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探险发起人揭乱相:黑俱乐部草菅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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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0月11日10:42

刚过去的国庆大假里，全国各大景点人满为患。头发花白的老领队郑立新却带队进了人迹罕至的秦岭深处，带队进行了一次五天六夜的探险。

在业内被称为"野外穿越先驱"的他，1990年代创立了北京最早的户外探险俱乐部之一，参与起草了第一份户外安全规范，开发了小五台、秦岭、神龙架等地的穿越路线。

他当领队的这些年里，中国的户外运动勃兴，但同时，因为户外运动圈的不规范，户外运动事故层出不穷，屡屡有驴友因领队的低级错误身亡。

"大部分时候，他们都不该死。"郑立新惋惜地叹道。

户外穿越不能盲目依赖GPS

9月29日，郑立新一行7人从北京坐火车到达西安。次日清早，全国的大批游客即将涌往西安，郑立新的探险队却已来到太白山边缘的一个小村庄。

从这里出发，他们开始了太白山穿越。

这次行程并不顺利。当天，他们走了二十多公里山路，垂直海拔从1600米上升到3000米。晚上，队伍扎营在一个叫"老庙子"的地方时，一个轻度感冒的队员出现了高山反应。

在高海拔地区，高反可能危及生命。郑立新决定让他先休息观察——如果体质不错，有的人会在两天后自动恢复。但第二天早晨，在咬牙坚持跟队走了一个多小时后，该队员体能崩溃。"不要连累大家，我自己走回去。"他主动表示。

此时，完备的预案发挥了作用——探险队配备的是两个领队（很多户外队伍只有一个领队）。一个领队护送高反队员出山，其余人则跟着郑立新继续前行。

他们去了太白山一个名为"鬼推磨"的险要处。当地势陡峭，找不到扎营平地时，郑立新就组织队员砍伐树木，搭建平台，在上面再支起帐篷。有的地方没有水源，正好天开始下雨，他和队员就将防雨罩、塑料布铺在地面凹陷处，收集雨水。当晚，他们喝的是热气腾腾的雨水咖啡，吃的是雨水煮面。

乐趣无处不在。大家会在松林中捡拾松子，松鼠就在他们身边跳来跳去。在山下的村子里买，这些松子要40元一斤。回头看队员是否跟上时，郑立新在路旁长草中发现了一株35年以上的罕见黄精。出山前的最后一天，一个队员甚至看见两大三小一家野猪从队伍边上跑过。它们莽撞的家庭出行吓了他一大跳。

正是这样神秘而美丽的荒野，诱惑着户外爱好者们一次次走进大山。

他们还遇到了其他队伍。一个能见度很低的大雾天，不远处传来人声："路往左，应该沿路走。""不对，GPS轨迹显示应该往右。"后者可能是一个业余领队，在对着GPS上显示的轨迹按图索骥。

听到讨论，郑立新忍不住喊了一嗓子："沿路走！不然你们会被GPS绕晕的。"

在户外，他从来不迷信所谓的高科技。GPS的轨迹未必正确：在地势很陡时，这些轨迹甚至会互相重合；而且上一次留下轨迹的人，走的也不一定就是最佳路线。"它只能作参考，关键还是得靠自己。"郑立新说。

山友组织探险俱乐部，"领队"诞生

作为资深领队，郑立新的山野梦萌生于26年前。

在1980年代的中国大学校园，户外运动爱好者极少。他背着一个破包，带着军用水壶、雨衣、馒头和咸菜，独自走遍了北京周边的灵山、云蒙山、海坨一带。

在山里，第一天能遇见一些普通游客；再往莽莽大山深处走，除了山民和采药人，只能邂逅极少数北京、天津的山友。当时网络尚未兴起，信息交流不畅，他们基本都是独行侠，在荒凉的山路上碰面时，就倍感亲切。郑立新逐渐和六七个山友熟识。他们中，有大学生、公务员、北漂摇滚音乐人、诗人，以及银行职员。

大学毕业后，他做过中学老师，开过公司，周末玩户外。渐渐有人找到他，要求他带着玩。"自己瞎玩，遇到危险好说。要带别人，就需要一套规范。"于是，1997年，他和几个山友联合起来，创办了一家户外探险俱乐部，它成为中国最早的几家户外运动俱乐部之一。老山友谁有时间谁带队。

带队的人一开始不叫"领队"，叫"训导员"。后来有队员抱怨，听起来自己像受训的军犬。改称"教练"或"向导"？也不贴切。至于"导游"？——山友本来就是坚决反导游的一批人。

1998年，借用运动队的概念，"领队"一词在户外圈被正式确定，沿用至今。

俱乐部成立后，在当年7月组织了一次北京境内长城的徒步——从雾灵山的司马台长城走到东灵山。采取接力形式，15个队每个队走3天。正值暑假，参与者多为大学生，每人缴纳了几十元经费。这也是最早的户外AA制之一。

其时，北京已经开始有了第一家户外用品商店，位于五棵松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里，主要供应中国科学院等勘探考察机构以及专业登山队，民间并非购买主力。俱乐部的主要装备来自军品，如购自军品店的迷彩包。帐篷是单层的铁杆帐，一顶重十几斤。用的是酒精锅，一矿泉水瓶的高纯度医用酒精够用两天。

活动前，为安全起见，郑立新带着大学生志愿者去考察路线。一次他爬到山顶，发现当地人为开采金矿将下山部分挖成了绝壁。他只能把背包一踹，冒险攀岩而下，行李被摔得乱七八糟。

断续用了半年时间，路线被全程考察了一遍。每支队伍的进出地点、水源、发生意外如何下撤等，都做了规划。因为有了充分的前期准备，活动很顺利。

1998年，郑立新组织从北向南第一次横穿秦岭。作为领队，他负责辨别地形、找路；另两个队员分别负责急救、鉴别植物。带着白吉馍、挂面、方便面、 5公斤方火腿，三个人进山了。原定路线常走不通，遇到山就爬，没路就往林子里钻。一次找不到水源，又累又渴之时，一片太白红杉林出现了，林中苔藓厚达20公分。他们就用毛巾绞苔藓喝苔藓汁。

接下来，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一天，他们迷了路，来回乱钻。天色渐暗，两个队员走得慢，郑立新就脱队去探路。他从上风头往下走，速度快，脚步轻。突然，一头趴在路旁大石后的羚牛猛然起身，直直冲了过来。

当地老乡曾告诫，在秦岭深处要特别当心羚牛。落单的羚牛性情暴躁，会主动攻击人，危险性超过豹子。曾有羚牛冲进村子，把当地老乡顶死在屋里。老乡叮嘱，遇到羚牛，要就地卧倒。

一想到提醒，反应过来的郑立新立即就地卧倒，但已经迟了。疯狂的羚牛用角把他狠狠挑到半空，然后掉头奔走。尖锐的牛角扎穿了右腿，背着大包的他重重落地，鲜血浸透了裤子。半小时后，同伴赶来，他才得到救助。

事后归纳，郑立新认为自己犯了两个大错：一，作为领队，不该脱队单独行动；二，走动要弄出动静——听到声音，绝大多数野生动物会主动回避。

从错误中汲取经验，他逐渐成长为一个优秀领队，而他的俱乐部一年组织60次活动，全职领队随之诞生。俱乐部最多时有12个全职领队、十多位兼职领队。但核心领队必须是全职。他们是最早玩户外探险的一批人，安全意识很强。一个优秀女领队带队穿越秦岭，正值大雨，百年不遇的山洪暴发，出山路线上的一个镇被泥石流冲毁了。他们正在半途，音讯不通，外界很担心。

幸而那位女领队带队走到山谷中的一处时，根据前方雨情、地形特点，准确判断出再前进就会遇险，于是果断下令，就地等待两天。最后全部人马平安归来。

这一阶段是户外运动的草创期，极少遭遇重大死伤。

户外事故井喷，遇难驴友“没有一个是必死无疑的”

2000年前后，"驴友"一说在网络上诞生，是"旅"友和"绿"友的谐音。

一群北方驴友在1999年夏创办了绿野户外网站。第二年，一批深圳驴友创建了磨房网。它们很快成为中国户外运动的南北两个中心，提供论坛、圈子、活动约伴、二手装备交易等服务。目前绿野的注册用户已达八十多万。

此时，一起户外重大事故给人们敲响了警钟。一起是2000年的青海玉珠峰山难。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是登山界一座入门级的山峰，攀登难度并不大。当时4个业余登山队挑战玉珠峰，因为暴风雪、队员缺乏基本登山知识等原因，5人遇难。领队难辞其咎。

郑立新认为，当时在天气变坏、两个队员却执意登顶时，唯一的领队未妥善处理，只是带着其余队员下撤。后来一个队员已经摸到C1营地附近，因无人接应，活活冻死在距帐篷十几米外的地方。

2002年，中国的户外运动人数出现了井喷，各种户外店遍地开花。而与此同时，中国的户外事故也开始井喷，驴友丧生荒野的新闻不断见诸报端，官司亦随之而来。

此时领队构成已经发生变化。AA制流行之后，绝大部分驴友不愿花钱购买专业领队服务，哪怕愿意花五六千元购买顶级装备。还有一部分驴友认为，这降低了刺激程度，因此拒绝参加。最后，探险俱乐部无法维系商业运作，纷纷关门，专业领队转行。郑立新的俱乐部也在2002年歇业，他转而从事户外拓展培训。

其后，AA队和零星商业队的领队，多为早期参加户外探险俱乐部的队员。他们装备专业，懂得常规的攀登、扎营知识。

但是，"老玩家担任领队，是最大的危险。"郑立新说。这些老玩家以前跟队时，没处理过危险情况，因此，在他们当领队之后，对于很多安全原则、规范只是照本宣科，没有切身体会过不这么做的严重后果。这个情况现在依然存在。"现在很多户外俱乐部是在草菅人命！"说到这里，他控制不住情绪。

2007年3月，央视编导、23岁的女孩"夏子"在穿越灵山的途中昏迷死亡，消息在北京户外圈轰动一时。因为灵山的穿越难度并不高。

郑立新分析，"夏子"参加的是AA制队伍，以走得快的人为先导，其他队员只能被动跟随，自身行进节奏被打乱。此外，她可能衣着不当，导致贴身衣服被汗浸透，出现失温。负重、高海拔，也对她的昏迷有一定影响。

但关键是，"到昏迷才发现，此前领队在干什么？"

夏子的父母后来起诉领队和发起活动的绿野网站，法院最终驳回了索赔要求。

2009年7月11日，一个在网上组队的35人的驴友团在重庆万州未开发的潭獐峡溯溪。天降大雨，山洪爆发，他们被卷入水底，最终19人死亡，其中包括数次到过这一峡谷的领队。"这是迄今为止中国户外运动的最大事故。"海猫说。

实际上，就在他们进峡谷的时候，一位村民还好心劝阻："肯定会下雨，这里的'齐头水’（指山洪）很凶。"

比"老玩家"更糟的是，随着户外运动的大众化，网上开始出现很多"假领队"——他们实际上只是召集人，在网上发起活动，约伴平摊费用，并非真正具有领队资格。很多人从未到过目的地，拿着打印好的攻略，边看边走。

2006年7月，南宁一个队伍在广西武鸣县溯溪，将营地扎在河道中。次日清晨，一个女驴友被山洪冲走遇难。"为什么要扎营在河道中？"绿野救援队负责人"海猫"认为，这是严重缺乏户外运动常识导致的人为灾难。

这起意外成为了中国的"户外第一大案"。女孩的母亲告上法庭，要求包括活动发起者在内的12名驴友赔偿35万元。法院最终认定，当事人对造成损害均无过错。

"他们没有一个是必死无疑的。只要有一些常识，可以避免。"对于上述死亡案例，绿野救援队负责人海猫表示。

户外运动黑俱乐部，免责声明令人提心吊胆

实际上，从一开始直到现在，中国的户外运动都是纯民间性质。这也就意味着，这个领域缺乏统一的管理机构、法律法规。

过去，靠探险俱乐部等机构约束领队。作为独立的法人机构，死了人，这些机构难辞其咎。"因此，它们都有一个起码的底线，会对领队有一整套选拔、培训流程。"郑立新说。

但在独立的户外探险俱乐部机构几乎全军覆没后，中国户外运动的推动者，从俱乐部、领队等专业人士转为三夫、绿野等商家。三夫依靠户外用品销售，绿野依靠广告，商业力量迅速腐蚀户外圈。领队领域同样鱼龙混杂，泥沙俱下。

"目前，中国的户外圈正日益分化成两个极端：要么是纯商业队，要么是纯AA制。"海猫说。参加纯商业队，不需要自己搭帐篷、背用具，越来越像跟团旅游，丧失了户外"自助"的乐趣。

而参加纯AA队，队员与队员、队员与"领队"之间是互不约束的状态。"每个人都是完全民事责任人，'领队’没有义务指导你。他说对了，你可以不听。说错你听了，遇到问题活该。"郑立新说。这也是上述户外官司遇难者家属败诉的原因。

纯AA队还出现了一个问题——很多队伍只有费用A，责任不A。队员只管玩和给钱，领队成了保姆。有的领队心理不平衡，就偷偷克扣公款。

"这已经不是我喜欢的户外圈了。"海猫感慨。做了几年领队后，他退出了，转而从事户外救援，只在兴致来时约上几个朋友出行。郑立新做出了同样选择，只是偶尔受朋友所托，带一下带自助性质的商业队。

让他们担心的是，目前豆瓣网的"同城旅行"等处，正涌现出大量以营利为目的的黑俱乐部，收费便宜，其领队类似于"野导游"。

他们的召集帖里，往往只有领队的手机、QQ号和集合时间、地点。紧跟活动内容的是免责声明：

"如果由于我的行为和我的参与而导致了第三方的财产损失和人员伤害，我愿意承担相应的损失和责任；导致我本人伤害，我同意免除所有其他人的赔偿和连带责任。"

"我清楚地知晓活动发起者无法全面预见该活动中所有的风险和不利，我知道以上所列的风险并不完全包含本次活动中的所有可能的风险；当我万一遇到上述伤害后，所有救援和医疗等全部费用我同意全部承担，活动的发起者和其它参加者不承担所发生的一切费用和法律连带责任；同时我永远免除此次活动的发起者和同行成员的赔偿和法律责任，并不仅限于以上所列的风险中。"

"最可怕的不是出了问题他们不负责任，而是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打算负责任。"海猫认为，其风险远远高过纯AA队与纯商业队。

(责任编辑：田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