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条河--法国人是这样与河流共处的
《欧美内参》特约作者:飞雾,北大西语系毕业,现居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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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仙女Gentilia在山间狩猎,被一凡间青年发现。女猎神的美貌令青年一见倾情,他穷追不舍。逃无可逃的仙女只得求助诸神,终于在被青年扑住的那一瞬化作一道溪流,汩汩淌下山坡。青年喊叫:狠心的人儿啊,不如莫让我知晓真相,那样我便可以在你的身体里尽情嬉戏;我张弓搭箭的英姿也将被你铭记在心。爱人呵,就让你在镌刻着我名字的弓弩下生生不息,永远流淌吧!这便是关于碧野河(la Bièvre)的美丽传说。
碧野河发源于巴黎西面的高地,全长36公里,是京城门户内如今唯一尚存的野河。它在林间和牧场蜿蜒奔流,穿过十数个城镇,最终于巴黎市中心汇入塞纳河。碧野河的美丽给沿岸居民带来无穷乐趣。一帧摄于1938年的照片中,居里夫妇各扶着一辆自行车正待出发,沿河骑行是他们度过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之首选方式。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小说家及诗人维克多-雨果夏日每每受朋友之邀来碧野河畔避暑,他沿河散步,有时踱着踱着,诗句就出来了:
碧峦如带,
回护身旁,
巨人巴黎——
睡了
碧野河流域地势起伏,植被丰富。河谷山坡乔木参天,森林茂密;两岸牧场农田郁郁葱葱,一望无际;河畔沼泽水草丰美,芦花成阵。动物资源亦十分充沛,据统计,仅昆虫就有六百种之多。河中有鱼,天鹅,野鸭;林间有狍子,山猪;天空飞着鸟,地上跑着兔。难怪长久以来,这条河被巴黎人当成爱情诗和田园画的源泉。
然而在其他一些人看来,碧野河的价值却另有所在。早在1440年,来自法国东北部的Gobelin家族就发现碧野河水清冽而少含钙质,为了利用这优质水源,他们将一座染坊开在河边。生意蒸蒸日上,这个家族随即将业务扩展到织布,再到织毯。他们买下整个河域,并以家族之名给河流重新命名。十六世纪,国王亨利四世将皇家织造厂和宫廷家具作坊统统安置在碧野河岸。而真正改变碧野河上游地貌的,是兴建于十七世纪的凡尔赛宫和皇家园林及猎场。巨大而奢华的人工喷泉系统令路易十四征集周边所有水源,不仅强制搬迁当地居民,还横征劳役,修建数个蓄水库供凡尔赛使用。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人们越来越离不开这条河。从西郊到市区,整条水道上大型磨坊竖起十数座。水是动力,用来拉丝,造纸,碎石,碾芥末;懂得利用碧野河优良水质的绝不仅仅是Gobelin家族,一时间两岸工厂麋集,印染的,纺织的,鞣革的,制皮的。碧野河给人们带来财富,换来的是人们用废料将它杀死。1881年,作家莫泊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描写巴黎市区的河段:…… 我来到一条小河旁,河水乌黑,散着恶臭,天哪,那真像是从尸山血海流出来的鬼河。碧野河,曾经多么绮丽多姿,在这工业时代竟被工匠们判为排污阴沟。伤心欲绝的她呀,深深蒙住面庞,再不敢将满身的污渍暴露在阳光底下。(注:十九世纪末的城市化运动将碧野河从巴黎近郊起即导入地下)。
碧野河又是一条难以捉摸的河,善于变脸,能从温柔少女瞬间翻脸成凶狠恶龙。这样的变脸大约每五十年至上百年来一次。记录中的洪水泛滥可追溯到1526年,还有1579,1665,1806,1910,1973,最近的一次是1982年。这年七月的一个夜晚,暴雨骤降,三小时内降水超过110毫米,碧野河狂暴地将一千万立方的水推出堤岸。沿岸城镇街区洪水泛滥,水深超过1,20米。房屋受损,汽车报废,断水断电,军队出动清淤排洪……,所幸没有人员伤亡。法国人也不相信什么抗洪神器。尽管随着技术的进步,人们抗灾救灾的能力大幅提高,防洪排涝的措施长足进步,但作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工业大国,有着骄人科技成就的法国人还是低下高傲的头颅,老实承认:大自然,尤其是天气情况是人类永远无法预测的因素,定期的洪水泛滥是不可避免的。在法国,也正是从八十年代起,人们的治河理念开始发生变化。“控制及利用派”与“顺应自然派”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交锋。所谓“控制+利用”:加高加固防洪堤坝,以保护越来越扩展的城市免受水患侵袭;筑起拦河大坝向河流索要动力能源;广布纵横人工沟渠,将河水引向密植的农田,引向需要大量用水的核电站及其他制造业;清淤及加深加宽或取直河道,以加速水流,利于航运。(所有这些我们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熟悉?)而顺应自然派则针锋相对:拆除拦河堤坝及其他人为限制和减少水流的装置,让河流回到它原本的自然水道;致力保护河域内的沼泽湿地,任野草丛生,蛇蛙繁衍;适当的人工介入不为加宽取直河道,而是相反,人为增加一些弯度以减缓水流。交锋的结果,顺应自然派胜出。首先受惠于治河新理念的是卢瓦尔河(La Loire), 那是由中央高地向西流入大西洋的法兰西第一大河流。近年来,欧盟就水域治理颁布了一系列详尽而明确的指示,据此法国也出台相应法律政令,要求境内所有水域于2015年达到自然环境保护标准,随行颁布的衡量方法精确,检验规则详细。对其中水文情况特别复杂的河流,验收时间可延缓至2027年,这其中就包括我家门前的碧野河。如今,贯彻生态新理念的治理工作正在加紧进行,打出的名目是“碧野河回归自然行动”,我却宁愿将它翻译为“放河流回家”。
据考古研究发现,大约五万年前,碧野河谷森林茂密,河畔沼泽遍布,气候远比今日温和而湿润。那时候的碧野河河面宽阔,水流却平缓。或许,大自然母亲比我们人类要聪明得多。Biodiversity现在是个时髦的词,所谓“生物多样性” 。如今保护生态环境已逐渐赢得人类共识,而河流水域一些动植物的锐减乃至灭绝也引起了人们的高度警惕。然而,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生物的多样性并不是以某几种或某一部分动植物为代表的,尤其不是以显著的动植物为标志的;持续的生态环境恰恰是由那些不引人注目的因素在默默维持着,支撑着。比如河底的淤泥,比如上游带来的枯枝败叶以及其他沉淀物在河中停留和分布的情况,比如水的流速,比如水的温度……,总之,生态环境就是整条河流每一段之间细小的变化,是每一处精微而脆弱的平衡。一般来说,一条健康而生机勃勃的河一定是一条自由流淌的河,它既不会在中途被陡然拦截,也不会在半道被分走水量。因为拦阻会令河道淤塞,然后水温升高,然后水中缺氧,然后水生物品种减少并逐步单一化,然后水质下降……;而无节制的分流不用说会令河水失去原有活力,变成瘫河死水。
在阅读中遇到一个生词eutrophisation,资料下方的注释为“污染,毒化”。我有些愕然,因为“eu ”在古希腊文中是“好” “善于”的意思,因此以eu为前缀的词通常都是令人愉悦的好字眼,比如“悦耳谐音”(euphonie),“欣快惬意”(euphorie), 还有“优生学”(eugénisme)等等。我于是翻字典,果然这个词的原意为“富含营养”(与之对应的是“缺营养”dystrophisation)。然而河流和湖泊中的富营养却并非一件好事,那是由于水流不畅而导致水温升高,于是水中有机物加速腐烂分解,造成水中缺氧,河水浑浊发绿,水质变差,生态平衡遭到破坏。这里的所谓营养指的是矿物盐,主要是硝酸盐和磷酸盐。既然称为“营养”,那一定是有用之物。事实上,氮磷钾都是富营养,这些被今人视为污染物的恰恰是农业时代里庄稼所不可或缺的宝贝。看到这里我不禁心生感叹:上帝其实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妥了呀!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每一种物质都恰如其分地摆在各自位置上发挥着不可取代的作用。是人类自己胆大妄为,畸形发展,才将原先那精准奇妙的秩序结构打乱。我们今天所遭受的苦难和麻烦,有多少是在为自己的愚蠢买单?
秋天的时候,河谷森林中高大的栗子树总是把果实撒得漫坡皆是,我去捡拾时发现地上好些小土丘,细细的土屑堆得足有一尺来高。我好奇地拨开土来,发现下面有个洞,原来是老鼠在给自己储藏过冬的口粮。回到家我对儿子说,见到那么多栗子被耗子夺去真有些心疼,觉得暴殄天物似的。在法国出生成长的儿子瞪着我:为什么?这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哪。“可耗子是害虫啊!”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即醒悟,不禁哈哈大笑。我第一次向法国人普及“害虫、益虫”之概念是在八年前,当时我们在普罗旺斯做徒步旅游,由导领着翻山越岭,并听他一路讲解当地植物动物。我提问:某种动物是害虫还是益虫?话音没落向导就呵呵乐了,我这才恍然惊觉这两个被我们说惯了的名词用法文讲出来有多么的荒唐可笑,就如同给野猪划分阶级性,给山鸡进行道德评判。然而细细想来,我们这个农业民族从来就习惯以人类为独尊,以实用主义观点对一切自然物进行价值判断, 为我所用者即是益,反之则是害。倘若我们跳出这个狭隘观点来重新审视,会发现益虫害虫,香花毒草这类价值尺度对自然界来说全无意义,它们相互平衡,互为依存,如同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至关重要的恰恰是任何一方均不可无节制地盲目冒进,倘若真做到了我们所希望的“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境地,那一定是地球毁灭的一天。从整个世界的范围来看,西方人受宗教信仰的影响,反倒不会自认为是世间万物之主宰。发生于十七世纪的启蒙运动帮助人们从中世纪神权束缚下挣脱出来,人类重新认识自己,肯定自己。随之而来的科学发现和发明创新赋予人类越来越强的自信。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将传统农业和小手工业社会彻底颠覆,商业所带来的巨大财富刺激人们的胆量,激发人们的热情,人类用铁路征服陆地,用轮船征服海洋,用飞机征服天空。随着能力的扩展,他们的野心和欲望一浪高过一浪,满心以为自己就是盗来天火的普罗米修斯,无往不利,战无不胜。然而,无节制的盲目生产导致全球性经济危机接踵而来;为攫取更大资源以摆脱危机,人们刀兵相见,两次引发世纪范围内的持久战争。与此同时,自然环境不断恶化,洪水、飓风、干旱、传染病,人类这才不得不有所清醒,他们渐渐放慢扩张的脚步,收回向外的目光,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自己:…… 我或许并无能力战天斗地 …… 我是否有必要改天换地…… 我应该不应该按自己意愿改变环境…… 我究竟有没有权利决定自然界的命运,既然我与其他万事万物一样,不过是地球的临时租客而非主人。
进入二十世纪后半叶,碧野河流域逐渐成为科研和高等教育基地,国家农研所,原子能中心,极富盛名的法国全科理工大学以及巴黎高等商学院全都在风景如画的碧野河畔落下户来。经过二十年的不懈努力和抗争,碧野河谷终于在跨入二十一世纪之际被列入自然保护区名单。而与此同时,它的环境保护工作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新旧世纪之交,法国政府决定在碧野河上游打造一个全新的以信息和电子为主导的高科技园区。规划者期望将它建得如同美国加州的硅谷那样具有国际一流水平,以引领法兰西在世界强手之林立于不败之地。如今,这项规划正在有步骤地实现。发展与保护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个“鱼与熊掌”的两难问题,两者即相对立又互为依存,不可随意取舍偏废。所幸举国上下对城市化与环境保护之间的矛盾已有了较充分的认识。2000年国家以“团结与更新”为名目立法(Loi SRU),为城市化进程定下明确程序规范和检验标准。法律将城市规划权落实到每个城镇(Plan Local d’Urbanisme),就是说任何一项建设计划都必须由区政府向当地居民举办听证会,并有配有专家释难解疑。我所在城镇的听证会之举办者并非市政府一家,另有民间协会,诸如“碧野河之友”,“生活在此”,“水塘和沟渠协会”等等协助进行。在我看来,这些民间组织与其说是配合政府工作,不如说是专来挑刺的,令自幼受惯了“上下一心,同心同德”中国式教育的我,常常在他们的尖锐质疑面前目瞪口呆。比如,自然保护法推动“农田走近住宅,作物接近居民”运动,碧野河流域保留一定数量的农田。他们则质问:法律条文真能保护农业吗?为什么政府庞大的基建预算中几乎没有一项施惠于农业?保护农业不等于仅仅保证耕地面积,城市化带来的交通拥堵和污染问题会令区域内的农业生产因成本增加而难以为继。对于增设地铁计划,他们首先诟病政府并未提供别种选择的可能性,继而用具体数据论证此项计划不切实际,供大于求;再斥地铁因投资巨大而不可能在十五年内完工,与此同时园区对公共交通之需求已刻不容缓。关于河流保护,他们不断提醒居民,道路和住房的快速增长,防水处理范围不断扩大,造成地表硬化,土地自主吸纳雨水能力持续减弱,汇入河中的水量成倍增加,涝灾风险由此提升……。据我所知,这一类的民间组织不在少数,仅科技园区涉及的十数个城镇内就多达五十家左右,其中“碧野河净化联合工会”更是直言不讳地宣称自己是一名巡河哨兵,时刻监视着企业和个人的不良行为,也警惕着政府的一举一动。此情此景,令我不由得陷入思考:在一个自由的国度里,人民与政府的正常关系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事实上,世上没有一个政府不标榜它是在为大众谋利益,当然也没有一个执政者不对自身政绩孜孜以求。所谓“政绩”,做对了自然在客观上造福百姓;而一旦决策失误(糟糕的是这种情况往往更经常),照单全收承担后果的也还是广大民众。即便对官员“治庸问责”,甚至治罪判刑,就错误及后果而言也是于事无补的。况且涉及环境生态,不错则已,一错即是大灾大难,动辄祸及子孙万代。如此说来,防患于未然之重要性远远超过责任的落实与追究,而广开言路,正是消除隐患,规避风险的最有效方法。让社会每一个群体为自身利益大声疾呼,辩论争吵甚至相持不下,应该是决策之形成所必不可少的程序环节。那些指手划脚的反对,喋喋不休的质疑,吹毛求疵的批评,固然使建设失去只争朝夕的气概,使发展失去一日千里的势头,然而也正是它们才能构成一重重保险,一道道闸门,阻止国家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向“碧野河之友”缴纳会费的大约有八百人。作为会员之一,我知道协会的工作全部由志愿者无偿提供。除了协助举办听证会,他们还邀请作家和摄影师,帮助编辑和出版有关碧野河的书籍画册,通过义卖来扩大宣传范围,筹集活动经费。协会定期推出一份报纸,报道河谷区域的时事动态,相关政策法令;另有焦点访谈,热门话题,科普知识和法律常识,还推荐权威网站和书籍。报纸每期印刷两万三千份,免费分派到河谷内每户人家的信箱。这项工作得花去编辑们至少两三个月的工余休息时间。四开大的报纸除了不起眼处标有承印者的名号,整张不见一幅商业广告。“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法国虽然没有这样一句谚语,人们却很懂得如何保持自身的客观公正性。协会的经费绝大部分来自众人所缴会费,年度大会的财务报告详细汇报资金去向,除去办报,主要用于法律咨询。在我眼里,这些可爱的人全是些普通不过邻里,他们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也拥有一般人所不可避免的琐细烦恼,却因为共同的热爱聚到了一起。热爱是一种能量,它称不上宏大,却柔韧而持久;它的功效远不如国家拨款和商家赞助来得气势宏伟又立竿见影,却因为目的单纯而特别靠得住。它恰如碧野河底的淤泥,象淤泥掩藏着的贝壳,朴实无华,默默无闻,却最终决定着整条河流的生态环境,决定着植物和动物的存亡生死。
我家门前有条河,我爱它,我护它,我能为它说上话。
在遥远的故乡,我家门前也有一条大河,令我时时牵挂。