说创作对他的话剧创作有什么影响?
舒乙:除了《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小说创作的高峰,以《龙须沟》和《茶馆》来看,老舍的话剧也达到了高峰。应当说,他一个人有两个高峰,这是别的作家很少有的,话剧和小说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也因此奠定了老舍在现代文学上的地位。
老舍与曹禺他们的作品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别。曹禺是靠戏剧冲突,老舍不是。举个例子,曹禺话剧的人物表一般只有简单的身份和年龄介绍,而老舍话剧的人物表往往有细致的性格描述。曹禺习惯于通过舞台表演让观众直观地了解人物,老舍习惯于用文字说明。所以,老舍的话剧成就在人物和语言上。首先,他把小说描写人物的技巧运用到话剧里,能够把人物搞得活灵活现,舞台上也就成功一半了;其次,老舍小说散文里对语言的运用达到了很高的水准,而老舍也在话剧实现了这种优势。他被称为语言大师,因为他的语言很抓人、很感人,很有个人特色,两三句话间展现了人物与众不同的个性,以至于很多舞台上的语言变成了老百姓生活里的口头禅。《茶馆》里唐铁嘴说的“你别把那点意思弄成不好意思”,已经成为老百姓生活里的话了,证明了他的语言、他的戏剧不可取代的魅力。
从诗式话剧迈向史诗话剧
【新中国新社会的新气象使老舍极为振奋,他在话剧艺术上也日趋成熟,16年里创作了20多个剧本,多的时候一年就写3个。他轮流给北京青年艺术剧院、北京人艺两个剧院写。《龙须沟》演出后受到好评,周总理看了之后非常喜欢,推荐给了毛主席,在中南海怀仁堂演出,这也是毛主席进北京看的第一个话剧……】
记者:对比曹禺等人,老舍的话剧创作的高峰是在解放后。为什么?
舒乙:与老舍同时代的作家其实早年家境都好,这是当时他们能获得良好教育的一个保障。因此解放之后,他们要不断地检讨,不断地向工农兵学习,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立场。尽管他们对新中国也是满腔热情,但是由于不像老舍有早年在社会底层的生活经历,一般是想写写不出来,或者写出来了不生动。
应当说,老舍在内心从未离开过社会底层,一直就和劳苦大众连在一起。所以,他可以迸发出极大的热情去写作,当然也会面临着政治上的一些干扰,有时候要“图解政治”,但总的来说,他的心情是不错的,不至于老去担心立场问题:我压根和你们就是一头的嘛!
就好比他的话剧《龙须沟》,大家都觉得他肯定花了很多时间去体验生活,要去看看他的王大妈啊、赵老头啊、丁四啊,了解他们的生活和辛酸。但据我了解,他写《龙须沟》一共去那儿半天时间。为什么他后来写得那样传神呢?老舍说:“那个王大妈,那个丁四,他们就在我的脑子里,我一闭上眼睛,他们就会出现在我眼前。他们就是我的邻居嘛!”
记者:你觉得老舍最成功的话剧是哪一部?
舒乙:《茶馆》和《龙须沟》。我曾说过,历史往往做圆圈运动,你会发现老舍作品中的一些细节能反复出现或者引发共鸣,即使时过境迁,观众们也会有遇到知己的亲切感。《茶馆》就是一例。北京人艺在1966年以前两次上演《茶馆》,“文革”后有一年纪念老舍80诞辰,北京人艺复排《茶馆》,观众看到昔日的演员于是之、英若诚、郑榕等重又登台演出,非常热情,听到许多台词觉得和今天很像,就开始鼓掌。
“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老舍的不朽就在于他能抓住社会中很多本质的东西,将小人物的动因与大时代的漩涡关联起来,赋予一般的人物和事件以史诗的色彩,使得“小说式话剧”能过渡到“史剧”。比如《茶馆》里的许多表情都堪称经典但不流俗,构成了“京味话剧”的独特风味,使其可以走南闯北、经久不衰。所以有人说这直接对后来红极一时的影视作品《编辑部的故事》、《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等产生关联和影响。
从殉难投湖走向百年不朽
【“文革”期间,江青说:“老舍每天早上要吃一个鸡蛋,是一个资产阶级作家”。1966年8月25日,老舍等29人被红卫兵捆绑之后,整批带往国子监孔庙批斗,跪着被轮番殴打3小时,后又被继续毒打至深夜。晚间,遍体鳞伤的老舍在妻儿的作保下被接回家。第二天,老舍独自前往太平湖,以一句“跟爷爷说再见”向孙女作了人生的最后告别。在太平湖畔不吃不喝坐了一整天,于深夜时刻投湖自杀……】
记者:你怎么看待父亲的投湖?
舒乙:老舍有自己的生死观。有一次冰心先生跟我说,我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她说你去看老舍的小说,里面的好人都姓李,好人的结局都是自杀,自杀的方式都是跳水。作家往往会把自己的第六意识不自觉地赋予笔下人物的身上。他殉难,以身谏,老舍其实一直用这种方式告诫世人,他骨子里是格外坚硬的,拥有宁折不弯的正义坚定的人生态度。
记者:在中国话剧诞生百年的时候,回顾老舍的话剧创作,你觉得有怎样的意义?
舒乙:老舍话剧虽然大多带有他个人经历的色彩,时代色彩也很明显,但是他的作品具备经典性,能够跨越时间和地域,为不同地区的人们长久地喜爱着。老舍话剧里的思想非常深邃,描写了人性当中的一些共性,而这些共性不会因为时间而消逝。比如他讽刺人们的勾心斗角和自私,很切中要害,过了几十年,人们还爱看,就还能够继续演。他的话剧中有一些人类的共同之处,共同面临的困惑。就好比《茶馆》,缩影了中国近代社会的几乎所有问题,拿到外国去让人家一看,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中国要天下大变,为什么中国要改朝换代、为什么中国频频地出现革命。 记者:老舍话剧对当代话剧创作有哪些借鉴意义?
舒乙:老舍早年受中国传奇小说、章回小说、民间曲艺的影响很大,所以他的作品里面有很大的民族性。因为他生长的时代很特别,他继承了三方面文学戏曲的来源,有古典文学的,有西洋文学的,还有就是民间曲艺。这三口井的水都很丰富,他挖掘了这三口井的水,所以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艺术家。而很多现代文人,他也许对西洋文学很熟悉,但他对传统文学、对民间曲艺不熟悉,色彩就要淡一些。尤其是话剧《茶馆》,是体现老舍文学语言艺术的巅峰之作,其中体现了对民间口头文学的充分汲取,想用“话剧腔”、“舞台腔”去演绎这部经典戏是行不通的。
《茶馆》因为同一个演员要先演父亲,到第三幕再演儿子,化妆很厉害,中间的休息时间拖得很长,而且场景比较复杂,要换景。这样观众在休息的时候坐不住嘛,所以导演就对他说:“老舍先生,你得想办法把我们化妆换布景的时间给填上啊,把观众吸引住。”老舍说:“那好办,那就先写几段数来宝。”这就是后来那个大傻丫一边敲鼓一边唱数来宝,把剧情也介绍了,把时代背景也介绍了,把时间也占了。你可以说,数来宝土得掉渣啊,但这就是他话剧的人无我有的魅力。现在看来,老舍特别能够从很多方面汲取营养,充实他的舞台,使得他的话剧特别新鲜,特别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