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的初中语文老师

记我的初中语文老师

曹艳华

人生在世，有几个十年，而我，已过而立之年，回望流逝过的两个十年，不竟禁唏嘘感叹。而今又到了离别的时节，校园里又有多少人，一别之后，再相见，遥遥无期。每当和老同学聊起过往的岁月，惊诧有的同学儿女竟已经到了我们相遇相识的年龄，不禁错愕惊呆了。我们的记忆，离过往的青春的清纯里，似乎只有一幕之遥，好像轻轻一拉开时光的窗帘，就能回到过往。廿年的光阴堆积，自己感受不到份量，可是我们自己的子女，已长成我们年轻的模样，想象他们的小心思，才真的意识到，我们的光阴，一去不复返了。

于是选了一个时间，在泡桐蓝色的忧郁盛满天空的时候，我回到了十几岁呆过的校园。风景未改，人已不见。随着学生的减少，昔日的老师已散，这个初中已经荒芜了。其实，在我读高中，读大学时，还是常回来的，只是后来远远的嫁为人妇，便极少归来，信息亦不通了。在常归来的时间，还经常和亲友一起在这所学校里打个乒乓球什么的，也常遇见昔日的老师，也能零星的捡回一点熟悉的味道，可是毕竟告别过了，一年一年，轮番的学生，不同气息的流转，像潮水，带走的，是不可能回来了。而真正让我无法回来的，是我的一位老师的离开。

那年刚入校，上第一节课，一位老师羞涩的但故作镇定的进来了，他有点笨拙的甚至紊乱的自我介绍后，开始正式上课，抬手写字，漂亮的行

书，很工整，但写着写着，却一行白鹭上青天了。我们哄笑，他倒退几步，看了之后，说声对不起之后，擦掉重写。更为耐心，更为注意了。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们经过办公室，经常看到他在黑板上练习。我们便不再笑了，看着那美丽的字越来越显露着流利成熟的风采和魅力，引起了我们一次次的赞叹。那时的我，还沉迷在乡野的快乐中。喜欢闻着清新带着幽幽气息的野草芳香味，把它的颜色染在课本里，成各种绿；看各种花：洋姜花、鸡冠花、指甲花，甚至棉花——它的颜色多变，从白到黄到红再到深绿到无色的纯丝白，让我感觉大自然如此的美妙。最喜欢的还是等母亲种的芍药、夜夜红、菊花开，尤其是芍药，蓓蕾带着蜜，花大朵大朵的开，令人喜悦陶醉。看着老师的字，我有点迷惘，觉得那些字带着花草一样的香味，有着芍药的笑脸，可是却不带有一年才一次、让我苦苦等待的缺憾。后来才知，这就是人文，人的精神的一种，是一种可以抵抗时间和腐朽，让人永恒的东西。

这位老师，就是我们新上任的陈老师，毕业于市师范，个头不高，大大的眼睛，有点不修边幅。在日后的交往中，我们才知道，这位老师不仅字漂亮，多才多艺，而且随和可亲。他经常邀请班上的同学到他的办公室聊天，男同学还可以到他的宿舍，跟他一起下棋、打篮球。学校周六周天没课，学生一般周五上完课就会回家。陈老师的家离的更远，骑自行车得两三个钟头了，到周末从家里回来，经常会看见车座后面托着回学校来的学生，一路谈笑风生，丝毫看不到他的疲惫。有一次周五，其他学生都走了，剩下没几个人了，校园里空荡荡的，可气的是我的自行车两个车胎都瘪了，而门口修车的也不见了，我要推半个小时估计才能到集镇上找另一

个修车点。我沮丧的走着，在学校大门口时正巧碰上了没有回家的陈老师。如此倒霉的我，避之不及，只要讪讪的打招呼，尽可能往上提自行车，好让车胎不那么瘪，来掩遮我的落魄。看到我的模样，陈老师已明白了八九分，我还没看清楚，陈老师已经把袖子挽起，就那么蹲在我车胎前，麻利的扭开气门嘴帽 ，拔下气门芯细细查看。有一个气门芯已经融掉了半截，另一个看着好好的，陈老师不顾脏，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拿起吹了一口气，不通，将它掰下来，有点吃力，原来也是有点融化，粘住气门嘴，不透气了。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陈老师还有、自行车就在大门口，我就那么扶着车，陈老师那么自顾自、大模大样的蹲着，手上沾了好些灰、油，有一些没有回家同学出外回来，看见这幅场景，笑着、目光怪异、窃窃私语的走过，我有点手足无措，想提醒陈老师把车挪到僻静处，又不好开口。这时，陈老师已经查出原因，让我稍等，就回宿舍拿来了新的气门芯，给我换上；又从大门口的保卫室借来气筒，打足了气，满意的拍拍后座，说：“好了，可以剩下维修钱了，这是点小毛病，现在是夏天，再别把车子放在烈日下整日的烤晒了。再别耽误时间，赶紧回家吧。”看着他额头的汗，还有抹花的手、脸，我已无法说一声简单的谢谢。骑上车，心里的温暖让我觉得格外轻松，路边的庄稼一闪而过，到家门口时星光灿烂，我突然笑出了声。那幅场景留在了我心底，这辈子再也不会抹去。许多诸如此类的对学生学习、生活上照顾的小事大事，也永远封存同学们的记忆里。若干年后，我们这些他曾经的学生在难得的相聚里，聊及他，眼睛里总还是会有闪烁的泪花。

留在心里的还有他的课。他用缓缓的、抒情的、标准的普通话正确的，

一字一句，一段一段的朗读着，分析着，点出其中的字、词、意，感觉一点一点的跟他走进课文，走完全篇，仍意犹未尽。几乎不用复习，那些亲近了的字，那些有感情的句子，那些在脑海里浮现了场景了的段落，会随着他清晰响亮的声音，在自己的手眼，在课桌边，在教室里回荡。很惭愧，日后我也选择了他一样的职业，可我觉得我无法达到他的高度和境界。他的那种排除外物的沉稳之心，他与“文学”这一词的相融相契，仿佛他的身影化如其中，又从其中走出来，我只能望其项背而兴叹。教书、育人、欣赏、技能的掌握，示范、引导水乳交融。通过他，我才觉得，文字不再仅仅是印刻在纸上，而是就在生活中，在感情里。在感情之中，他不着急，像慢火一样慢慢把我们对语言的情从凉温热。他有功夫有耐心，有对文章的理解与爱，不是媚学生，求功利，而是真的在“学习”，读出来，分析品味，感受作者表达文字的风格，蕴含其中的精神，体会其中的美。他的美，只在于他的自然，他的课，与课本与讲台一体，缓缓打开，就是一片天地，徜徉其中，乐趣无穷。在课堂上，你只会注意课本，注意课本中的文字，注意自己的想象，享受自己的阅读。就在其间，你会慢慢靠近他传递的一种知识，引向的一种道德，启迪的一种思想，开拓的一片心灵的芳草地，塑造的一种意志、信念。让你懂得，文学就是生活，就是一种味道，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声音，有意义，有图画有色彩，有情趣有情感。课本经过他的手﹑他的声音的点拨，便如花苞经过春风之手的抚摸，在一瞬间千朵万朵姹紫嫣红了。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这是校园，是和带雨的松枝、馨香的玫瑰一起，长长的舒展在自然里，而我的心就像玉一样的温润、清澈而富有灵性。

后来曾经有一段时间，一个人远离故土，在陌生的地域，陌生的语言，陌生的脸庞，陌生的圈子中，孤独、寂寞和煎熬陪伴着我。于是喜欢看万家灯火，看群山沉默，看云卷云舒，看大街熙攘的人流，这个世界和自己有关，又好像与自己无关。但想起陈老师，想起他的温厚纯良，想起他带我们走入的世界，捡起书本，走进人群，便抖去几分忧郁暗淡，多些振奋。

写此文时，想起了刘勰《文心雕龙》里开篇的话：“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我总想：陈老师的字，陈老师的做人，陈老师授课，应该就是从陈老师的心中流出，存生于天地，和万物一样的丽绮灵秀吧。只可惜，在我拿到重点高中通知书的那个暑假，还未来得及告诉陈老师，他便遇意外而过世了，之后我接到大学通知书﹑研究生通知书，他更无法亲见。天生斯人，却不予长寿，某次告别，便是天人永隔，令人心哀不尽。只希望能竭力尽承延其精神，以慰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