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堂的夕阳红
夕阳红处,霞彩满天。至今,我印象里最美的夕阳红,已留在了故乡,燃烧在我翘首西望的云贵高原那一方的天边。
当年,我并不知道夕阳红象征着美好的老年生活。原来,家乡的人们祝老人利吧(即健康快乐),就是祝愿幸福的夕阳红啊。此时回想起来,说明当时的我尚小,还不太懂事,懵懵懂懂。时间的无情,是当年的我在深深地怀念家中的老人时,得到的最无可奈何的体验:我们还没有长大,家里的老人怎么能一个个地变老了呢?我觉得,他们中有的人变化太快了,仿佛一首敬老歌还没有在年节或生日宴上唱起开头,那昨天还在火塘边忙碌的身影,今天就在火铺里头萎缩了。在我们毫无思想准备时,这些恩劳(即老人),纷纷成了脾气更好的慈祥有趣的老人。他们似不温不火的夕阳,装点着我们的山寨和家庭。
嘎婆(即外婆)无疑是在某一天变老的。一直以来,她天天服侍身体欠好的嘎公(即外公),承担了她那两口之家的所有家事。每当小孩们在火铺上念“嘎公嘎婆,骑马过河;滚死嘎公,气死嘎婆……”的童谣时,身体好得连喷嚏都不打一个的嘎婆,却生怕气坏了嘎公。到嘎公离世之前,我都感到她还真正的不老。那时,队上的农活她不用参加了,但还是与另外的老人一起给队上看牛。看一头牛,可以有一点工分。可是,家里的大人们就是不同意她为队上看牛。她眼前有二子一女,除了我妈,还有两个舅舅,她还有一女即我的姨娘,嫁到本乡十多里外的八代。子女们不愿让她辛苦,更不愿给人留下不孝的话柄。她就只好从队上“退休”了。早晨打开响声亲切的舵(即门),接着是去几十米外的洒溪挑点水,一天为自己侍弄两餐饭,上山砍点柴,或带一下孙子女或外孙子女,日子也过得飞快。
我跟嘎婆上山砍柴,从不感到累与寂寞。她老后的变化,我们在去砍柴时,不时可以感觉得到。上山时,见到哆夺(即牛)在路边吃草,她会停下来,和颜悦色地跟它刚窘(讲侗话)。鸟儿在树上叫,长蛇在坎下爬,她听到看到了,都会对着它们念上几句。上山踩在滑滑溜溜的沙石上,身子摇晃了一下,她会脱口而出:“三天不吃酸,走路打涝蹿(即趔趄)。”六十多岁的外婆,砍柴蛮快的。四五十斤的担子挑在肩上,也看不到她有多累。不过,回家以后,她会像渴望了许久似的揭开自家的酸坛子,舀半碗腌菜水,笑眯眯地、有滋有味地喝。
舅公不吸烟不喝白酒,到我家来,喜欢的是吃一碗甜甜的歌攀(即甜酒)。平素的日子,吃碗甜酒非常随意。夏天口干进屋,用凉凉的井水泡上一喝,那种凉爽不仅让五脏六腑感觉舒服,就连人的骨头皮肤直至毛发都透出了快意。过年的甜酒,我妈她们办出了花样,在鼎罐、铁锅、铝锅噗噗翻腾的,有糯米糍粑甜酒,小米甜酒,还有白糖或红糖甜酒。那些随水气飘起的香甜,使整栋木楼都充满了兴奋。舀满了甜酒,在酒碗上放一根筷子摆过“老人”,大家才开始吃。吃过甜酒,舅公最大的爱好,就是给我们摆古。他讲的东西很多,我没头没尾地记得一些,但大多没有印象了。他讲的爱情故事,主人公多是穷人与富家女,最后,多数会有比较圆满的结局。如一个捡瓦匠腊曼(即青年),从屋上看见富家女在闺房做麻亮(即针线活),看她看得滴下了口水。那娜耶(即姑娘)知道他在上面,其实心中早喜欢了他,也看重自己手上的东西,生怕擦坏了,就一点点地把水舔干净。当然,爱情发展了,结局非常好。舅公讲得最多的,是砍柴婆到官府搞笑的故事。他绘声绘色地模仿砍柴婆和官老爷的对话。“大老爷,我了了(即掉了)一把冠(即斧子)。”“你讲什么话?”“我是黄檀度的把(即用黄檀木做的斧把)。”官老爷对手下一吼:“打!”(即要打砍柴婆)。砍柴婆做成没听懂的样子:“打?打也不是我那一把。”(即要铁匠重新打,也不是我掉的那一把)。讲到最后,舅公的脸上笑弥陀了(脸上的肉笑成一堆)。
我的公(即祖父)从深山里的鸭塘盖来扶罗时,有七十多岁。他本来是不愿意来的,子女亲人都不在身边,重的活路也不能做了,他只得把宽大的祖屋,一把锁锁了。在扶罗吃饱了就坐、坐够了就睡的日子,他一点都不适应,这种清福他实在不愿享。我的公话不多,也不愿主动与人打交道。一天到晚坐在屋里。他在灶门口吧嗒吧嗒抽旱烟,一言不发。实在觉得怕坐出病来,他就坚决提出要帮点忙、做点事。最初,他要我爹给他买了几只羊,更老后,他要给他买几只笨笨的土鸭或洋鸭。
我公每次牵羊出门,都现出轻松快乐的样子。他记得我爹妈交代过,不要走远了,所以一般是去一里左右的地方,如万磨坝洒溪的边上和勤妹坡天农山的坡脚。边上没什么庄稼时,我公会放开那些羊,随它们吃树叶青草野菜。我公也没有闲着,砍生柴,捡干柴,有时一小挑、有时一小捆地挑回来背回来。我公刚来扶罗时,我还在怀化读书。每次放假,我都会用节约下的几块钱,给他和嘎婆舅公等健在的老人买点蛋糕等软糖。他生怕我浪费了钱,接了糖却舍不得吃。我回乡工作后,家里来客很多,他生怕影响了我们。寨街上的人,都讲我公好细(即很勤俭自律)。别看我公七八十岁,一点点地往家里背柴,积累起来,在柴屋也堆起了一座小山。那几年做饭、煮猪潲,冬天妥谓(即烤火),许多是用他砍的柴。我公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有生病住过一天院,实在是我们晚辈的福气。他的那些羊,养得很肥,除了过年杀一只,其他的都卖了。在他更老后养的鸭,基本上都改善了我们的生活。
我满婆(即叔祖母)是在我公在扶罗去世、我满公(即叔祖父)在鸭塘去世后,从鸭塘来扶罗的。当时,我妈已去世,我已往长沙工作。我每当春节回家,妹妹都会跟我讲,九十多岁的她,也是个闲不得的人。那几年,我都吃到她喂的鸡。那些鸡,一个个健壮得很,也香甜得很。鸡在我们侗话中叫哆钙,我满婆把它们当成宠物、宝贝。喂食,或一人在家孤闷时,她就会爬上后坎的猪栏边,看着那些鸡,高声大气地跟它们讲话。满婆耳聋,有的话讲了一遍又一遍,反正不用对话,她乐此不疲。满婆年轻时很精明,此时记忆力也还很好,我从没见过她糊涂的时候。记得小时去鸭塘盖,我陪满公上山看牛回寨后,常常因为满婆的饭做得早,就没去公那里吃。每一次去鸭塘,满婆就会在某个晚上给我做粑,我看着他们艰难地舂碓,听着“旮拱嗑!旮拱嗑!”的声音,感受着家里最高的慈爱与礼遇。
家里这一个个老人,勤劳,性格好,从没得到蛮像样的享受。就那么生活过来,他们也很满足。我对人们经常说的“家中有个老,就像有个宝(即宝贝)”,深有感触。这几位老人,都生活过了八十岁以上,嘎婆九十多岁,满婆虚岁一百。
边地的一个个山寨,一栋栋木楼,因美丽的夕阳红而亮堂。
那些直接沐浴长辈恩情的日子,在我的心里,已留下了夕阳的金碧辉煌。
责任编辑:李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