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一样奔跑
1
外婆说，旋子“走”了。
“不！”阿南说。他知道，旋子没走，她在某个看不到的地方，或许，就在屋外的树枝间，在摇曳的花田裡，就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
2
树叶哗哗摇动，他觉得那是旋子在和他打招呼。
旋子在田野裡跑过，每一阵风吹过，她都会快乐地叫起来：“阿南，看啊，田野在和我打招呼呢！”
哗啦啦——老槐树摇出细碎的喧闹声，把槐花的香味送得远远的。
“旋子！”阿南眼巴巴地瞧着浓密的树冠，期待着旋子从树枝间跳下来，嚷嚷：“啊，阿南，我在这裡，吓到你了吧？”
树枝疏朗，只有夕阳斜斜地洒下一枚枚颤动的铜币。
“哎——”阿南擦擦眼泪，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走着，斜挎在背后的书包拍打着他的屁股。
3
前方，夕阳斜斜地挂在外婆的村庄上，像是芦花母鸡下的鸡蛋中的蛋黄，很亲切很香甜的样子，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阿南昨天去鸡窝捡鸡蛋，芦花母鸡啄了他的手。那只凶恶的老母鸡！要是旋子还在就好了，捡鸡蛋一直都是旋子的活儿。
旋子捡鸡蛋，一定要围上妈妈给她缝的带花边的白围裙，提着小竹篮，洒一把米在地上，“啾啾、啾啾”地逗着母鸡。母鸡从鸡窝裡跳出来觅食，她就钻进鸡笼捡鸡蛋。外婆家的鸡笼是用竹子编的，很高很大，住着七八只鸡。鸡窝靠着杂屋墙角，裡面黑糊糊的。旋子钻进鸡窝，很快就能摸出鸡蛋来。她对着夕阳，高举鸡蛋，偏着头看了看，又伸出自己的拳头比一比，叹口气，说：“哎，这些懒母鸡，不肯好好下个大鸡蛋！”
她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过，有只母鸡下过一个大鸡蛋，孵出了一只超级大恐龙。从此，外婆家的母鸡就被她寄予了极高的期望。可是，这些母鸡们一只都不明白她的心思，只肯下出普普通通的，能煎出香喷喷的鸡蛋饼的鸡蛋。
哎，这个旋子！可怜那些母鸡，每天早晨出鸡笼时，都要被旋子指着鸡冠，受到“今天一定要下能孵恐龙的鸡蛋，否则拔了你们的尾巴做毽子”之类的恐吓，傍晚下了鸡蛋之后，又要被她取笑“下了个花生米一样大的鸡蛋”。
不过，虽然这样，母鸡们还是喜欢旋子。为了培养能下恐龙蛋的母鸡，吃饭啊，吃炒米啊，就连软呼呼的蛋糕，旋子都要分点给鸡群。晚上，鸡群该睡觉了，旋子有时还会跑到鸡笼外，给它们唱催眠曲。
母鸡们才不担心尾巴被旋子拔了做毽子呢。它们倒是看到阿南就躲，阿南有时候会拔了鸡尾巴做飞镖，或是做钓鱼用的浮漂。
阿南把手插进口袋裡，手指有点痛。
他记起来，早晨，外婆握着他的手，眼角一下子就湿润了。
“可怜的孩子。”外婆说。
阿南知道，外婆想起了旋子，他不知道外婆说的“可怜”是他还是旋子，他情愿说的是自己。
一时一个鬼主意的旋子，怎么能是“可怜的孩子”呢？
4
丁零零——后面响起车铃声，阿南赶紧让到一边。他蹲下来假装系鞋带，悄悄用袖子擦干眼泪。
自行车骑过来，在乡间土路上蜿蜿蜒蜒地骑着，一会儿避开一个小土坑，一会儿避开一丛茉莉菊，一会儿又要一拐车龙头，避开一团牛粪。车后挂着木桶撞来撞去，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截钓竿远远地伸出来。
那是从河边回来的钓鱼的人。
想起钓鱼，阿南的眉头又哀伤地皱到了一起。
“麻烦的旋子”不在，他原本以为可以一个人清清静静地钓鱼，想钓多久就钓多久了。是的，麻烦的旋子。钓鱼的时候带上旋子，真的很麻烦！
旋子根本就不是个好渔人。她一会儿要阿南去摘花，一会儿跑到浅浅的细沙上捡小小的白贝壳，瞅着阿南钓着鱼了，立马就嚷嚷着该轮到她了。
钓竿是旋子要小舅从竹林砍的坚韧的细竹，钓线是旋子缠着外公从他补渔网的线中截下来的，只有钓钩和浮漂是阿南的财产。
他们都要占有这根钓竿，谁也不让谁。最后，没办法，只有每人轮着钓一条鱼，换着用。
阿南是个好钓手，虽然选来选去，故意吓跑小鱼，但看到比巴掌要大的鱼，他就忍不住要钓上来。只要鱼上了岸，鱼竿就到了旋子的手裡。
旋子钓鱼的时候，喜欢坐在树荫裡唱歌。
天气很热，树荫裡很阴凉。旋子编着花环，哼着歌，玩得可高兴了！
但是，阿南怎么办呢？鱼在水裡听到歌声，不肯咬钩，鱼不咬钩，鱼竿就在旋子手裡。
哎——没有了鱼竿，还钓什么鱼呢？阿南只好摸田螺。
摸田螺也很有意思！透过清清的水，能看到贴着塘沿的田螺的小黑影。手摸过滑溜溜的绿苔，一下子就抓到了田螺。
摸田螺下手要快，如果搅动了水，田螺就会松开吸附的石墩或树根，落到黑糊糊的淤泥裡。
田螺摸不着了，阿南就折根树枝，用田螺肉钓龙虾。
傍晚，他们提着小桶回家，外婆看了总是哈哈大笑：“阿南，我这菜可怎么做呀！用龙虾炒田螺，然后和小鱼一起煮汤喝吗？”
可不是吗，小桶裡一小把田螺，四五只龙虾，还有一两条手学大的小鱼。
旋子也嘻嘻笑着羞阿南。
“旋子啊——”阿南眼睛一红，眼泪像夏天的泉水一样汩汩往外冒。
钓鱼的时候，没有了这个烦人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好寂寞。
金银花、白雏菊……旋子嚷嚷着这裡有、那裡也有的花儿都不见了。
吱吱叫的花尾巴小鸟，在树枝上窜来窜去的松鼠什么的，都看不着了。
原野空空阔阔。
鱼拨弄着水，把浮漂咬得浮浮沉沉，鱼食都被咬走了，阿南也不在乎。他一点都提不起精神来。
昨天去钓鱼，阿南就这样呆呆地坐在池塘边，一直坐到天黑，外婆来找他。
外婆一个字也没有说，哗啦一下，把鱼竿呀、木桶呀，都丢进池塘裡，拉着他就往回走。
那么温和的外婆啊，阿南吓了一跳。
那时，外婆的手凉得可怕。
5
外婆是在担心他吧。
他没什么可担心的。真的，他很好。
只是旋子那个小跟屁虫突然就不在了，他非常不习惯。
阿南擦擦眼泪，长长叹了口气，慢腾腾地走在路上。夕阳在他身后拉出更长的影子。 以前来外婆家，都是和旋子一起来度假的，哪裡像这样一个人突然就孤零零地转到陌生的乡村小学裡。
想起学校，阿南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来。下午，同桌那个晒得黑乎乎的男孩，带了只青蛙放在课桌裡。上课了，老师说“上课”，青蛙就叫“呱呱”；老师说一句，它就“呱呱”叫一声，还在课桌裡跳得嘣嘣响。最后，老师只好把数学课改成青蛙课，把青蛙请上讲台。
这裡的老师一个人教所有的课，能随意更改课表，还会把青蛙请上讲台，可能了！旋子要是知道，一定羡慕得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说不定，她也会吵着要转学呢！
以前，他们来外婆家过暑假时，就到过这所只有两间房子的小学校。学校操场有一片柔软的草地，草地裡开满各种小花，中间还有一口浅浅的井。旋子喝了井水，他也喝了，井水甜滋滋的，很清凉。
他们坐在安静的校园裡，虫子在墙角唧唧叫着。风从原野安静地吹过来，就是在那时候吧，旋子靠在他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阿南，我要变成风！”
旋子总是不肯好好喊哥哥。她说：“阿南只有一个！”
她难道不知道吗？旋子也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的旋子怎么能变成风呢？
6
阿南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
那天，数学老师在讲着两辆汽车上山下山的速度，他坐在座位上打瞌睡。汽车上山下山开多快，与他有什么关系呢！爸爸说过，开车的速度是根据路况变化的。突然，妈妈敲门进来了，她向老师请了假，招呼阿南过去。
妈妈穿着那条绣着白兰花的天蓝色旗袍，盘着发髻，很优雅。
阿南一下子醒了，他跳起来，冲出教室，一定有什么好事！
旋子也来了，站在教室外面。她穿着那条绣着天使图案的背带裤。
阿南更确定了。一定有什么好事！
旋子的这条背带裤，按照妈妈的说法，“只有重大场合才穿”。
其实“重大场合”，妈妈认为旋子应该穿裙子，但旋子不肯。她说她要长到妈妈那么大再穿裙子。
妈妈没办法，从一家卖法国货的店裡买了这条背带裤。
“阿南，我们去坐飞机！”旋子凑近阿南的耳朵说。因为太兴奋了，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
“旋子！”妈妈警告地嚷嚷，可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是坐飞机，是去看飞机特技表演。”
妈妈开车带着他们来到城外的红房子。
红房子很大，有一个像校园一样大的花园。红房子的大胡子伯伯是爸爸的朋友，阿南来过一次。那次，他打坏了一个、垒着一个像宝塔一样叠起来的玻璃杯。
那些玻璃杯亮晶晶的，在金黄的阳光裡发出淡蓝的光泽。
旋子说那是蓝水晶做的，能把水变成甜甜的酒。
阿南不相信，所以想拿个杯子试试。最上面的杯子太高了，拿不着，他只好小心地从叠在底下的杯子中拿一个。手才碰着杯子呢，就听到“哗”的一声，然后是一阵噼噼啪啪——杯子都碎了。
爸爸涨红了脸。阿南和旋子就再也没来过红房子了。
今天可不一样，花园裡摆满了阳伞和桌椅，人来人往，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大胡子伯伯亲了一下旋子，还亲切地握了握阿南的手，说：“希望有一天，也能看到你这样聪明地开飞机！”
“好的。那我要在飞机上摆满酒杯，请每个人喝果子酒！”阿南说。
“果子酒！哈哈——好啊，祝你好运！”大胡子伯伯说。
爸爸也哈哈大笑，带着他们去了花园的凉棚。
凉棚的桌上摆满了蛋糕和糖果。
蛋糕真好吃！旋子吃了好几块飞机蛋糕。那是一种用粉红色的果酱，在薄薄的巧克力上画出飞机图案的蛋糕，很香，很漂亮。阿南也吃了好几块。
突然，花园裡响起了鼓声。每个人都从凉棚裡跑出来。
“飞机来了，飞机来了！”大伙儿说。
果然，没多久，一架飞机飞了过来，尾巴上冒出玫瑰红的烟雾。
又一架飞机飞过来，尾巴上冒出果绿色的烟雾。
两架飞机在天空中盘旋。它们一会儿俯冲，一会儿几乎是贴着地面成90度往上飞，一会儿对着彼此冲过去……彩色的烟雾在空中洒出漂亮的图案。
阿南兴奋得哇哇大叫。
旋子更是高兴得又蹦又跳，嚷嚷着：“阿南，快，快，我们也去开一架！”惹得大伙儿都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飞机在天空中打出一条横幅——“祝愿大家快乐”，然后绕着花园飞了一个大圈，停在了草地上。
戴着飞行帽，穿着飞行服的飞行员下了飞机。哦，他们看上去实在太帅了！
人们都围了过去。旋子缠着爸爸，骑在他的肩膀上。阿南站在人堆裡，急得跳，他又不能骑到妈妈的脖子上！
“阿南，阿南，像太阳一样，好漂亮！”旋子坐在爸爸的肩头，兴奋地告诉阿南，眼睛亮晶晶的，比阳光还明亮。
大胡子伯伯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代表大家感谢飞行员的精彩表演。
阿南扎在人群裡，什么也看不到。突然，他灵机一动，钻出人群，爬上堆满蛋糕和糖果的桌子，嘿——看到了！
有两个飞行员，一个是黑头发，一个是金黄色的头发，怪不得旋子说“像太阳一样”。
金黄色头发的飞行员微笑着向大家挥手致意，偏过头低声向黑头发的飞行员悄悄说了几句。
“大家好。”安东问，“有谁愿意坐他的飞机，在蓝天裡飞上一圈？”黑头发的飞行员竖起一根手指头，说，“一个孩子。”
原来“像太阳一样的”叫安东呀！阿南想。
“我——我——”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阿南想都没想，就跳下了桌子。
等他跑到时，飞行员安东已经被孩子们包围了。阿南没想到花园裡竟然藏着这么多孩子！每个人都在往前又冲又推，大声嚷嚷：“我！我！”
阿南也跟着扎进人堆裡。
安东看着大家，窘迫而无奈地摊开双手。
“安东！”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阿南一回头，看到旋子举着一朵玫瑰花，站在人堆外。
这个旋子，又摘花了！妈妈肯定会骂的。
“哈哈——”安东笑起来，“玫——瑰！”他越过孩子堆，抱起了旋子，把那朵玫瑰花插在自己的飞行服上：“你好——玫瑰！” “旋子，安东，我叫旋——子——”旋子说着亲了安东一下。
安东笑得更开心了，他抱着旋子，说：“旋子——”
啊——阿南的眼睛都嫉妒得变绿了，他愿意用自己所有的宝贝来换取这个坐飞机的机会！
安东抱着旋子上了飞机。
每个人都在仰望。
马达轰响，飞机飞进蓝天，玫瑰红的烟雾飘散在阳光裡。
不一会儿，烟雾由玫瑰红变成了湛蓝的颜色。
“安东！”阿南听到他旁边的黑头发飞行员低吼了一声，冲向旁边的信号指挥台。
阿南的心突然停顿了一拍，在这个阳光明亮的春日裡，他感到寒意从脚底直冲心头。
妈妈在笑，爸爸喝着杯子裡金黄的香槟酒。这一切变得那么遥远而虚幻。
阿南盯着黑头发的飞行员。他手忙脚乱，对着话筒在大声喊着：“安东、安东！”
飞机越飞越高，飞过了白云。
他不停歇地喊着“安东、安东！”
一个人停止了说话，又一个人停止了说话，第三个人停止了说话……花园安静了，只有“安东安东”的呼唤在回响。
大胡子伯伯的太太走到妈妈身后。
爸爸的手一松，酒杯落在草丛裡，“啪”——
“旋子！”妈妈尖叫。
人群顿时忙乱。每个人都在奔跑、叫嚷。
阿南呆呆地站着，看着这一切，他觉得自己似乎是站在离这裡很远的地方。
就这样，不见了，旋子不见了。
找不到飞机，找不到安东，找不到旋子。
家裡没有了色彩，妈妈整天都在哭泣，爸爸不停地打着电话。
一天晚上，阿南看到妈妈躺在沙发上。
屋角亮着一盏橘黄的小灯，光线迷蒙柔和，那是旋子最喜欢的故事灯。每晚，妈妈讲故事的时候，旋子总是嚷嚷着只点故事灯。
他走过去，喊了声：“妈妈——”
妈妈抬起头，眼睛肿肿的，拍拍阿南的手：“阿南，对不起，这几天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没关系，妈妈。”
妈妈扯扯嘴角，算是笑了一笑。那无奈的笑容刺痛了阿南。他突然冒出了一句：“妈妈，旋子变成了风。”
“不——”妈妈捂住了耳朵，大发脾气，“走，走，你走开！”
妈妈痛哭不止。
第二天，阿南被送到了外婆家。
“阿南，给妈妈点时间。”出发前，妈妈摸着阿南的头，说。
“嗯。”阿南点点头。
7
“旋子在哪裡呢？”阿南问天空。两个月过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天空飘过一朵白云，静寂无声。一阵微风撩起他额头上的头发。原野静悄悄的。
“旋子——旋子——”阿南对着天空大声喊，回声激荡着他的耳膜，他忍不住大哭起来，“旋子_________”
“阿南——”
阿南顿住了，这声音——这声音——
啊，这声音——阿南愿意用一切去换取。
“阿南，奔跑，奔跑啊——像风一样奔跑！”那个细细的声音说。是那次吗？学校运动会，旋子拿着爸爸送给她的麦克风给他加油，就是这么喊的吧——“加油啊，阿南——要像风一样奔跑！”
“奔跑啊——阿南——像风一样奔跑——”
那个细细的、随时会被风吹得一干二净的声音，是旋子在说话吗？那个又蹦又跳、喜欢大声嚷嚷、鬼主意特别多的旋子？
阿南抬头看着天空。
“阿南！你不跑我就走啦_________”
真是那个没有耐性的家伙！
阿南咧嘴笑了，把书包一扔，迈开步子跑起来。
“跑啊——阿南，像风一样奔跑！”那个细细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跑啊——跑啊——像风一样奔跑——
阿南奋力奔跑，汗珠从发端、从一个个微小的毛孔裡钻出来，亮晶晶地挂在额头上。
真累啊，可是一定、一定不能放弃，一定不能！
一阵风从后面推着他。
他的脚步越来越轻盈，一种很久没有过的轻松与欢快飞上他的心头。阿南闭上了眼睛。
奔跑啊——奔跑啊——有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哥哥——”一只凉凉的小手拉住了他。
阿南睁开眼。他看到了——看到了——
“旋子？”
“阿南——”旋子笑嘻嘻地嘟起嘴，“就知道喊你哥哥你不习惯！”
真的是旋子！
“你怎么在飞？”
“你不也在飞吗？”
阿南一低头，看到田野，看到了树林，都在他脚下很远的地方。
“飞啊——”旋子拉着阿南，张开双臂，乘着风，在田野上飞翔。
8
还有什么比张开双臂在天空翱翔更自由！
风轻轻吹着，空气芬芳清新。
夕阳落入了西山后，黄昏的田野有种让人沉醉的寂寞。
旋子领着阿南飞到一朵被晚霞染红的云朵上。云朵又软又暖，脸贴上去，有一瞬间，阿南想起了妈妈的吻。
旋子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了。阳光落在云朵上，旋子似乎有些透明。
一朵云飘过来。
“阿南，看我！”旋子捏紧小拳头，跳了过去，“来呀！”
阿南也跳了过去，越过田野，越过树梢，落在了另一朵云朵上。
晚风把一朵又一朵云彩送了过来。他们在云彩间跳跃、飞翔，欢快的笑声洒落在大地上。
“啊——累了！”阿南躺在一朵红云上，不肯动了。
“嗯——累了！”旋子坐下来，云朵自然凹出沙发的样子。
“旋子，你怎么不回家呀？”阿南问，“那天，我们都急坏了。”
“安东带着我飞啊，飞呀，可好玩了。突然，飞机咔嚓响了一声，安东吓了一跳，他把所有的按钮按了一遍，都不管用。他对着耳机大声喊，又没有回音。我真的给吓坏了！”旋子挨紧了阿南，“安东要我别怕，他说，我们可能要变成风了，他向我道歉，感谢我陪着他。他耍我相信，他一定不会离开我。”
“飞机一直往上飞，我们越来越冷，后来……”她咬住了嘴唇。
“后来怎么啦？”
“后来，我们就变成了风。”旋子说着，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刺痛了阿南的心。他拉住旋子的手：“安东呢，旋子，他为什么没在这裡陪着你？” “他去看他的玫瑰了。我也要来看你。”
“你跟我回家吗？说不定，说不定你一回去，外婆家的母鸡就会下一个能孵出恐龙的大鸡蛋！说不定，你也能转校到这裡来。”阿南把教室的青蛙给讲出来。旋子咯咯笑了。
晚霞渐渐淡去，暮色渐渐浓郁。
“旋子，跟我回家吧。”
“不行，阿南，我变成了风。你看我——”旋子一转身，变成了比水还要透明的精灵，“阿南，我回不去了。”
一滴眼泪滑落下来。
阿南伸出手，眼泪落在他的手掌，灼痛了他的心。
“阿南，我回不去了。”旋子眨眨眼，一跺脚，“不过，不回去，有不回去的生活。阿南，别担心我。风的世界裡，都是好风呢！”
“你不要忘了我。要是总是没人想起我，我会寂寞的。我会变成一朵乌云，哗哗哗地下大雨！”旋子说，她的眼神让人想起摇尾巴的小狗，“你一想我，我的心裡就像开了一朵花，可舒服啦，飞起来又轻又快。不过，”她把小嘴一嘟，“你可别老想我，花开得太多了，也会累的。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呢！”
这才是旋子，整天忙不过来的旋子。
是啊，她可忙呢！雏菊花开了，她要看；蚂蚁搬家，她要帮忙；葡萄藤上架，她要搬梯子……
旋子真是很忙。变成了风，自由自在的她一定更忙。
“阿南，梅子熟了！”旋子凑近他的耳朵，“就在老槐树旁的灌木丛后面。”
旋子拉着他跳下云朵，飞了起来。
青青的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甜梅子。
“这颗是我的，这颗、这颗、这颗，还有这颗，都是我的！”旋子的手忙个不停，嘴巴也忙个不停。鹅黄色的梅子汁沾在她的手心、嘴角和衣服上。
阿南这才发现，旋子的衣服染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
“别告诉妈妈！”旋子竖起食指，贴着嘴巴，“嘘——”
阿南会意地点点头。
“黄澄澄的是梅子汁，紫色的是乌桕果，粉红的是橙子花的花粉，那个金黄的是槐花的花蜜……阿南啊，我真的好忙！”
“哈哈——”阿南笑起来，这个旋子！
暮色笼盖了田野，第一颗星星闪耀着夜空。又一颗星星冒出来，再一颗……
躺在梅子树的树梢上，阿南静静地和旋子看星星。他拉着旋子的手，旋子的手凉凉的，就像是随着暮色渐渐清凉的空气。
9
“阿南——”
“阿南——”
远远的，从村庄裡传来焦急的呼喊声。
“我该走了，”旋子说，“祝你好运，阿南，别忘了我。”
“不！”阿南伸手去抓旋子，却捞了个空，摔下了树。
阿南摔在地上，疼痛从脚尖迅速钻到心窝裡，他号啕大哭，豆大一滴的眼泪滴在泥路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风轻轻吹着他，田野裡弥漫着禾苗青翠的气息。哭了一会儿，阿南哭累了。他的心裡，仿佛下过一场大雨，把沉闷的空气冲刷得干净了，变成风的旋子像一道彩虹挂上心头，他的心，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湛蓝而清朗。
阿南站起来，张开手臂，一股小小的风在他手指之间穿梭，痒痒的，像是旋子高兴时那软软的吻。他使劲抽抽鼻子，熟悉的淡淡的梅子香甜冲进他的鼻子裡。他的嘴角翘起来，一丝笑意从心底冲出来，就像奔流而下的山泉，一路壮大，冲出嗓子时，已经成了哈哈大笑。他对着田野大声说：“旋子，妈妈说，梅子吃多了牙疼，你别忘了！”
小小的风撩动他的头发，他的耳朵痒痒的，是旋子在咬他吗？
阿南在田野裡奔跑起来。
奔跑呀，奔跑呀，向着前方！
一个声音在阿南心中呐喊：“就在身旁，就在身旁！”
一滴眼泪迎风洒落，心中酸痛，却满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