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东方的,也是世界的
相识陈瑞献先生,纯属偶然。 那是整整20年前的机缘了。 20年前冬季的一个深夜,我突然接到武汉大学同窗徐锋的一个电话。徐锋在电话里吩咐我:乘明天早晨的火车去上海,必须去。缘由是徐锋将代表长江文艺出版社,与上海文学报社联合举办《陈瑞献选集》首发式,以及还有不少上海艺术家参加的陈瑞献先生作品研讨会。 陈瑞献是何许人也?为何我又必须去上海? 前些年,武大的同学中早有传闻,说是徐锋在武汉开公司发了财。发了财的人上天入地自然很方便,于是徐锋常往返于新加坡和武汉,一方面将国内画家的作品介绍出去,一方面又与新加坡的华裔艺术家陈瑞献先生成了好朋友。此次长江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的《陈瑞献选集》,便是由徐锋主编并出资鼎力相助的。人一阔,脸就变。听着徐锋电话里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我虽觉得有些陌生,但结果还是不假思索地允诺了下来。这一则因为于武汉大学读书期间,我与徐锋共住一间寝室,两人无话不谈,徐锋一直将我当作同学中关系最密切的人;二则我也考虑到,我的住地在同学中离上海最近,徐锋让我去替他召开的会议捧捧场,无疑是件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 翌日晚间八时左右,按照电话约定,我走进上海新火车站旁的华东大酒店的大堂,正逢徐锋领着陈瑞献先生外出吃晚饭归来。酒店大堂里人来客往,使得他们未先发现我,而是边走边相互愉快地交谈着。我迎着他们走去时,顺便细细地打量了陈瑞献先生一番。这正如后来书中看到的余秋雨先生写的那样:陈瑞献先生“音色深厚,语调祥和,双眼明澈而镇定……隐隐然的华发和恂恂然的身姿让人想到梵钟幽谷,时而又感到他浑身童稚,孩子气的脸庞上充溢着率真和顽皮”。假如要我对这番印象再补充一句,就是陈瑞献先生那张圆脸与那头向四周张起的卷发,若做成侧面的雕像,舍去眼镜部分之后,便与伟大的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雕像极其相似。只不过巴尔扎克的眼神里充满着对一种制度的愤怒,而陈瑞献先生的眼睛里却始终溢露一种平静与超脱世俗的笑意。 徐锋替我和陈瑞献先生互做了介绍。当我准备与陈瑞献先生握手时,陈瑞献先生却笑眯眯地双手合掌于胸前,向我行了个居士礼。徐锋在一旁对我说:他是佛家子弟,不兴你那一套。于是,我如上那些对陈瑞献先生最初印象的文字,便有徐锋做了最知根知底的诠释。 晚上临睡前,徐锋走进我的房间,将一套新出版的《陈瑞献选集》放到茶几上,朝我说:研讨会明天下午开。你上午尽量别外出,把这套书消化消化,做好到会上发言的准备。并说:长江文艺出版社方面就来了你我两个代表,你的发言要是砸了场子,我的脸面算是在上海滩彻底丢光了。我听罢,立即反驳:什么时候我成了长江文艺出版社的人?徐锋仍以他电话语气里的那点不容置疑,将一张早印好的名片递到我面前。接过一看:我此刻的身份居然已是一名长江文艺出版社的正式编辑。 徐锋走后,就着床头的灯光,我急不可耐地翻开了这套配有许多图片的《陈瑞献选集》。这一翻不要紧,不仅临来前那个关于陈瑞献是何许人也的悬念消解了,并且从心底涌起一种深深的惭愧:由于自己的孤陋寡闻和学浅才疏,一个所谓与艺术沾边的人,此前竟然一点都不知道陈瑞献这样一个成就非凡的艺术家!原来,从1968年至1993年,陈瑞献先生已出版有诗歌、小说、论文、翻译、书法、纸刻、印集等著作共23部。他不仅是将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翻译到新加坡的第一人,而且也是将毕加索、梵高、高更等世界现代艺术成果介绍到新加坡的热情推崇者。他不仅深谙中国书法与水墨艺术之精妙,并且其表现力别具一格的油画还多次在世界油画之都巴黎展出,获得过法国政府为其颁发的骑士级国家文学艺术勋章,获得过除泰戈尔、川端康成之外,亚裔艺术家里极少有人具备此项殊荣的法兰西艺术研究院院士的头衔。在《陈瑞献选集》的多篇序言中,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称他“代表着东西方文化发展的未来”;著名艺术家吴冠中先生称他是“东方青年的楷模,杰出的炎黄子孙”。更令我感动的,是于《陈瑞献选集》的美术卷里,我看到了一篇张夏帏先生写的题为《陈瑞献艺术成长历程》的文章中,论及陈瑞献先生从30岁起,曾沉寂4年,放弃任何创作,一心皈依佛门。有了这一段心灵之旅,复出之后,陈瑞献先生的创作便超越了一切世俗的杂念而真正获取了艺术上的自由。 这一夜,我自然睡得极不踏实。想到与经历禅静的陈瑞献先生相比,自己的创作尚有不及扫除的功利色彩;也想到了明天研讨会上要作的发言,以自己目前思想和艺术的高度,无论如何都不具备一个合格的发言者的身份。 我依稀记得那次研讨会好像是在上海文艺会堂举行。《文学报》主编郦国义先生主持了会议。到会的上海文学界人士有华东师大中文系主任徐中玉先生,现今已故的上海市作协秘书长赵长天先生,还有已故的《上海文学》主编兼评论家周介人先生等。艺术界人士的名字则记不清了,反正肯定有好几位上海画院的中青年画家。 至今,我对那次会议记忆的最清晰之处,是会议室里有一种特别的景观,即会议室四周墙上挂满了陈瑞献先生创作的几十幅毛笔人像画。那些画幅里的人像都是些中外文化名人,有鲁迅,有郁达夫,有李可染,还有萨特和汤因比、果戈里和托尔斯泰、贝聿铭和爱因斯坦、卡夫卡和弗朗西斯·培根……并且,这其中不少幅毛笔人像画还是以枯笔作出的。枯笔人像画不愧为陈瑞献先生艺术创作的一大绝招,其画面线条常常看似“山穷水尽疑无路”,但往往还通达“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妙境界。由于独特的枯笔处理,画面的人物形象反而达到意料不及的生动与传神。按新加坡艺术评论家陈声桂先生的解释:“陈瑞献枯笔人物画的成功,主要是因为他有深厚的写实基础,及对毛笔的笔性有相当的了解,配合个人在书画方面的研究,以及个人敏锐的艺术判断力而来。” 研讨会从一开始便显得气氛很热烈。一个多小时过后,无论文学界人士还是艺术界人士,都呈现出争先恐后要求发言的态势。见此情景,徐锋从主持席上起身悄悄走至我身边,对我耳语道:会议就一个下午的时间,不一定够用。如果到会的上海代表发言踊跃,你就不必抢他们的风头了。我当然乐意从命,本来昨晚还为今天的发言犯愁呢,此刻徐锋一提醒,恰好给了我一架可以体面撤退的梯子。于是,整个下午的会议里我便当起了心安理得的听众。直至听到会议临结束前,上海画院的一位画家就陈瑞献先生的枯笔人像画,自以为内行地大谈特谈其“知黑守白”的艺术原理时,我才真正觉得不耐烦地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几口。我当时心头嘀咕道:陈瑞献先生枯笔人像画的情感内涵与精神内涵,难道仅仅用“知黑守白”的原理就能剖析吗?但那位画家仁兄肯定不清楚我内心与他唱起的对台戏,居然愈讲愈起劲,直至我一支烟吸完,他的发言仍未结束,于是我又打开桌上的烟盒,不耐烦地摸出了第二支香烟。幸亏当年的会议桌上未像今天这样醒目地摆放“禁止吸烟”的小广告牌,不然的话,20年前的我,在那次终生难忘的陈瑞献先生的作品研讨会上,无疑会被上海文艺会堂的工作人员连续罚款两次。 散会后,我与徐锋及陈瑞献先生一起乘坐出租车回到了华东大酒店。 晚餐的饭桌上,陈瑞献先生笑眯眯地望着我,突然说:刚才会议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你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好像有不同的意见急于表达,对吗? 我真未料到,陈瑞献先生那双笑盈盈的眼睛竟然在会场上观察得这么细致。看来,躲是躲不过去了,我只有硬着头皮把自己那番不成熟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向陈瑞献先生讨教道:“知黑守白”只是传统水墨创作中的一般性艺术原理,而你的枯笔人像画中似乎还含有现代艺术的成分,因此,如果仅按那位上海画家的发言生搬硬套你的枯笔人像画,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显得牵强和流于形式呢? 陈瑞献先生听罢,高兴得笑起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哈哈,你这家伙还有点悟性,下午会场上为什么不发言? 接下来,陈瑞献先生的一番话给我留下了至今难以泯灭的印象。陈瑞献先生说,他毛笔人像画里的人物,都是他心仪已久的对象,都是些世界级的文化大师,他每天都会与这些大师的思想交流,每天都会与这些大师的精神沟通。其实,他早已在心灵上将这些大师的精神气质描摹了上百遍甚至上千遍。 我明白了:这才是陈瑞献先生毛笔人像画成功的精髓,也是一切艺术作品之所以能成为真正的艺术作品的堂奥之处。 可惜在上海逗留的时间太短,我无法获取陈瑞献先生更多的教益。会议结束的第二天,徐锋陪同陈瑞献先生去北京拜访《文艺报》社,我则回到安徽的一座老宅里继续以往的生活。而生活便像指尖的流水,不知不觉20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机会再见到陈瑞献先生或再聆听他的教诲。2008年夏天,我随一个旅游团去新加坡观光,在新加坡五光十色的大街上,我居然希冀着从街头熙攘的人流中辨别出陈瑞献先生的背影。虽然我深知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荒唐与可笑,但我于大街上闲逛的内心里,还是将这种荒唐可笑保留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来,我打听到陈瑞献艺术馆的地址,趁着导游带领游客们去购物的时候,我悄悄违反了一次旅游团的纪律,独自坐上一辆的士来到了陈瑞献艺术馆。说实话,当时我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能在艺术馆里见到陈瑞献先生,但结果仍是失望。只不过最终在馆内的一件化石雕面前,看到陈瑞献先生为他创作的这件雕塑作品所起的一个很有禅机的题名《石在》时,方才恍然开悟,《石在》不就是“心在”吗?有了心灵的沟通,谋面与否无非也就是一种形式罢了。 走出陈瑞献艺术馆后,我的脚步开始变得渐渐轻松起来。 再见!陈瑞献先生。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